连上帝都以为岳锋死了，准备给他签发进入天堂的证明，偏偏阎王爷不肯通融，说他杀气太重，怕地狱中小鬼吃不消，硬是把他推了出来。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谁也不能杀死的，除了自己把自己杀死。
岳锋被水流冲到杂草堆积的岸边时，已经面目全非，整个面容被石头树枝切割得血迹斑斑，彻底失去了原来模样，比《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还可怖，像厉鬼一般的凶恶乖戾。因为长时间在水里浸泡，肚子里喝饱了水，受伤的左臂露出了白肉。当时一群流浪汉在岸边嬉水，用残破的渔网捞鱼时发现了他，捞出水面看见这样一副面孔，把他们吓坏了，以为是恶鬼现身。后来有一个胆大的，把他拖离了水面，拽到沙滩上，像是在看稀奇动物那样看着他。这倒不是他们没有恻隐之心，而是这些人没有救助经验，不知道岳锋是不是死了。
就这样，岳锋在太阳下面被日头暴晒，被蚊虫叮咬，一动不动的躺着。就因为他不动，流浪汉以为他死了，过了片刻那些人做了鸟兽散，继续他们的老本行——乞讨去了。
岳锋是到了下半夜自己醒来的，因为肚腹涨得要命，浑身的细胞都处于瘫痪状态，神志虽然清醒了，可是浑身虚弱的没有一点力气。虽然肚子里装满了河水，嘴唇却干裂得火烧火燎，如果就这样挨下去，阎王爷想不收也不行。就在这时老天爷睁开了眼睛，发了慈悲，上午还艳阳高照，下午变天了，空中打起了霹雳，刹那间，豆大的雨点如炒豆般的落在脸上，岳峰那干渴之极的嘴唇得到了湿润，尽管浑身奇冷无比，四肢却可以活动了，当他感觉到了这一点，强烈的求生欲望让他采取了自救措施。当然岳峰明白，第一个要做得事，就是把肚子里的水控出来，而要做到这一点极难，因为沉重的躯体对他来说就是大山，让一个浑身虚脱的人去推动大山，简直就是让蚍蜉撼大树。
看起来不可能的事，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特殊的人会把它们变成可能，仿佛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就是为了挑战人类的极限，总能战胜别人无法战胜的困难，岳锋就属于这种人，他硬是靠着最后一口气，把散乱得真气凝聚起来，然后靠着这一点点真气，把自己挪动到了稍稍高一点的土丘上，大头冲下，忍着肚子撕裂般的剧痛，让肚子里的水、气混合物慢慢地顺着口腔从肚子里流出，在雷电的陪伴下，岳峰完成了走出死亡的第一步。等到雨停了，天光露出了熹微，他又一次昏死过去，但是幸运的是，当太阳出来的时候，他醒了过来。此刻，昨天离去的流浪汉回到河边的时候，看见已经死去的人活了，惊讶的无以复加，怀疑他是天神降临，就把仅有的一块馒头送给了岳锋。
岳锋没有嚼，是硬生生的吞下去的，因为他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你们看，这个人真是大神，他吃东西不嚼，是吞下去的。”给馒头的乞丐看起来是这群人的头。随着他的呼喊，那些乞丐都走了过来，围着岳锋坐成了圈，像是徒子徒孙在拜佛主。
“拿吃得来。”岳锋开口了，声音不大，口气却是命令的。
“听见没有，大神饿了，还不去找吃的？”说话的仍然是那个乞丐，他有四十岁左右，络腮胡子，两只眼睛不一般大，好像受过伤。额头的皱纹很深，感觉是用钝刀刻出来的，又似乎是饱经风霜留下的印记。
两个年老乞丐动身了，看来他的话很有威慑力。因为岳锋注意到，在他的话说完的时候，眼睛里射出的目光有些狠恶，看来这应该不是个善良之辈。
“我需要一把刀。”岳锋又说，眼睛看着对方。他知道左臂的伤口已经感染，不抓紧治疗左臂就可能烂掉。乞丐们当然没有能力给他治疗，再说这是枪伤，一般的医生也不敢看，鬼子知道医生医治枪伤是不得了的事，他只能自己治疗，或者让乞丐帮着弄。
“你的左臂是枪伤，想自己弄出子弹？”那个乞丐猜出了岳锋要刀的目的，所以这样问。
“你当过兵？”他的话让岳锋看出了这个乞丐不一般，有阅历，否则他不会知道他受得是枪伤。既然知道了枪伤不害怕，那就证明他见过血，也许还杀过人。
“当过，还打过仗。”说这话时，乞丐的目光又变得凶狠了，那是野兽要吃人的神情。“我是东北人，九一八那会，老婆孩子被鬼子害了，一怒之下我就干了两个鬼子，家乡回不去了，后来流落到了北平。你的枪伤是鬼子弄得？”
“是。既然东北沦陷了，你为什么脱离部队？”岳锋问，因为他奇怪，一个家破人亡的军人不应该去做乞丐，而是应该用枪去报仇。军人么，最有力量的语言就是子弹。
“军队？东北军也叫军队？”乞丐大笑起来，笑得张狂，眼里还有眼泪，露出整齐的大白牙，那是他整个脸上最美丽的装饰。“二十几万人一枪不放，见到鬼子就跑。****，这样的军队我跟着他们，祖宗的脸都丢光了，哪里能够比我做乞丐好。”
岳锋知道是东北军丢了东北，也听过不少人骂他们当家的，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感受这样深，这个老兵宁愿当乞丐也不愿意做东北军，这是多么强烈的讽刺。几十万军队一枪不放丢掉东北，的确是军人的巨大耻辱，这让他想起了花蕊夫人那首诗：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谢甲，宁无一个是男儿。军人遇到这样的当家人，想不丢人都做不到。但是他没有精力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因为他受伤的胳膊痛得要命，幸好还没有麻木，一定要尽快取出子弹，否则彻底发炎就没有办法了。
“好了，先不谈东北军，如果愿意打鬼子，以后跟着我干，包你杀得痛快。不过眼下要帮我取出子弹，弄些红伤药来。”
“红伤药我可以想办法搞一点，取子弹我不会。”听说岳锋要带他杀鬼子，乞丐刚才郁闷的眼睛里爆发出灼亮的火星，那是一股不加掩饰的复仇之火。当然，那股火星只是一刹那就消失了，因为他怀疑岳锋的话能否兑现，他自己都伤成这样，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怎么帮他杀鬼子？
“我教你怎么做。”岳锋没有精力猜测他在想什么，又说。
他明白岳锋是要用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方法治伤，眼里闪烁出迟疑的神色，随后摇摇头。“你会受不了的。”
“你把我捆起来，最好像捆豹子那样捆死，疼死是我自己的事，但是动作要快。”岳锋后一句话说的严厉，他知道对自己来说时间不多了，每耽误一分钟，毒素就会增加一分，伤势就会严重一分。
看见岳锋身体虽然虚弱，但是目光中显露的决绝如钢铁般的坚硬，乞丐站了起来，心里明白不管行不行都必须试试，否则岳锋一定会死。眼前这个男人是真正的男人，他应该活着，即使为了那一线的复仇希望，他也应该帮岳锋这个忙。想着，他把所有的乞丐叫过来，一个个的分配事情，最后告诉那个年老的乞丐，让他去偷一身干净的衣服给岳锋换上，在他眼里，他们可以穿破衣烂衫，岳锋不行，他不是乞丐。
当乞丐分头去做自己的事，岳锋把眼睛闭上了，他要利用这段时间积蓄体力，能否熬过手术，除了坚强的意志，还必须有体力支撑。既然老天爷不允许他死去，他就一定要想办法活下来，因为和山本的较量并没有结束。
岳锋还算幸运，子弹虽然打在了肉里，只是离骨头还远。这条河水因为远离市区，两岸没有工厂，污染较轻，对皮肤的伤害不是很大，加上他体质出众，体内的抗体较强，虽然遭受了巨大的伤害，居然顽强得活了下来。当然，另一个因素也很重要，就是对鬼子的仇恨，因为他必须活下来才可能报仇。强烈的求生欲望和对鬼子的仇恨，使他的精神世界始终亢奋，因此明知道做这样的手术即危险，又痛苦，他还是要进行下去，对于他来说，一个死去的和残废的岳锋是无法报仇的。
片刻之后乞丐们陆陆续续回来了，最难得是有一个乞丐搞到了消炎药，这让岳锋狠狠地松了一口气。此时他已经知道乞丐头名字叫马玉，就直呼姓名了。他让马玉把他身体捆起来，烧起火堆对刀子进行消毒，又命令两个身体强壮些的乞丐站在他两侧，在他忍受不住痛苦的时候按住他，最后让马玉动手取子弹。
乞丐们各个瞪大了眼睛，嘴里喷着丝丝冷气。他们本身虽然不是善良之辈，性格也足够顽劣，平时受伤是家常便饭，但是也没有能力忍受不打麻药生取子弹的苦痛，所以不大相信岳锋能够顶住快刀割肉，刮骨疗毒的痛苦。要知道处理岳峰的枪伤，胳膊上的腐肉必须先刮掉，然后用清水清洗，这个过程胆小的都不敢看，而岳锋要在这毒蛇般的撕咬过程中，度过漫长的宰割，这似乎超过了人类所能忍受痛苦的极限。
负责手术的马玉，手一直在颤抖，但是当他看见岳锋那严厉的目光，羞愧的感觉战胜了胆怯。心想同样是军人出身，岳锋是伤者都敢面对刮骨疗毒，他不能表现得太娘们。这样一想，他那骚乱的心就渐渐平静下来，终于伸出了粗壮的手指。因为笨手笨脚，他的动作是慌乱的，给岳锋治疗的过程中，让岳峰的身体增加了不少痛苦，使岳锋的脸上多次失去了血色，几乎把牙齿咬碎了，但是岳锋硬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因为岳峰心里明白，如果此刻的他表现出一丝不能忍受痛苦的迹象，马玉的救助就无法进行了，那样他就不能不去亲近死亡。对于岳峰来说，生的欲望就是强烈的清醒剂，它能产生超人的坚忍，使被痛苦折磨得大汗淋漓的岳峰能够在神情上表现出安然。
马玉是杀过人的，面对凶恶的鬼子并没有手软，心里素质还是有的，当他看见岳峰严厉的眼神如利剑般的刺来，那种羞愧不知不觉就放大了，所以当锐利的尖刀再一次刺向岳峰胳膊的时候，那颗邪恶的子弹就幻化成了鬼子的脑袋。随着一声撕裂般的剧痛，岳峰终于忍不住发出了惊叫，但是此刻的马玉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的眼睛只是盯在白灰色的腐肉上，那腐肉变成了鬼子脑浆组成的图画，子弹壳就像是鬼子的眼睛，而这只邪恶的眼睛对他来说是魔鬼的化身，它吞噬了多少中国人的生命，也吞噬了他的家人，怎么可能让它还猖狂的活在世界上？马玉既然有了这样的感觉，对岳峰痛苦的发声就充耳不闻了，锐利的刀尖狠狠地向腐肉挺进，随着刀尖的深入，鲜血的汩汩流出，那颗几乎夺去岳峰生命的子弹被剜了出来，在别的乞丐惊呼声中，马玉完成了一个外科医生初次尝试的作业。
因为抵抗剧痛而产生得巨大疲劳，让岳峰过度透支了体力，当马玉完成了历史性的转变，岳峰也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昏迷过去，在众乞丐的惊叫声中，马玉擦去了脑门上的汗珠，目光落在了岳峰那苍白如纸的丑陋面容上。他甚至没有立即去止血，没有去唤醒昏迷中的岳峰，因为一种巨大的震撼攫住了他的神经，让他对岳峰的钦服达到顶点——那是一种神氏崇拜似的敬仰。他那因为家破人亡而形成的，狂妄无忌藐视一切的自负，因为过度仇恨而变形的灵魂，在岳峰神氏般的感召下，彻底复苏了，对生活，对生命，有了新的定位。
马玉在治伤过程中灵魂的脱胎换骨，使他原有的本能得到了释放，人性的回归让理智康复了，所以在众乞丐无所适从的慌乱中，他极为镇静地伸出手去，掐住了岳峰的人中穴。
已经贴近死亡巢穴的岳峰再一次醒了过来，他又一次打败了阎王爷的邀请，把死神赶下了地狱。那种对生命的渴望，对鬼子的仇恨，对国家的眷恋，使他的生命活力在无限的延长，因此马玉的救助产生了奇效，让他回归了阳生天。紧闭的双眼打开了，尽管只是掀开了一条缝隙，闪出了微弱的光芒，但是对众乞丐来说，那一丝光芒就是万丈佛光，大伙立刻欢呼起来，沉静的大地被喧闹，激动打破了。
“老弟，你醒了。”
马玉大声的说，眼睛里涌满了潮湿，他的激动不仅仅是因为岳峰的复活，而是因为自己的人身价值有了重新定位。岳峰的存在让他可以找回了自我，可以和昨天的浑浑噩噩说再见，对他来说，这同样是从地狱走向人间的转折，是人生的涅槃。有意义的生命和无意义的消耗，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马玉的内心深处从来就不喜欢后者，但是没有遇到岳峰的时候，他恰恰选择的是后者。
岳峰在迷离中听到了马玉的声音，感受到了马玉的惊喜，又一次睁开了眼睛，此刻的他体验到的是兄弟般的友情和关爱，是他们的努力让他从死神手里逃了出来。
“大哥，谢谢你。”岳峰的声音是微弱的，但是听在马玉耳朵里却是黄钟大吕，泪水顿时涌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