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初找进这个卖场是觉着它够气派，门卫也严格，证明里头当是有好东西。后来发觉此处果真不凡，提着柳棠从屋顶上走过的时候，已经有三道气息扫过我的身上，是为凡界的修仙之人。
凡界的小修我倒不会放在眼里，只是他们都有个虚张声势的臭毛病，叫人无言得很。分明是有人发觉我了，却并不现身，只是以苍老之嗓音同我传两句警告的话，譬如“这里岂是尔等小妖能涉足之地”或者简洁如“滚”，云云。
可我仍是继续往里走了，却没一个人当真来擒我。柳棠不知，只当顺风顺水地进了卖场的大殿，一点都没担心，同我双双蹲在房梁上，俯视下头人头攒动，药材在柜台之内陈列。
我往下瞧了瞧，道：“柳棠你眼睛好不好？帮我寻一下西凉草、兰灵芝和……”
柳棠那神情简直抑郁：“凡人眼睛再好，也不至于透视柜台吧？”
我淡淡地睨他一眼。
柳棠立即暴躁，压着嗓子冲我道：“你这嫌弃的表情能不能略委婉点？我是凡人还真对不住你了。”
我着眼盯着下方一个柜台处正在购买药材的黄衣女子，缓缓道：“好好好，我不嫌弃你，你莫激动。”眼见她以紫檀木牌示意了一下，那掌柜便点点头，在账簿上画了一笔，也没见女子掏银子，就这么拿着包裹好的药材走了。其他的客人都是以普通竹牌出示，不过还得付银子，嗯……但是我没有。
想了想，我与柳棠道：“我相中那紫檀木牌了，打算去抢来，你是要趴在我背上，还是趴在房梁上？”
柳棠一点都没不好意思，道：“你背上。”
我点头，将之背着了，一路尾随着那黄衣女子颠儿颠儿地弓着腰从房梁上踩过，柳棠抱着我的脖子，靠在我耳边道：“别俯得太低了，我感觉会掉下去。”
我一面专心地以视力不是很好的眼睛在人群中锁定那黄衣女子，一面扣紧了他的身子，开导道：“若是真把你弄掉下去了，我岂不是太没面子？”
柳棠在我背后笑了笑，莫名又静了半晌。我以为他终于能体会我以一双半残的眼追踪的苦楚，安分地待着了。哪想在我从窗口跃下，绕进另一处类似别院的屋子中时，他却又忽而开口，小声问我：“千洛，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了？”
我真是没想到，凡界一个看似寻常的卖场之中，居然还有这些个复杂的事。我方才分明瞧见那黄衣女子进了这家别院，却在此处生生消失了。
因为正处于惊讶之间，柳棠的那句话我便没怎么搁在心上，只是道：“我待你好还不好么？”
“几天前你还对我爱搭不理的，现在怎么什么都能随我，也不让我快点滚了？”柳棠在我耳边缓缓如是道的时候，我正在摸去别院的里屋，指尖触到门扉，吱呀一声便开了。
随着渐开的门扉，屋内的陈设也渐渐明晰起来，我仔细瞅着那内屋布置格局，面色一沉，心情随即下降了几个等阶。
柳棠这才终于发觉有些不对，在我肩上微微抬头，发出一声轻叹。
那黄衣女子好好地坐在一处小院桌前，桌上两杯茶盏，腾腾氤氲着热气，那份姿态分明是在等人。
女子面容之上带着一份明朗的笑，弯弯的月牙儿眼，小小的虎牙，瞧着分外惹人怜爱。声音温和，与我道：“千洛姐姐，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
柳棠瞥我一眼，一声不吭地在我身侧站好。
我见她笑得如此明媚，自己沉着脸实在不大合适，遂也扯了一分的笑，淡淡道：“你原来还活着。”
女子起身，踏着小碎步，似是献宝一般朝我伸出一只手臂，眸含期待地挽上衣袖，露出一截竖插入她骨髓中的玄铁，像是一节被打得刺出皮肤的骨：“是的，姐姐，我还活着，你救救我好不好？”
那玄铁因为长期的压力而微微变形，往皮肤上扣着，暗红的血痂结合在磨合的玄铁同她皮肤之间，这么一扯一动之间，又有殷红的鲜血溢出。
这类刑法我倒是知道，五锁封印，是流放魔时用来封印法术的。
柳棠似是被吓到了一般，大惊失色地叫了一声，连往后退了几步。
我站在原地，无动于衷地敛眸瞅着她。
女子静静期待望着我的眸渐渐消沉，一抿唇，像是黯然一般：“姐姐你是不是恨我了？不再心疼我了？”
我将在身后哆哆嗦嗦抖个不停的柳棠扣在身边，以免他被吓破胆，伸手拉下女子攥紧带起的衣袖，掩盖住那骇人伤口，淡笑道：“我恨一个死人做什么？”
我心中感慨，随意出个门便能遇见几个魔界的熟人，运气也确实可以。后来转念又想开，我活了这千万年，后得“魔尊”名号，期间从未隐居过。魔界之内不管我记不记得，曾结识过的人实在是颇多，即便是没见过面的，隔一层间接的关系也认识了，便算个三分熟。
只是其他的熟人尚好说，落灵儿，我觉得她应该是没脸来主动找我才是。
落灵儿见我如此冷淡，便更显神伤：“我知道早年是我对不住姐姐，可你我阵营不一，会如此也是命运安排不是么？我知道姐姐曾真心待我，可我对姐姐也是真心的啊！为什么到头来，我却要落得个被流放凡界的下场，封尽法力，生不能生，死不能死！”不晓是否是说到了伤心处，她的声音渐渐尖锐起来，几近嘶哑，颗颗的泪珠吧嗒吧嗒地坠到地上，“再怎么说我都被流放万年了啊，姐姐，我真的知错了，你救救我好不好，求你了……”
我印象中的落灵儿是个从来不会哭的开朗女子，纵然比我年少，却比我先长几个心眼，我从前恰恰喜欢这一点，现在却反感。
连将我引到她这儿来也不惜大费周章，避开了人类修士的耳目，又特地以紫檀木牌引我注意。有些事堂堂正正地说效果分明是一样的，她却喜欢兜兜转转，同我性子正是两个极端。
她扮可怜的模样，我亦见过。可叹当初年少，对她掏心掏肺之后，却是被她暗地里捅了一刀。
实则，若她仅仅只是背后捅我一刀那还好说，万年过去，我也该忘了。
可若非是她，我的哥哥千溯，又怎会落下心魔的病根，受其折磨，整整万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