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神情尚且柔和的夜寻，诚恳道：“我们还是把他们丢在这儿算了吧？”
夜寻睁开眼，温柔地扫我一眼，开口时，声音有着难以言喻的温和：“头还疼吗？”
我心中微妙地一阵酥麻，老实道：“有点。”
夜寻敛眸，稍稍偏首的时候，墨色披散的发丝勾勒精致的锁骨，神情像是有些困倦的懒散，唇角却又含了丝幸灾乐祸的笑，淡淡道：“活该。”
“……”
这……这是蓄力一击吗？！
果子来了，木槿倒也没工夫黏我了，远远地就能看到那两个人兴致勃勃地四下乱蹿。
我曾随千溯多次来过妖界，所以这一趟路也算熟悉，不需要向导，自家四个人便能自由地规划路线。
木槿自从来了妖界之后什么都没提过，早前说的寻父计划早差不多给抛诸脑后，我看她压根就是准备到这里游玩来的，一时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倒是我们一行人刚到妖界不久，前后便有两位小领主级别的妖族前来招呼，面上虽然客套，但仍是拐弯抹角地想套出我来妖界的目的。末了，他们一咬牙，问我愿不愿意屈尊去他们府上坐一坐，也好让他们尽一尽地主之谊。
木槿表示她很不愿意屈尊，于是走到前头去了。
我想起一事，就问那小领主：“你们这儿有没有热闹些、特色些的集市？”
那小领主始终没抬头直视过我，垂着头就答：“正巧相去不远处有座木生妖聚集的小镇，若是尊上感兴趣的话……”
我表示我有点兴趣，那小领主递给我地图热心解释的时候，不慎对上了我的眼光，仓皇地一低头，匆匆地告退了。
我握着描画了地图和种种人物风情介绍的羊皮卷，不胜唏嘘地瞧着那小领主走远。不是我好自夸，我曾经听闻些有关于我的传闻，简直是逆天级，以至于知道我身份的陌生人首次同我接触的时候，都显得很是恐慌。传闻中我的眼睛能够摄魂，被摄魂之人将永无法入轮回，与我为奴。亦有说我眼光能杀人于无形，绝杀千里之外。
嗯，所以说广大人民群众的想象力总是很丰富的。
较之可怕一点的传言就是，我曾因为嫉妒，生生剥掉了九天玄女的皮，给自己换上了。每每想到这个，我都会觉着头皮略麻。
就算是仙界，也有过一段最霸道的时期，在一位才华横溢的帝君统领下威震四界。值得一提的是，这位帝君的颜也是世间罕见的，后世曰，可谓俊美至极。但到底是个怎样的极致法，反正是没人见过了。如此一个完美无缺、叫人垂涎的人，最后消逝得无声无息，总还免不得让人不胜惋惜。惋惜之余，总爱美化传说中人物的仙族后辈便给这么位帝君配了个妃子，曰九天玄女。天地可鉴，世间根本没这么个人，九天玄女不过是仙界的一个传说，好称了“英雄配美人”这么一说。这般一传十，十传百，添油加醋地传下来，九天玄女就成了洪荒四界第一美人，美人界的翘楚。
而我为了争夺帝君，她就成了我的心头恨，我才将之给剥了。
实际上，我同帝君本就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可他人只晓得我老，却不知道我还没老到那个程度。等我彼时已经有了点顾忌四界全局的思想，帝君老人家早就不在了，我真是想抢也没那个机会啊。帝君他老人家仙逝之前，给仙界封了个封印。在往后的千万年，保仙族不会卷入我四界的战乱，独善其身，堪堪和平下去了。就连千溯也道，仙族那位素昧谋面的帝君，若是尚活着的话，怕是至今都仍是四界之内无人比肩的第一人。
我一不留神想远了些，木槿在前头连唤了我几声我才反应过来，她说到镇上了。
陪同木槿出来的游历基本无空闲可言，一路游玩下来没个停歇，好在我虽然上了岁数，这点体力还是有的。
走到人多的小镇，总算才等来了个大领主级别的妖族，他站在树荫下与我道：“隶风主上有言，尊上若是得空不妨走一趟小明泽宫，主上必当好生接待。”
隶风本是这任的妖皇，奈何木花痕醒来，受族内长老簇拥，他便只得屈居小明泽宫，退居二位。而这回他怕是知晓我千家同木花痕有点过节，想要拉拢我一番，却又忌惮长老阁中势力，不敢太过明目张胆，连面都不敢露一个，显然诚意不过尔尔，原本他当权的时候也是靠拢仙族多些的。
我点头，姑且算是听过这么件事了。
我不喜欢身边跟着不相干的人，所以一路下来多人拜访，但没有几个是说上几句话的。这倒不是我摆谱，而是因为人多，离得近了，我不好问夜寻，他们对我这异族首领的殷勤劲是哪儿来的。
我一时胡乱猜想，没个思路就拉过木槿，将果子顶上去，只当不相干。
按理说，果子是不该在妖界的，而且即便位居妖界上位者，知道果子真面目的也不多，故而这些妖族也只将他当作我的外交官，恭敬相待了。
好不容易耳根清静，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木槿因为访客多的暴躁远胜于我，于是就着这大好的氛围，我试探般地道了句：“我们是免不了要走一趟明泽宫了，咱们还是计划一下，看什么时候正式动身往那儿去？”
木槿咬着筷子没吱声。
果子见木槿脸色不好，旋即颇原则地安慰她：“你若是不想见，那就不见，无碍的。”
我心说这不对啊，在我家，我和千溯之中素来都是我扮的白脸，你把我角色抢去了，不是毁我难得在木槿心中建立起来和善亲人的形象？
于是，我瞬间也忘了初衷，比果子更加温和道：“嗯，不是多大的事，咱就不去算了。”
一不留神，我把话说得太坚定，木槿眸中明显动摇，导致我说完这句话之后自己就悔了。我心底原是打算，至少也要让木槿见她爹一面。千凉走的时候仍是对木花痕多有留恋，瞧得出是情之所至。他们最终闹到如今这个田地，一死一沉睡，最大的受害者便是木槿，生来没了爹娘。
我不打算将木槿还给木花痕，但血脉在那儿，既然能见面，相认总还是可行的，千凉给她取名木槿，怕也是这个理由。
只是木花痕花名在外，沉睡之后，无数承了他血脉的皇子帝姬不住涌现，着实也是明泽宫长老们的一大头疼之事。那些个皇子帝姬自然是有真有假，多数无法经由旁人辨别身份真伪，一时也被传为笑谈，道木家的皇族遍天下，纵只有前后两代，人数却同传承了千万年的仙家天族相差无几了。
木槿因此死不肯认其生父，此事也就被压了下来。
然而，木槿的身份来历一直被我们隐藏，谣言纷起也诸多不便，有传言道，她是我或者千溯的私生子，最可怕的则干脆道她是我和千溯的私生子，生生毁了我家哥哥的清白。
如此想来，不认木花痕的话，于长久而言，还是大大的不妥啊。
心中纠结时，瓷杯的边缘咔嚓一声被我咬出个裂痕，我霎时回神，顿了顿后不动声色地低头，默默将嘴中的碎瓷片吐了。
夜寻坐在我身边，原是已经用膳完毕，闲着无事便好心过来帮我挑着鱼刺。见我偏头嘴中吐出一口碎瓷片，也是笑了：“你跟瓷质的东西都是八字不合的吗？”
我落寞地笑：“是它倒了血霉才对。”言罢，欲言又止，而饱含种种情绪，将之瞧着。
夜寻撑头，淡然回望。
两厢互望的僵持时，我豁出去地咬咬牙，朝其使了个眼色，暗暗在桌下比出个一。
夜寻眸光若无其事地在我手指上顿了顿，抿唇，撇开眼去，我心顿安。
正值木槿表情趋于明朗，预备坚定地将自家亲爹抛弃到脑后之际，夜寻终于决定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施施然开了尊口：“若只是来妖界游玩，此方离明泽宫尚远，果子一人也足够护你周全，我便先行离开了。”
我先是喜滋滋地等着木槿回心转意，待得将夜寻这一段话听完，便是错愕地愣了愣，好歹将心底的话忍下，焦躁地看木槿。
她不安道：“这……但，姑父不是答应我……”
我又抬头切切瞧着夜寻，听他淡然道：“来的时候，你不是希望同果子两人单独出来游玩吗？”
这一句听罢，我心中百味陈杂，一则木槿她“重色轻姑”到如此境界，游玩便只记着二人世界，究竟还能将我置于何地？二则，这般心底的话，她怎好跟夜寻讲却不同我说，到底是谁养了她这么些年！
我这兀自的愤慨尚未平息，手腕蓦然给人拉住，正是夜寻回眸，面色风轻云淡，声音之中却又偏偏含了丝匪夷所思的幽怨：“恰好如此，我也有点事需得同你家姑姑单聊，便先将之带走了。”
果子恍似记起了什么，莫名其妙又是一悟，拉住依依不舍的木槿，深沉地给我一个唯盼安好的眼神。
而我晕晕乎乎中还没悟出来这到底是几个意思，人就已经被提溜出酒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