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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一线生机

良久,良久……

都陵轻轻地唤了一声:“宫主……”

牧野静风没有回头,他缓声道:“禹老,你可知家母是如何去逝的?”

禹诗道:“坟墓是新堆砌而成的,附近的官道上又有打斗的痕迹,而且地上有斑斑血迹,也许主母就是在那一场血战中遇难,少主将主母安葬后,路过废弃驿站时,正好救了那名受伤的神秘女子,此女为了争夺血厄,与风宫自是结下了怨仇,当她知道少主的真实身分后,便恩将仇报,设下阴谋,使少主陷入重重困境之中……”

牧野静风冷冷地道:“谁最有可能知道主母被杀的真相?”

“应当是少主本人!”禹诗肯定地道。

牧野静风断然道:“你立即调集人马,前去为主母护陵,本宫要去拜祭她!”

“是!”禹诗应了一声,又道:“那血厄剑之事,又该当如何?”

“只要血厄剑不落在天罪山之人手中,就无关大局。禹老,一件兵器与主母坟墓的安全孰轻孰重,你应当清楚吧?”

禹诗立时有冷汗渗出。

他的确希望牧野静风能够多派人手截杀范离憎与天师和尚,禹诗相信,若非范离憎告密,没有人会知道自己女儿禹碎夜的真实身分,禹碎夜的死,让禹诗对范离憎恨之入骨,欲将他千刀万剐而后快,但今日听牧野静风语气,他对血厄的兴趣似乎并不大,这使禹诗心中甚为懊恼。自己在思过寨苦心经营多年,连自己女儿的性命也断送于思过寨,难道此事将不了了之?

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自己暗中派出的人马,竟屡屡遭到来历不明之人的袭击,范离憎亦因此而逃过一次又一次的劫难。

都陵不动声色地看了禹诗一眼,随即道:“范离憎是范书之子,在‘试剑林’中又与不少帮派结下怨仇,天下想要取他性命的人,只怕为数不少。不知何故,思过寨人明明已知道了范离憎易容成戈无害之事,为何竟不追究其罪责?是否因为思过寨有需要利用范离憎的地方?不过思过寨能保得了他一时,却保不了他一世!”

禹诗立时明白了都陵说出这一番话的用意,他是在提醒自己要杀范离憎,大可不必亲自动手,若非痛失爱女,心绪不宁,以禹诗的心智,当然不会想不到这一点,而今由都陵出言提醒,禹诗感觉到更多的不是感激,而是比此复杂十倍的心绪。

他缓缓地道:“不错,谁也保不了他一世!”

此与同时。

牧野栖还不知正盟已为他传出必杀之令。

虽然他知道杀了戈无害、池上楼,会为他带来麻烦,但此事的背后显然另有蹊跷,他相信以黑白苑的势力,要查清这件事并不太难。

所以,他的心情并不过于沉重,甚至,在内心深处,他还为自己能够在几大正盟高手的围攻之下走脱而暗自欣喜。

但他并非自负狂妄的无知少年,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所以,在离开痴愚禅师后,牧野栖确信痴愚禅师诸人已不可能再追踪而至时,他立即以黑白苑独特的方式,传出讯号,只要附近有黑白苑的人,发现他的传讯后,自会设法找到他。

办妥这一切后,牧野栖暗舒了一口气,正待去城里换一身干净的衣衫,忽觉身后有些异常。

他放缓了脚步,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步履仍是从容不迫,而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已如同绷紧之弦,一触即发。

“沙沙……”

身后的脚步声其实并不甚响,但此刻牧野栖的所有心思已完全被这脚步声占据,他在心中默默估计着身后的人与他之间的距离。

他敏锐地感觉到,身后来者的脚步亦是从容不迫,但牧野栖仍是凭着自身不可言传的直觉,断定身后那位不速之客绝非寻常的行人。

“沙沙……”靴底与地面磨擦的声音似乎是回响在牧野栖的灵魂中。

他的目光蓦然一闪,动了。

拔剑、拧身、出剑——

冷剑出鞘的铮鸣犹自未在空中散尽,牧野栖已完成了一连串快不可言的动作,他的判断准确得无懈可击,其剑已冷冷地抵在身后之人的胸前。

但他的杀气在那一瞬息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因为,他看清自己冷剑所指的人是清风楼楼主庞纪。

庞纪微笑着望向他,他的笑容中有一种暖暖的东西,如同春天的阳光。

牧野栖吃惊地道:“是你?”

庞纪道:“我总算及时找到了你。”

牧野栖更为惊讶,他退后一步,收回长剑,道:“你找我?”

庞纪神秘一笑,道:“我找你是要让你看一件东西。”

一间简陋却很清静的酒铺,一个有些佝偻的老头。

一壶温好的酒,几盘小菜。

不知是不是巧合,此时酒铺里只有两个客人:庞纪与牧野栖。

庞纪已喝了三杯,牧野栖却滴酒未沾,庞纪察觉到了这一点,但他却什么也没有说。

庞纪是十大名派掌门之一,牧野栖在他面前保持足够的冷静,自是情理之中。

当庞纪为自己倒上第四杯酒时,牧野栖几乎不带一丝感情地道:“庞楼主要让在下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庞纪优雅地放下杯子,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竹管,置于桌上,正视牧野栖,道:“正盟与风宫之间的争战,想必任少侠已有所闻?”

牧野栖不置可否。

庞纪亦不以为意,继续道:“为了对付风宫,正盟十大门派——对了,如今应该说是九大门派才更为确切——九大门派之间各调精锐人手,辅以百里挑一的信鸽,组成了极为严密的信息系统,任何意外变故,都可以在十二个时辰之内传至正盟所属的九大门派中,这根竹管内就是由信鸽带给我的密信,因为密信与任少侠有关,所以我才欲与任少侠见上一面。”

牧野栖剑眉微挑,哈哈一笑,道:“庞楼主有话不妨直言,在本人眼中,正盟中虽不乏德高望众且武功卓绝之辈,但无一不过于迂腐钝昧,惟独庞楼主方是真正的人中俊杰,韬光养晦深藏不露。正因为如此,在下欲在邑城截杀风宫属众时,方会与庞楼主携手合作。”

庞纪神秘一笑,道:“密信中说任少侠的真正身分乃风宫白流之主牧野静风的爱子,不知是真是假?”

他这一问来得极为突兀,足以让任何人方寸大乱。

牧野栖的神色竟丝毫未变:“依庞楼主之见呢?”

庞纪道:“任少侠在邑城江上斩杀风宫弟子数十人,庞某亲眼目睹,按理庞某自是不会相信任少侠是风宫宫主之子!”

顿了一顿,他又道:“但密信中却言之确凿,不容人不信,何况牧野静风当年曾与其子失散乃世所共知之事,任少侠无论年纪、容貌皆与之甚为相符……”说到这儿,他的神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在庞某看来,任少侠的真实身分如何并不重要,棘手的是密信中说任少侠不但杀了思过寨的戈无害、池上楼,更利用风宫顶级高手,围攻痴愚禅师、崆峒现任掌门、沙涌江沙大侠及其他几名正盟高手,当时,左掌门已被任少侠重创,剩下的人中,惟有痴愚禅师方是真正的绝顶高手,故他们终是寡不敌众,除痴愚禅师之外,其他几人悉数战死!”

一直沉稳冷静的牧野栖此刻身躯不由微微一怔,眼中射出骇人的光芒。

他一字一字地道:“这是一个阴谋!”

庞纪轻轻地摇晃着手中的大半杯酒,道:“正盟已因任少侠而传出必杀令!”

牧野栖脸上忽然有了讥讽的笑意:“庞楼主为何迟迟不动手?是否因为援手未到?”

庞纪苦笑一声,道:“你误会了,不信你看。”

他忽然轻拍手掌两记。

牧野栖神色微变,本是放在桌面上的右手手指微微一曲,复而又恢复了平静——因为庞纪仍是神色如常。

本是静寂、空落的街巷忽然不断有人影闪现,如同从地上冒出来的幽灵,顷刻间,小酒铺四周已有近百人,他们彼此间有着惊人的默契,很快就将小铺形成了合围之势。

牧野栖顿时感到了一种空前强大的压力。

这种压力,惟有他在面对幽求时的那一次感受过。

但他知道在对方百余人中,绝对没有像幽求那种级别的绝世高手。

惟一的解释就是:因为有了庞纪,那些人才给了牧野栖如此可怕的压力。

尽管庞纪只是静静地坐着,什么也没有说。

牧野栖忽然发觉自己并没有真正地了解庞纪——想到这一点,他的瞳孔倏然收缩。

剑拔弩张!

庞纪忽然沉声道:“还不退下?莫非想坏我与任少侠饮酒的兴致?”

那百余名清风楼弟子很快消散得无影无踪,如同他们的出现一样无迹可寻。

牧野栖心中不期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庞纪郑重地道:“自正盟成立至今,这是正盟第一次传出必杀令。虽然正盟势力有所衰退,但合九大门派之力,已绝非任少侠一人能应付的,你可知方圆百里之内,已聚集了多少正盟中人?据我所知,其数目应不在千数之下!”

牧野栖半信半疑地道:“怎会如此?”

庞纪道:“青城派被灭之事,对正盟的震撼之力可想而知,连少林苦心大师亦为之惊动。各派不得不聚于嵩山,共商大计,孰知商议未定,思过寨战云再起,若是思过寨再有个三长两短,正盟士气势必大减。池上楼恳请诸门派前去思过寨驰援,众人商议之后,皆认为即使直接由嵩山赶赴思过寨,亦是远水难解近渴,何况还需从诸门派另调人马?最后众人商议不如袭击风宫彭城行宫,迫使风宫白流不得不自救,从而解去思过寨之围。没想到众人行至半途,风宫已自思过寨败退,千余正盟弟子未及散去,却又再起变故……”

牧野栖忽然打断他的话道:“是否有人告之痴愚禅师等人,说戈无害有性命之危?”

庞纪沉默了少顷,道:“你果然心智过人,正因为如此,我才感到这其中必有蹊跷。”

牧野栖毫不领情地道:“为何你当时未与痴愚禅师一同前去救戈无害?”

庞纪不答反问道:“你知不知道为何我至今还活着?”

饶是牧野栖足智多谋,乍听此言,也不免愕然,无言以对。

庞纪缓缓地道:“悲天神尼、不想道长、思过寨燕高照、华山游天地游老侠的武功皆在我之上,但他们却非死即伤;天下镖盟盟主岳峙岳大侠、崆峒派左掌门、留义庄二位庄主的江湖经验都比我丰富,但他们全已不幸遇难。十大门派的掌门人中,惟有痴愚禅师与我庞某毫发无损,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顿了一顿,又自问自答道:“痴愚禅师屡次能全身而退,不仅因为他的武功最高,更因为他正直笃实。”

牧野栖惊讶地望着庞纪,他不明白“正直笃实”与屡次化险为夷有何关系?

庞纪解释道:“痴愚禅师所说的话,是否足以让正盟中人坚信不移?”

牧野栖何等人物,略受点拨,立时明白过来,道:“庞楼主言下之意是说对手会利用痴愚禅师在正盟中的声望,让他说出对他们有利的话,而痴愚禅师以诚待人,常常会忽视他人可能存有的阴谋,是也不是?”

庞纪道:“痴愚禅师的确值得人人敬仰。”说完叹了一口气,接着道:“但当今武林局面,决定了并非人人都敬仰崇拜的人就可以力挽颓势,如果庞某没有猜错的话,这一次,痴愚禅师不知不觉中又为他人所利用,成了对付任少侠的一枚棋子。”

顿了顿,他苦笑一声:“除了任少侠外,这一番话,我是不会对其他任何人说的。”

“那么,庞楼主化险为夷的原因又是什么?”牧野栖意味深长地道。他觉得与庞纪这一番交谈,让他明白了不少本是模糊不清、似是而非的东西。

庞纪自嘲地一笑,道:“我能活到今天,只是因为清风楼的势力似乎是十大门派中最弱小的,而我的武功也是十大掌门人中最低的,而且,我比谁都更小心。半个多月前罗家庄一役,正盟几大掌门皆因此而遇难,当时,世人皆以为我也已被杀,其实,那一次被杀者只是我的一个替身。”

牧野栖怔怔地望着庞纪。

庞纪以平静的语气道:“正盟中人对庞某此举很不以为然,若非如今正盟正值用人之际,也许他们早已与我清风楼裂席而坐,哈哈哈……”

说到这里,庞纪忽然大笑三声,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道了一声:“痛快!”又满满地斟了一杯,方又道:“正盟诸多高手不屑与我为伍,我庞某又何必自讨没趣?没想到如此一来,又让我庞某侥幸逃脱一劫!不瞒任少侠,此次攻袭风宫彭城行宫,其他各门派弟子掺杂混合,惟有我清风楼弟子却是自成一路。否则,我又如何能与任少侠在这儿安安心心地喝上几杯?”

牧野栖道:“庞楼主将这么多不轻易向外人诉说的隐秘之事告诉在下,恐怕不是因为信任在下吧?”

庞纪道:“以庞某之见,既然沙涌江、左寻龙几人被杀之事是一个圈套,正盟就不应被人蒙蔽利用,任少侠虽不是正盟中人,却与风宫为敌,若正盟要对付任少侠,其实亦是自相残杀。所以,庞某想助任少侠脱身,方圆百里之内有千余正盟中人,何况苦心大师亦在左近,任少侠不可不小心。”

牧野栖沉吟不语,电闪石火间已转念无数,他相信黑白苑的人应该能获得他的求援讯号,但黑白苑的行踪一向神秘莫测,正盟与黑白苑虽无直接冲突,却对黑白苑一直怀有警惕之心。若是这一次黑白苑要救自己,也许会与正盟形成激然冲突,那岂非让风宫坐收渔翁之利?

心念至此,他终于点头道:“请庞楼主指点迷津!”

庞纪站起身来,道:“如果任少侠信得过庞某,就请由城东门出城。”

牧野栖亦站起身来,抱拳道:“多谢庞楼主!”

庞纪退出两步,忽然自腰间拔出一把半尺短剑,闪电般刺入自己的右腿中!

牧野栖怔立当场。

庞纪拔出短剑,鲜血立即涌出,浸湿了他的右腿,他正视着牧野栖道:“我必须对正盟有所交代。”

牧野栖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如果正盟盟主是庞楼主,而不是痴愚禅师,想必武林局势就不会如今日这般岌岌可危了。”

言罢,他默然转身,向东而去。

待牧野栖的身影在街道尽头完全消失时,那一直在酒铺中忙忙碌碌的老汉忽然开口道:“楼主,既然必杀令中定下规矩:谁杀了牧野静风之子,谁即可成为继承痴愚禅师之后的正盟盟主,为何楼主要放过这样一个大好机会?依属下之见,牧野静风之子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不无道理的。”

庞纪一边包扎着自己腿上的伤口,一边道:“正因为有这条规矩,我才不杀牧野静风之子,因为我不想成为正盟盟主!”

那老汉本有些佝偻的身躯已全然挺直,显得极为精悍。

庞纪续道:“方才我与牧野静风之子的一番交谈,虽有言过其实之处,但自罗家庄那一役之后,正盟诸派对我及清风楼的确颇有微辞,如果我以杀牧野静风之子的方式,得到盟主之位,诸派即使表面上顺从了我,但心中绝对会不以为然,而牧野静风之子牧野栖的剑法我已亲眼目睹,在没有练成‘长恨剑法’之前,我没有必胜他的把握!”

那老汉不无担忧地道:“前任楼主生前曾再三告诫,‘长恨剑法’与清风楼的武功大相径庭,绝不可轻易习练,恐有隐患……”

庞纪略显不悦地打断他的话道:“封二叔,自我成为清风楼楼主之后,欲办成的事,有哪一件没有成功?二叔一向通情达理,对我鼎力相助,为何一提及此事,就屡屡劝阻?再说我又如何不知‘长恨剑法’与清风楼的武功大相径庭?但我之所以要习练这套剑法,并非为了逞一己之能,如今十大名派的掌门仅存痴愚禅师、游老侠与我三人,纵是修练‘长恨剑法’有百般隐患,我也要试一试!自我曾祖父起,就一直将‘长恨剑法’的剑谱细心封存,这足以说明这套剑法有着非凡之处!”

被庞纪称作“封二叔”的正是清风楼上任楼主庞予的结义二弟封一点。封一点老成持重,对清风楼忠心耿耿,深得庞予器重,当年庞予离开清风楼前往青城山时,就让封一点辅佐庞纪主持清风楼大局,封一点可谓是清风楼的两朝元老,身分尊崇,难得的是封一点从不居功自傲,倚老卖老,庞予选他辅佐庞纪,也可谓是慧眼独到了。

封一点道:“即使不提该不该杀牧野静风之子,可刚才楼主对他说了太多的事,似乎也有些欠妥。”

庞纪淡淡一笑,道:“对一个将死之人,说再多的话,也不用担心他会泄露秘密。”

封一点愕然道:“难道楼主又改变了主意?”

庞纪摇头道:“我不杀他,自有其他人代劳。封二叔,你吩咐下去,立即通知痴愚禅师等各路正盟人马,前去西门外拦截牧野静风之子!”

封一点提醒道:“他是自东门出城的。”

庞纪笑了笑,道:“封二叔,那个年轻人很不简单,他见我自刺一剑后,反而会对我所言起疑,我猜想我指引的东门这条路,他会反其道而行,自西逃离。”

顿了顿,又叹了一口气,接着道:“但愿他不要真的对我信任有加。”

城东门。

人群熙熙攘攘。

牧野栖已换了一身青色的青衫——这对他来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牧野栖夹杂于人群之中,若无其事地向城东门走去。

临近城门七八丈远,牧野栖目光倏然一跳,因为他看到了城门附近有两人的神色略显紧张,目光闪烁不定,他们虽是作寻常百姓装束,但牧野栖一眼便知他们是江湖人物。

牧野栖嘴角处浮现出冷冷笑意,他缓步走近一个卖绘有小鬼无常之类脸谱的面具摊前,随意挑了一个绘有阎罗王脸谱的面具,戴在脸上,折身向西而去。

牧野栖相信庞纪让他由东门离去,定是一个圈套,城中不宜久留。

奇怪的是,为何迟迟不见黑白苑的人出现?

牧野栖心急如焚,脚步却反而越发从容。

很快,牧野栖顺利自城西出城。

出城后,他摘下那张面具,端视片刻,自嘲地笑了笑,将它系于腰间,在城郊外已是人烟稀少,牧野栖再无顾忌,当即施展卓绝不凡的身法,向西疾掠而去。

城西门外为一片起伏平缓的地带,牧野栖掠出三里开外后,道路两侧渐渐有山脉隆起,地形顿显狭窄。

牧野栖已微微见汗,他正待稍作歇息时,身边倏然有佛号响起:

“阿弥陀佛!”

字字入耳。

牧野栖立时止步。

此时夕阳西斜,将他的影子在身后拉得长长的。

树影斑驳。

半里之外的山谷谷口立着一位老僧,眉须皆白,一袭灰袍,虽然相隔甚远,但牧野栖仍是感觉到老僧眼中充满了悲天悯人之大慈大悲。

老僧的衣袍在晚风中微微拂动,而他的神容却平静如千年古井,仿佛他与天地日月一般亘古幽远。

牧野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震撼。

这种震撼不是震惊,亦非不安,而是来自于灵魂深处难以言状的感觉。

一种神圣般的感觉。

牧野栖脱口道:“前辈可是苦心大师?”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能做出这种判断。

“老衲正是苦心,老衲已在此等候牧野施主多时了!”

牧野栖心中倏然一沉,如坠冰窖。

苦心大师在二十多年前便已是武林七圣之一,仅列于武帝祖诰之后,此时他的武功又将达到何等境界?

牧野栖忍不住回头望去。

苦心大师朗声道:“回头已无岸。”

在牧野栖身后半里开外,已有逾百武林中人,有道有僧有尼,显然全是正盟中的人。

牧野栖右手握在了自己的剑柄上。

他已绝望!

但绝望之余,他的心中反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战意。

范离憎、天师和尚及广风行告别妙门大师,离开“亦求寺”,沿着妙门大师指点的路径,赶赴“天下镇”,为免再节外生枝,范离憎三人皆在夜间赶路,一到白天,则寻个地方歇息。

夜间行路,自然难计行程,所以常常错过可投宿之地。这一路上,他们倒有大半数白天隐身于山林之中,广风行戏言:“昼伏夜出行踪诡秘者非盗即贼。”

好在广风行久历江湖,纵使栖身荒野,他也能设法让三人不至于挨饿忍饥。

这一夜,三人匆匆赶了一宿的山路,终于翻过三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当三人沿着峰侧而下,进入山谷时,东方的天际透出了灰蒙蒙之色,三人早有经验,知道再过半个时辰,天色就要大亮了。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奇石忽已瞑。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天师和尚凝神顷听片刻,但闻远处有飞瀑溅落声,溪流淙淙声,风卷松涛声如呜咽,不由喜道:“此山谷应偏离人烟,今日我等可安心歇息了。”

广风行亦道:“天色将明而不闻鸡鸣声,最近的村户人家也应在四五里开外,不如将昨天吃剩的半只獐子用火热一热,填饱肚子后再好好睡上一觉,到了天黑时分再赶路。”

范离憎已不再担忧广风行生火时会有浓烟,他竟能让烟贴地飘出几丈外,消散开后,方升腾而起,几乎不着痕迹。当下范离憎放下行囊,从中取出半只已烤熟的獐子。

天师和尚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贫僧去寻些清水。”他虽不住寺庙不念佛经,但对佛家的戒律却严守不贻,一路上只吃自亦求寺带来的干粮,范离憎与广风行用荤时,他亦自行避开。

林间遍地枯枝,不过片刻,范离憎便找来一堆,广风行亦已准备妥当,正待引火,忽听得天师和尚在远处“啊”地一声惊呼,显然极度惊骇,范离憎与广风行齐齐色变。

但听得一阵“哗哗”乱响后,天师和尚已自林中疾掠而出,一脸惊惶之色,身形甫定,便结结巴巴地道:“有……有人……”

范离憎与广风行相视一眼,沉声道:“多少人?难道是风宫中人?”

“不……是,只有一个人。”天师和尚结巴道。

范离憎心中稍定,忖道:“以天师的武功,又有什么人可以让他如此吃惊?”

广风行若有所悟地道:“莫非大师见到的是……死人?”

天师和尚急切地道:“不,是活人,但活人是在水中。”

顿了顿,又补充道:“整个人在水中,被铁链所束缚,沉入水中。”

听到这儿,范离憎与广风行心中皆是一凛。

在深谷之中,一个大活人被人用铁链束缚着沉入水中——无论如何,此事都让人感到诡异可怖。

三人夜行之困乏立时被忘却,广风行低声道:“大师,你是否已看清对方的确是活人?”

天师和尚道:“我找到水流,正要取水,忽然水面‘哗’地一声响,伸出一只手来——阿弥陀佛,我呆立不动,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想是水鬼将之杀了,但那只手很快沉入水中……”

范离憎飞快地续道:“于是你平定心神,仔细查看,才知是有人被铁链束缚,沉入水中,是也不是?”

“是,不……不是,天色如此昏暗,我辨之不清,但除了人之外,又有什么东西会有手?”

范离憎果断地道:“我们去看个究竟!”

“慢!”广风行低声道:“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

“不会,谁能未卜先知,知道我们会在这深谷中歇息而天师和尚又定会去取水呢?无需多说,救人要紧!”言罢,范离憎揣起密匣,天师和尚便在前边引路,三人行得极快,但听得水流声越来越清晰入耳,越来越响,终于,天师和尚道:“到了。”

范离憎趋前几步,立时感受到了湿漉漉的气息,踏着茂密的水草,范离憎与天师和尚并肩而立,前面就是一条宽不过三尺的小溪,山谷中的小溪甚为曲折,循着地势,在此处冲出一道深沟。

溪水奔腾不息,却不见有人影。

天师和尚不安地道:“莫非,他已沉下水去,不幸遇难了?”

广风行毅然道:“我下去看看。”

范离憎及时拦住他道:“此事太过古怪,要多加小心。天师,你武功最高,不妨将上游水流以掌力震开。”

天师和尚应了一声,纵身向上游掠出丈许,立足岸边,捉聚周身浩然真力,凝于双掌,沉喝一声,双掌倏然向水中击去。

无俦掌风以排山倒海之势狂卷而出,“轰”地一声,立时激起冲天水柱,溪水很快出现了极为短暂的断流。

范离憎骇然看到自己立身之处所临的溪水中,果然有一人正仆身向下!

因为天色昏暗,加上水流又很快卷至,范离憎无法细加辨认,饶是如此,已足以让他惊骇欲绝。

他再不犹豫,将密匣置入广风行怀中,纵身跃入水中。

岸上两人紧张地望着水面,大气也不敢喘。

水下不时发出翻涌声。

过了片刻,“哗”地一声,范离憎冲出水面,微喘着道:“果然有……有一条铁链,铁链多半卡入了岩石中,难以拔出。”

天师和尚当即道:“我来助你!”

“不可!”范离憎道:“你看护密匣,以免中了别人暗算,广叔,你来助我一臂之力。”

他本称广风行为广大侠,相处久了,便顺了广风行意愿,改称为广叔。

两人一同沉入水中后,天师和尚双臂紧抱密匣,目不瞬转地望着水中,口里不停地念着我佛保佑。

“轰”地一声,两个人影一同冲出了水面!

范离憎手中还牵着一条粗大的铁链,他在溪边岩上一借力,人已飘落岸上,双手顺势向上牵带,很快又有人露出水面。

此时天边已出现了少许亮色,可隐约见到那人的颈部、腰间各有铁链缠绕,广风行将他扛于肩上,亦爬上岸来。

天师和尚急切地道:“他是否还活着?”

广风行将人放下,让其上半身处于地势略低之处,双掌抵于对方腹部及胸部,有节奏地按揉,同时对天师和尚道:“烦劳大师将真力贯入他体内——不可操之过急。”

天师和尚立即依言而行。

过了一阵子,终于听得那人一声呻吟,吐出一大口水来。

天师和尚喜道:“他醒了,他醒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广风行道:“可加强真力了。”

天师和尚的浑厚内家真力源源注入那人体内,片刻之后,那人低低“啊”了一声,身上的铁链一阵轻响。

广风行长吁了一口气,叹道:“欲取他性命的人好不残忍,杀人不过头点地,又何必如此?若不是有事在身,我必问清是什么人这般害他,再为他出口恶气!”

范离憎沉吟地道:“人被浸入水中能生存的时间绝对不会很长,凶手应该离开此地不会太久……”

话未说完,他的脚忽然被一只手抓住了,低头一看,原来是那人想支撑起上半身,范离憎忙将他扶起,心中暗自奇怪,忖道:“此人溺水而昏迷,恢复得倒十分快速。”

天师和尚连声问道:“是否该为他换一身衣衫?或是让他吃点东西……”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以僧袍为那人擦去脸上的水珠。

范离憎将那人抱到方才放下包裹行囊的地方,让其依着一棵松树半躺半坐着,自己则与天师和尚一同生起了火堆,此时,他们已顾不得生火是否会被他人注意了。

火堆很快生起,范离憎站起身来,转身道:“我扶你过来烤一烤火,吃……”

他的表情忽然一下子僵在那儿,后面的话亦滞留于喉底,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广风行察觉到有异样,猛然转身,却听得范离憎以极度吃惊的声音道:“是你?”

火光将那人的面容照得清清楚楚,尽管此刻其脸色显得十分苍白,但仍能看出,他是一个颇有英武之气的年轻人。

对方赫然是范离憎初出“试剑林”时遇上的白辰。

白辰不是在模渡邑江时,遭遇狂风暴雨、船倾人亡了吗?又怎会在这深谷中出现?

牧野栖已存必死之心,再也无所畏惧,他对苦心大师怒目而视,大声道:“佛家有言,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何况我并没有错,为何要将我逼至不可回头之绝境?”苦心大师称其为“牧野施主”,显然已断定他是牧野静风之子。

苦心大师平和地道:“牧野施主与正盟如何结下怨仇,老衲并未亲睹,自不会妄加评说,无论如何,牧野施主亲历了思过寨两位弟子被杀之事,已不能置身事外。”

牧野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恨声道:“正盟中人知我是风宫宫主之子,还有谁会信我?我若为正盟挟制,又怎能查明真相,以对正盟有所交代?戈无害的确是我所杀,但他是死有余辜,至于思过寨的池四侠,他虽是亡于我剑下,但当时是有人在暗中陷害于我,我牧野栖再不明智也不至于会当着几大正盟高手的面杀害池四侠,大师乃得道高僧,难道还不能洞悉这一切么?”

“公道自在人间,水落石出终有时,老衲观牧野施主气色有心浮气躁之象,欲请施主前去少室山,待到云开雾散时再作定夺,不知牧野施主能否随我等一行?”

牧野栖哈哈一笑,道:“大师要软禁晚辈么?想必少室山之行,定是有去无回,倒不如在此痛痛快快地大战几回合!”

苦心大师正色道:“在未弄清是非曲直之前,牧野施主必无性命之忧。”

牧野栖道:“连少林方丈痴愚禅师也会举棋不定,欲出尔反尔,在下已难以相信任何人。大师既然相信‘水落石出终有时’,想必也相信善恶因果,不如今日不再阻挠在下,待到水落石出之时再作定夺,又有何不可?”

“巧言令色,实乃年轻人之大忌,牧野施主莫非真的不能明白轻重好歹?”

一股怨忿之色油然而生,牧野栖大声道:“正盟与风宫积怨多年,如今知我乃风宫宫主之子,早已存有杀我泄恨之心,现在有了所谓的理由,又岂肯放过?既然说真相有待明查,又何必劳千余之众,对我牧野栖一人虎视眈眈?”

说到激愤处,牧野栖倏然沉肘翻腕,“铮”地一声,拔剑在手,振声道:“我牧野栖不死,诸人心中终是不快,欲取我性命者,就请放马过来!”

苦心大师轻轻一叹,道:“当年你父亲牧野静风与老衲有数面之缘,如今他自己误入歧途,老衲便替他管教管教你。”

无论是牧野栖,还是他身后的正盟中人,听得此言,皆吃惊不小,牧野栖本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准备与痴愚禅师这般级别的绝世高手一战,没想到苦心大师竟抢先出手了!

牧野栖再如何自信自负,亦知自己绝非苦心大师的对手,他在心中道:“苦心大师,你这么做,分明是不想给我牧野栖任何机会!”

一股悲怆之感迅速掠遍全身,他沉声道:“据说大师已十几年未与他人交手,武功亦不知高至何等境界,在下乃无名小辈,能有幸一睹大师神功,死亦瞑目了!”

言罢,牧野栖缓步向苦心大师走去,虽未回头,但他能感觉到来自身后的形形色色的目光,不由忖道:“他们之中有多少人在幸灾乐祸?在他们心目中,是否觉得‘牧野静风之子’这一称谓本身就已是杀我的理由?”

当他行至苦心大师几丈开外时,便隐隐感到一股无形气流在周身回旋飘荡,并不强烈,却无孔不入,充斥着每一寸空间,牧野栖忽然感到了无形的压迫力,他清晰地意识到,这绝非来自于对方无可匹敌的浑厚真力,反而像是来自于自己的内心深处。

苦心大师双手合十,目光深远如千年古井。

牧野栖的脚步渐渐加快——这并非因为他已可在无形压力中长驱直入,而是因为越接近苦心大师,他就越无法从容不迫。

临近苦心大师三丈开外,牧野栖身形快捷如飞,如一抹轻烟般向苦心大师长射而进!

一丈之距!

牧野栖手中的寒剑倏然扬起!

但剑至半途,忽闻金属断裂之铮鸣声响起。

牧野栖剑未及敌,突然凌空断成两截!

他一招未出,就已处于下风。

惊怒之下,牧野栖身形未作丝毫滞留,浑如天成的“太无剑法”已倾洒而出。

“好剑法!”

苦心大师赞叹一声,右臂一振,僧衣之袖已向牧野栖的断剑卷去。

牧野栖如何不知苦心大师所练的是佛门正宗武学,根基之深,绝非其他诸派武学可比。武功高深如苦心大师者,举手投足间无不是惊世一击,他岂能被苦心大师的僧袍卷中?心至剑至,断剑没作丝毫停滞,已斜掠开去,在空中留下一道玄奥莫测的轨迹,剑如绵绵不绝之江水,转攻苦心大师右肋!

苦心大师的僧衣突然无风自鼓,牧野栖的断剑并未走空,直刺于僧衣之上!

但牧野栖的神色却随之大变!

因为他的凌厉一剑竟然无法将苦心大师的僧衣刺穿。

牧野栖的剑一触即弹开,剑芒流灿,组成一张严密剑网,立时将苦心大师的身形笼罩其中。

苦心大师两手紧贴,右压左,竖二手中指,屈二指头如钩,并以二手拇指压无名指,正是佛门大手印中的“被甲护身印”!

一股佛门先天真气四向横溢,充盈于苦心大师周遭每一寸空间,剑气与之相击,竟发出金铁相撞的铿锵声,闻者莫不变色!

此刻,痴愚禅师亦在远远观望,见此情形,又惊又喜,暗自忖道:“师叔闭关数年,佛门大手印神功已臻更高境界,值此群孽出世、生灵涂炭之际,不可谓不是苍生之幸!”

牧野栖一番抢攻,深受佛门真气反震之苦,手中之剑几欲脱手。

一声长啸,牧野栖反身倒掠出两丈开外,方化去反震之力,他只觉右手奇痛如裂,低头一看,右掌竟已血肉模糊,鲜血将手中之剑染红了。

牧野栖剑法虽已臻绝世高手之境,但他的内家真力却无法与苦心大师相提并论。

但他绝不退缩,能与苦心大师公平一战,已是一种荣耀!此刻,他已不能用手挥剑——他的手受伤甚重,按理断剑应早已脱手而飞——他是以自己不肯屈服的意志把持着手中的断剑!

一声低啸,牧野栖双脚交替踏出,再次向苦心大师进袭,他的脚步与地上的乱草急速摩擦,发出“沙沙”之声,声音并不甚响,但却有“万马奔腾”的夺人气势。

在牧野栖身形所过之处,二丈以内的草木皆如遭狂风肆虐,向两侧倒去。

苦心大师如千年苍松,默然而立,似已融入了天地之间。

牧野栖的身形以快不可言的速度直逼苦心大师!

断剑疾出!

虽是断剑,却有三军辟易之势,剑气所及之处,方圆三丈之内草木纷飞如雨。

在漫天剑气中,剑身如鸟翔鱼落般向苦心大师电射而去,剑势之快,已可追星逐月!

观者无不耸然动容!他们当中不乏剑道高手,目睹牧野栖的剑法,立时被对方在剑道上那种常人无可比拟的先天悟性所震撼!若不论内家真力及实战经验,十大名门的剑道高手中,已无一人可以凌驾于牧野栖之上!

以牧野栖如此年纪,竟使出这般惊世骇俗的剑法,实已匪夷所思,无怪乎戈无害、池上楼、左寻龙三人皆会为之所败。

场中年长者不由自主地想起十几年牧野静风奇迹般地崛起于江湖的往事!

但牧野栖却已无法如其父一般步入辉煌之境,因为他的武林生涯也许将在今日结束!

苦心大师眼中慧光一闪,脸上掠过极为复杂之色。

他的身形未动,以右手伸开五指,上扬挡臂向外!

“施与一切众生安乐无畏!”

正是佛门大手印神功中的“施无畏印”!

佛门神功浩然如海,强不可挡,牧野栖只觉一股强大到足以让人斗志全泯的罡烈之气汹涌席卷而至,其速并不甚快,但凭其玄奥不可知、不可测的佛门真力,强招未至,招式已先对敌形成惊人的慑服力,一向如行云流水般酣畅淋漓的“太无剑法”史无前例地为之一滞。

金铁断裂之声划破虚空,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牧野栖手中的断剑已化为无数碎片!

牧野栖一败再败,心中怒意大炽。

手中无剑,心中却反而剑意横溢,如疯如狂。

一声如可撕裂苍穹的长啸之声倏然响起,牧野栖骈指如剑,身形暴进,以一往无回之势,向苦心大师怒射而出。

众皆目瞪口呆,恍惚间,似见一柄青色利剑以斩绝万物之势,在虚空中划出一道玄奥莫测的弧线。

以身化招——若是招破,岂非人亡?

当年水红袖以身化剑,使出一式霸天剑式,终未能败幽求,于是落得招破人亡之局,牧野栖是否将步水红袖后尘?

牧野栖此举显出其已存有“不成功则成仁”之心,但面对苦心大师,他又岂有成功的机会?

苦心大师悲天悯人地一叹,双掌上扬,佛门无上内家真力提至最高境界。

“右执左头指,十方刹土中,惟有一乘佛,如来之顶法,等执诸佛体,是故名智拳!”

佛门大手印之“智拳印”从容而出,掌影漫天,形成一股柔韧气劲,苦心大师的身形便在这股气劲中飞起,团旋挪掠!

“蓬”地一声,两股强悍无匹的内家真力全力相击!

牧野栖的身躯在即将与苦心大师接实的一瞬间,突然被无形气劲一带,与苦心大师一同掠空而起,凌空急旋。

两人相隔不过三尺之距!

苦心大师掌势似虚还实,贴体翻飞。

一声闷哼,牧野栖的身躯如断线风筝般倒跌而出,血洒长空,颓然坠地,苦心大师的绵绵掌势如浩然之海,竟将他的剑势之锐化作无形。

牧野栖的脸色苍白如纸,鲜血自他口中不断溢出。

让正盟中人更为惊愕的是苦心大师胸前的那一串佛珠竟已断开,数十枚佛珠坠落于地,他合十于胸前,神色凝重至极。

牧野栖单手支地,极为吃力地慢慢站起,几乎每一个动作都会给他带来极度的痛苦。

但他终是站起身来了,并竭力挺直身躯。

未能说出一个字,“哇”地一声,牧野栖再喷一口热血,鲜血化为惊心动魄的血雾,他眼前一黑,向前直挺挺地倒去!

范离憎乍见被自己救起的人是白辰时,着实吃惊不小。

一时间,他无法记起对方的名字,毕竟他们在此之前仅有一面之缘,倒是白辰已先吃力地道:“你是范离憎吧?”

范离憎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忽地心念一闪,喜道:“对了,你告诉过我你的名字叫白辰?”

白辰微笑着点了点头,忽然眉头紧蹙,脸显痛苦之色,他的双臂紧紧靠拢,身上的铁链因此而叮当乱响,额上青筋暴突。

范离憎与白辰初遇时,对白辰甚有好感,见此情形,忙上前欲将对方身上的铁链解开,不料白辰竟轻轻一扯,抬头看了看天色,随即道:“不用解了——你们只管离去。”他的话说得极慢,以便能够从容清晰地表达其话意。

范离憎愕然道:“这却为何?”

白辰淡然一笑,道:“我去赌场,不但将钱赔尽,还欠下了不少银两,他们见我还不了债,就将我扔进水中,说只要我过了两刻钟还不死,赌债就不用还了。我夜观……咳咳……夜观天象,自知命中注定这一次有吉人相救,就与他们定约了。时辰一到,我还得抢在他们回来之前回到水中,以免十几两银子落了空。”说到这儿,他喘息了好一阵子,方朝三人拱了拱手,接着道:“多谢,拜托拜托。”

天师和尚大叫道:“荒唐荒唐,怎可视人命如儿戏?”

广风行呵呵一笑,道:“世间竟有这等逼债还偿之法?倒是闻所未闻。”

天师和尚接口道:“小施主你也太过草率,若是和尚我不去找水,你岂不白白搭上一条性命?不过小施主真可谓命大福大造化大……”

白辰忽然显得有些不耐烦地道:“你这和尚怎地如此多嘴?他们很快就要折返,和尚你若让老子功亏一篑,老子可要开口骂你了,骂你断子绝孙,头上生疮脚底流脓……”

天师和尚正色道:“和尚本就无子无孙……”他话未说完,范离憎忽然道:“天师,既然白兄弟与人立了赌约,我们还是莫坏了他的好事,速速离去为妙。”

天师和尚“啊”地一声,惊讶地望着范离憎,又看了看半倚着树干的白辰,终还是道:“……也好……”

范离憎向白辰揖手道:“白兄弟,在下有急事在身,所以星夜赶路,既然白兄弟已无大碍,我们就先行一步,若是你缺少银两,在下手头尚有一些。”

白辰道:“不必客气,只要手气不太坏,选个吉时去赌场赌上几把,总能挣些酒钱的。”

范离憎当即率先转身离去,广风行本待再说什么,见天师和尚抱着密匣随范离憎而去,当下看了白辰一眼后,亦随之而去。白辰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隐隐听到范离憎压抑着声音道:“……恋赌赌命,不可救药……救命之恩……”后面的话再也听不清了。

林间又恢复了原有的静寂。

与白辰相去一丈远的那堆篝火不时发出“噼啪”的响声。

白辰背倚着树干,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但他的眼神却显露出他的心情极度不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白辰蓦然一惊,就如同从梦魇中惊醒过来似的,他坐直了身子,眼中又有了那种独特的坚毅之色。

一种漠视一切的坚毅!

包括漠视权威,漠视生死……

远处忽然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脚步声不紧不慢,正向白辰这边靠近。

白辰并不感到惊讶,他的双唇不知不觉地抿紧了。

倏地,那“沙沙……”的脚步声突然加快,很快转为草木被风拂过的速度。

衣袂掠空之声在林中响起,一道灰影自两棵高大的松树间疾射而出,落于白辰身侧一丈开外。

突然出现的是一个五短身形、面目怪异的老者,他的双目异常凸起,头发稀少,略略发黄,最为独特的是他的三络长须,长而细,仿佛不是天然而成。

白辰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过目光,似乎无视对方的存在。

那灰衣老者神色变了变,忽然一声狞笑,身形一闪,已掠至白辰身边,一把将白辰提起,嘶声道:“小子,是什么人坏了老夫的事,将你从水中救了出来?”

他的身法竟快捷绝伦!

白辰脸无惧色,道:“老家伙,你该高兴才是,我能自己从水中逃出,岂不是证明你已大功告成?”

灰衣老者抓住白辰湿漉漉的衣衫,咬牙切齿地道:“小子,没想到你还如此顽固!以你现在的修为,根本不可能自行扯脱缚于水中岩石内的铁链出来,更不用说你在没有火种引火的情况生起了篝火!”灰衣老者的眼中显出如毒蛇般的光芒:“是谁救出你的?若不说出来,我就取了你的小命!”

白辰被灰衣老者右手全力压着,只觉胸口沉闷至极,呼吸不畅,但他的脸上竟显出轻视的笑意:“你不会杀我的,因为……咳咳……因为你根本不可能找到比我更有利于……助你成事的人……咳咳……咳……”

他的脸色变得更为苍白,虽是在火光的映照下,仍是如此。

灰衣老者怪笑道:“不错,老夫的确不会杀你,但这不等于老夫会轻易放过你,我会让你明白,有时候活着比死更为痛苦!”

白辰一字一字地道:“老贼,总有一天,你会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而……后悔的!”

“后悔?哈哈哈……老夫一根手指可以取你性命,你又如何能恫吓我?你是一个聪明人,应该不会让自己无谓受到诸般苦难。老夫欲做之事关系重大,绝不能让他人知晓,所以知道此事的人,老夫都要让他去死!”

说到这儿,他将白辰放开了,森然道:“你也已见识过我的手段,但那几次不过是牛刀小试,老夫将有比那厉害十倍的手段让你饱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白辰不屑地道:“你会失望的!”

灰衣老者神色一变,突然飞起一脚,重重踢在白辰腹部,白辰闷哼一声,整个身形如稻草般向身后的荆棘丛中重重跌落,他的五内如翻江倒海,感觉中好像体内的所有器官已纠作一团。

残积于体内的水立时与鲜血一同喷出!

灰衣老者却未随之跟进,而是蓦然回首!

在他身后十几丈开外,出现了一个与白辰年龄相仿的年轻人。

灰衣老者眉头一跳,缓缓转身,眼中有杀机隐隐闪现,他沉声道:“是你将这小子救出来的?”

他所见到的年轻人自是范离憎,范离憎点头道:“他说他是赌输了钱被人扔进水里的,愿赌服输,输不起就赔命,这本在情理之中,但我却不得不救他。因为我欠他一件东西,需得给他。”

灰衣老者沉声道:“可现在他的命是老夫的了,只不知你欠他的是什么?”

范离憎正色道:“我欠他一条命。”

灰衣老者怒极反笑,笑声显得森然可怖:“老夫倒有一策,可让你还命于他。”

范离憎吃惊地道:“是么?”

灰衣老者嘶声道:“待你死后,便可一了百了!”

“了”字甫出,他单脚一挑,一根燃烧着的枯枝立时向范离憎当胸疾刺而至,其快如箭!

但这对范离憎而言,尚不能构成威胁,但见他双掌倏扬,不等枯枝逼近,已以无形掌风将其扫落。

灰衣老者眼中精光暴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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