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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智者不智

冬日的清晨显得寒意彻骨。

在通往华山的必经之路,与华山相距数里的落雁山。

此山多石,且皆为巨石,巨石交错重叠,形象万千,在落雁山对面一个较为平缓的山坡上,有一片平坦的空阔之地,名为“悔心坪”,悔心坪西侧有一座破败的山神庙。

此时,庙内竟有十几人,皆是身携兵刃的武林中人,其中赫然有正盟盟主庞纪、华山派掌门人游天地,另外十多人亦是正盟各派中的高手,不过正盟各派的其他掌门人倒未在场。

这十余人在武林中无不是名声显赫之辈,庞纪、游天地更是如此。但此时众人皆一反平时的沉稳恃重,显得有些焦虑不安。

屋外灰蒙的天色渐渐变亮,庙中的情形越来越清晰可辨。

游天地终于忍不住道:“天色已亮,风宫群贼绝不会再出现了!”听他语气,与其说是如释重负,倒不如说是十分失望。游天地曾被风宫白流所俘,后来因为牧野静风欲救下其子,方以游天地交换牧野栖,身为被武林同道共敬仰的十大名门掌门人之一的游天地,对此事自然耿耿于怀,当他得知风宫将攻袭华山派时,可谓是喜多于忧。

庞纪亦立即联络正盟各门各派的精英前往华山,只等风宫中人前来便予以痛击,没想到众人在朔朔寒风中苦守一夜,却一无所获。

庞纪听得游天地所言,眉宇深锁,沉吟道:“难道风宫已事先闻得风声,知难而退?”心中却暗忖道:“难道牧野栖所透露的消息并不可靠?”

这时,外面忽有一华山派弟子飞速赶至,神色紧张地道:“盟主、掌门师伯,昨夜风宫突袭留义庄,留义庄庄内所有人尽遭屠杀!”

此言犹如晴天霹雳,众人皆神色大变。

“胡说!”一声暴喝如雷,只见一身材矮胖的中年人脸色铁青,直视着那名华山弟子,此人是留义庄“双老四奇九小义”中的“奇枪”莫非。正盟诸派驰援华山派,留义庄亦不例外。

众人见“奇枪”莫非目光悲愤而绝望,心知他这一声暴喝,与其说是喝斥那名华山派弟子,倒不如说是对那华山弟子所言不愿相信。此刻有华山掌门游天地在场,莫非的举止无疑有些失礼,但众人心知其悲痛,并未计较。

那华山弟子略感有些不安地道:“莫大侠,此事多半假不了……”

游天地一瞪眼,喝道:“快快滚开!”游天地向来对门下管束极严,但华山弟子皆知他是阎王面孔菩萨心肠,对他虽是尊重却并不畏惧,那华山弟子受到掌门的喝斥,立即退下了。

庞纪仰首长叹一声,自责道:“我庞某害了留义庄的朋友。”

说到这儿,他猛地拔出所佩之剑,神色凝重地道:“庞某蒙天下英雄错爱,忝为盟主之位,却未能铲魔扶正,庞某愧对天下英雄,愧对正盟的弟兄,可大错已铸,庞某无以谢罪,惟有自斩一臂以示惩罚!”

言罢,他高擎寒剑,向自己的左臂疾斩而下!

众人惊呼之时,游天地已在第一时间以华山绝学“小隐步”闪电般踏进,左掌切向庞纪的右腕。

“小隐步”诡异玄奥,神鬼莫测,游天地竟在间不容发的那一瞬间,切中了庞纪的右腕。

饶是如此,庞纪的右臂仍是被利剑划出一道血槽,鲜血很快将他的整条臂膀染红了。以庞纪的武功,游天地本难如此轻易击中,但想必庞纪怕伤及游天地而有所顾忌,以游天地的修为,既然已击中庞纪的右腕,本应可将庞纪的剑击得脱手,但游天地却怎会如此做?

从庞纪拔剑到伤及己臂不过是瞬息间的事情,众人见庞纪竟不惜自斩一臂以谢罪,无不为他的举止所震撼。对庞纪此次调拔人马本有些怨言的人此时亦怨意尽去。

庞纪对自己受伤的臂膀毫不在意,他心中很恨牧野栖,暗忖道:“这必然是牧野栖的计谋,先前正盟攻打断归岛,对牧野栖而言并无坏处,故他能依照事前约定的事宜而行,如今风宫玄流一灭,牧野栖立即反戈一击,对付正盟。自己早知此子绝不简单,为何不曾对此有所防备?可气的是我今日被牧野栖所蒙骗,却无法将真相向正盟中人说出。若正盟中人知道我是自牧野栖那儿得知风宫将要进攻华山派,从而在此设伏,那势必会被正盟中人指责过于草率轻信!若是不说出是有人从中作梗,正盟中人又会觉得我庞纪判断失误,指挥不当!”

此时,庞纪对牧野栖的恨意渐深。

留义庄成为继青城、崆峒之后第三个覆灭于风宫杀戮的十大名门之一,一时间武林大哗。

正盟与风宫之间的仇恨亦因此而愈深,而武林中较为弱小的帮派中,有一部分帮派慑于风宫的威压而屈从风宫,另一部分派帮则为风宫血腥屠杀所震怒,纷纷与风宫明争暗斗,一时间武林中两大对立势力更加显得泾渭分明。

与风宫相去百里的一座小城。

城西的一家酒楼。

四个身携兵器、相貌粗犷的武林中人聚于一桌,听他们口音,其中三人应是关中人,而背插双钩的那人应是江南人士。

醉至半酣,四人声音渐渐地大了,原来是谈论留义庄一夜覆灭之事。

那背插双钩的江湖人道:“数月前牧野静风曾攻入留义庄,这一次是否又是他亲身而为?”

其中一名腰佩单刀、鼻翼低塌的人摇头反驳道:“数月前牧野静风之所以攻入留义庄,是因为其子牧野栖被扣于留义庄,这一次情形却不同了,牧野静风又怎会再次亲自出手?”

坐于他对面的那人五官尚有些英气,只是脸上长满麻子,身形显得甚为肥胖,酒意正浓时脸放红光,脸上的麻子便犹如活了一般,一开始说话,麻子与满脸横肉一同颤动,他道:“依我看,风宫四老的武功都足以跻身绝世高手之列,此事多半是他们出手的。”

那背插双钩者笑道:“左兄一向对风宫四老推崇得很,哈哈哈……”

那被称作“左兄”的人脸上没有笑意,他有些不满地道:“宋老弟这么说,倒好像我左某与风宫有何瓜葛一般,左某身为十大名门的人,还不至于投效风宫!”

另外两人见他们言语不合,忙从中劝阻。

这时,忽有一个阴冷的声音传入四人的耳中:“可笑,可笑!”话语中充满了讥讽之意。

四人齐齐循声望去,只见与他们隔着丈许的桌前有一人背向他们而坐,说话者应是此人,由其背影可以看出此人甚为高大,双肩微微上耸。

那被称作“左兄”的人怒道:“阁下是否觉得我左某可笑?”

“是又如何?”

那姓“左”的人正待发作,他的同伴立即向他使了个眼色,随后道:“在下倒想聆听聆听这位朋友高见?”

那人依旧没有回头,只是道:“你们孤陋寡言,只知风宫有宫主及四老,却不知风宫除此之外,尚有智者如云。”

“哦?愿闻其详。”说话者被对方称作“孤陋寡闻”却并未动怒,涵养着实不错,他的同伴却已怒形于色。

那背向四人的人道:“风宫少主无论智谋还是武功皆卓绝不凡,这一次,就是少主亲自率人踏平留义庄,以雪数月前被困留义庄之耻!”

“阁下口口声声称风宫逆贼为少主,莫非是托庇于风宫的鼠辈?”那满脸麻子之人再也按捺不住,拍案而起,高声喝问道。

“错,我并非托庇于风宫者,因为——我本就是战族子民!”

声音、语气不疾不徐。

这边四人却神色大变,几乎同时向自己身上的兵器摸去。

手刚触及兵器,方意识到对方仅只一人,自己这边人数占有绝对优势,却还如此紧张,实是未免露怯,当下四人皆有些讪然,那姓左的人喝道:“原来是风宫狗贼,你胆敢孤身出没,分明是不将正道豪杰放在眼中,今日只怕你是有来无回了!”

“无能鼠辈,口出狂言!就让我教训教训你们!”

那人单掌在身前桌上一按,人已凭空倒掠,径直向那姓左的人疾撞而来。

姓左者见对方背向自己,身后空门大露,心想今日该我杀此风宫弟子在武林同道中露露脸了。

心中转念,已飞速拔刀在手,刀身在虚空中划出一道惊人的弧线,向那风宫弟子拦腰斩去。

一把弯如新月的刀忽然自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闪出,在间不容发的瞬息间,极为准确而巧妙地挡住了那姓左之人的全力攻击,姓左者未来得及有应变之举,已觉一股股强大而诡异的旋搅之力由对方刀身处传至,顿感手臂奇痛欲折,虎口爆裂,单刀几乎脱手而飞。

大惊之下,姓左者急忙斜斜掠出,总算避过一劫,但闪避之时却已将桌椅撞倒,另外三人为躲过泼溅而出的汤水酒菜而显得颇为狼狈。

那名自称是风宫之人者趁势而进,手中弯刀倾洒而出,仍是直取那姓左之人,刀光迷离朦胧,难以捉摸。先前搏杀一招,姓左者已感觉到对方的修为在自己之上,此时不由微有怯意,当下只守不攻,挥出一片刀光将自己的身躯完全笼罩。

一声铮响,那把弯弯如月的刀已不可思议地自漫天刀影中切入,顺势划过对手的前胸,拉出一道长长的伤口。

一击得手,没有丝毫滞缓,拧身挫肩之际,那风宫中人已闪电般分别向另外三人各攻一招,竟将三人齐齐逼退开去。此人面对四位好手,犹自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但占尽上风后的他却并未趁势而进,而是掠出四人的攻击范围之外,还刀入鞘,满是讥嘲的目光扫过四人,冷笑道:“你们根本不配对风宫评头论足,今日暂且留下你们四人的性命!”

言罢再也不看他们四人一眼,径自离去,那四人神色变了又变,终是没有勇气将之拦截。

那风宫中人出了酒楼,在街上漫步而行,走出不远忽感到身后有些异常,直觉告诉他有人在跟踪。

“莫非方才四人挫败后心有不甘,于是暗中跟踪于我,伺机报复?”

他心中如此想着,于是便不甚在意,继续前行。小城只有纵横数条街,不多时,他已穿过大半个小城,行人也越来越稀少了。

此刻,他仍能感觉到来自身后的异样,略一踌躇,他转入了一条狭窄的巷子中。

巷子里空无一人。

走在空荡荡的巷子里,只听得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个脚步声是那名风宫中人的,还有一个是那位一直跟随于他身后之人的。

那名风宫之人的心渐渐提起,因为他发觉身后的脚步声极为沉稳,一个跟踪他人的人有如此沉稳的脚步,足以说明此人有绝对的自信。

那风宫中人的脚步却因此而显得有些沉重了,他终于在即将穿过巷子之前停了下来,并缓缓转身。

当他转过身子时,脸上出现了极为奇特的表情。

只听他显得有些低哑地道:“少主……”

站在他身后三丈之外的人赫然是牧野栖!

牧野栖的神情异乎寻常的平静,根本无法看出他此时心情如何,这让那风宫中人更显不安。

牧野栖开口道:“连殿主,以你的武功,完全可以将方才四人悉数格杀,为何又手下留情?”

原来,被牧野栖称作“连殿主”的人是风宫四老之一柳断秋麾下的殿主连离。

连离无法揣摩出牧野栖说这一番话的用意何在,他略作踌躇后方道:“他们四人对风宫虽有不敬之辞,其罪却尚不致死,此地人多眼杂,故我未取他们的性命。”

牧野栖轻笑一声,道:“听连殿主如此说来,倒像是不愿过于引人注目,但若是连殿主不自报身分,他们根本无从知道你是风宫中人,一前一后,连殿主为何想法迥异?”

连离一时难以应对。

牧野栖接着道:“连殿主似乎惟恐天下人不知是我率人攻下留义庄的,为了让他人相信这一点,连殿主甚至不惜显露出自己的身分。连风宫的人都说是我攻下了留义庄,那么就由不得他人不相信了。”

连离心中微微一震,忙道:“少主,我这么做绝无恶意……”

“你当然没有恶意,此举可助我更快名扬天下,我应多谢连殿主方是!”牧野栖缓缓地道。说到这儿,他语气一沉,接着道:“不过攻留义庄之事本应是炎老主持大局,只是炎老当时身体欠安方由我代劳。在此之前,炎老已作了周密的准备,连殿主告之世人攻击留义庄是我所为,倒好像我将炎老的功劳也占了,连殿主只为逞一时口舌之快,可曾想过这么做极可能使炎老认为这是我派人四下传言,以独占铲灭留义庄之功,从而与我反目成仇?连殿主是个聪明人,不可能没有想到这一点吧?”

连离顿时明白牧野栖并不愿让太多的人知道攻袭留义庄之举是他所为,心中不由泛起了一丝寒意。

牧野栖轻叹一声,道:“连殿主,我与炎老不和,对你有何好处?对柳老又有何好处?”

连离听牧野栖提及柳断秋,心中“咯噔”一声,忙道:“此事与柳老毫无关系,我对少主及炎老更无恶意。”

牧野栖冷声道:“你这么做,真的没有受人指使?”他的目光直视连离,似乎可穿视连离的五脏六腑。

连离强自一笑,道:“少主明见千里,我所言并无半句假话。我只是见少主为风宫立下赫赫战绩,却鲜为人所知,心中不平,方有此举。”

牧野栖静静凝视连离片刻,忽然神色一缓,哈哈笑道:“宫主果然没看错人,连殿主无论如何不肯说出此事是依照宫主指令而行,若非宫主事先已告之真相,只怕我也会信了连殿主的话。”

连离后背顿时有冷汗涔涔渗出,他心中思忖道:“原来他早已从宫主那儿得知真相,看来方才他只是奉宫主之命试探我是否会泄密。虽然事先宫主曾再三叮嘱不可说出这是宫主的指令,但他与少主是父子,也许宫主只是要试一试我对他是否忠心不二而已!所幸方才我未说出真相,否则从此宫主必对我存有成见!”

当下他道:“宫主曾再三叮嘱不可泄露此事,故我对少主有所隐瞒,还望少主见谅。”

牧野栖道:“你对宫主忠心耿耿,我又怎会怪罪于你?”

连离心中石头顿时落地,当下向牧野栖告辞离去。

望着连离远去的背影,牧野栖的眉头微微皱起。

事实上,牧野静风根本未曾向牧野栖提及此事,一切都只是牧野栖的推测。自从炎越突然因病而无法前往留义庄,改由他前去时起,牧野栖便有所警觉,他猜测炎越有病是假,真正的原因是因为牧野静风要设法让他与正盟结下深仇大恨。如此一来,他就惟有一心一意地继续做“风宫少主”。

当然,最初这仅仅是牧野栖的一种猜测,直到今日在连离口中得到证实,牧野静风密令连离四下传言,以连离的身分说出此事,正盟中人自然深信不疑,何况这本就是事实。留义庄被灭使正盟有切肤之痛,从此正盟必然对牧野栖痛恨入骨。

更重要的是牧野栖在攻袭留义庄之前,曾向正盟透露风声,说风宫将会攻袭华山派。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正盟中人会更坚信是牧野栖从中作梗,先调开正盟主力,再对留义庄下手。

牧野栖思绪联翩,脑海中渐渐呈现出一条脉络,愈发相信这一切皆是在父亲牧野静风的运筹下发生的:“父亲一向不与叶姑姑论及风宫事务,这次却偏偏例外了。现在看来,这绝非巧合,而是父亲有意而为。父亲十分了解叶姑姑的性情,若她知道风宫要进攻华山派,必不会坐视不理,而叶姑姑在风宫惟一可以商量的人,只有我。”

想到这儿,牧野栖心中泛起一股难言的滋味,他已明白父亲先是假言要攻袭华山派,后又临时让他代炎越行事,最后密令属下传言,这一系列举措是针对他的。

牧野栖感觉到父亲牧野静风也许对他的所作所为早已察觉,所以才会有意让他得到要攻袭华山派的消息。

转念之间,牧野栖忽然想到了归降风宫白流后不久又莫名被刺杀身亡的朱元名。朱元名身为风宫玄流三大宗主之一,其武功之高不言而喻,而他的被杀又是在无天行宫之内,这的确有些不可思议。

但,若是诛杀朱元名的人是牧野静风,那么一切都可迎刃而解。以牧野静风的武功、身分,朱元名绝难防范。

牧野栖刚想到杀了朱元名的人可能是父亲牧野静风,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但思忖之下,他愈发相信,这极可能是事实。

“那么,父亲又为何要杀了朱元名呢?”

杀人的目的,无外乎深仇大恨、争名夺利、杀人灭口三种,朱元名已投靠风宫白流,牧野静风与朱元名之间不会有什么仇恨,他们的地位高低不同,自然也不会是为争名夺利,剩下的惟一可能就是杀人灭口。

“朱元名到底知道什么秘密,以至于父亲不能容他存活于世间?迫使朱元名归降风宫白流的事皆由我主持,风宫白流与朱元名接触最多的人就是我,若朱元名真的是父亲杀的,那么他这么做是否也是针对我?”

牧野栖在小城的街巷中信步而行,心中千头万绪,他忽然发现自己已是那么的孤立无助:正盟定已对他怀恨在心,父亲牧野静风又对他有戒心……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巷间穿行,一时间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不知什么时候起,街巷周遭忽然静了下来,街市的喧哗繁杂之声悉数消失,仿若此刻牧野栖不是置身于街市,而是在空阔寂寞的旷野之中。

牧野栖终于觉察到异样,他停下了脚步,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他发现此时自己正站在一条宽敞的大街上,两旁店铺林立。但此刻却不见一个人影,一家包子店门前的一笼笼包子犹自冒着腾腾热气,一家染坊正门外晾晒的布匹被风刮起,缠在了街边的树上,被风吹得“啪啪”直响。

行人、掌柜、伙计、食客……平时街上司空见惯的人此时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水汽在阳光下被蒸发一般。

这时自一条小巷里飞闯出一条黄白相间的狗,直冲巷口,忽又倏然止住,低低吠叫一声,像是受到什么惊吓,飞速折回巷子中,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切,只因为一个人。

一个与牧野栖相距五丈而立的人。

此人身材不高,一身麻衣,腰挽白色的腰带,头系布巾,手握一杆长枪,枪杆两端皆有锋利的枪头。

他的神色憔悴,头发散乱,似已多日未曾梳洗。

他的双眼微陷,却有着近乎疯狂的光芒,这是交织了痛苦、绝望与仇恨的目光,充斥了肃杀乃至死亡的气息。任何人只要见到他的眼神,都能看出他是为毁灭而来的——毁灭他人或毁灭自己!

因为他的出现,天地间已弥漫着恨天怨地的气息。

牧野栖的目光落在了此人身上,他隐隐预感到了什么。

“你——是牧野栖?”低哑冰冷的声音一字一字地吐出。

牧野栖沉默了片刻,缓缓点头。

那人目光一闪,犹如疯狂的火焰在他的瞳孔中跳跃,他的面目有些扭曲了,握枪的手因为过于用力,指关节泛白。

“是你害死了留义庄上下二百多人?”那人说这句话时,似乎十分吃力。

牧野栖不能简单地回答“是”或“不是”,他应解释一番。但对方的眼神使牧野栖明白此刻任何解释都是徒劳无益的,何况他本就不知该如何解释。

牧野栖还是点了点头。

那人的嘴角抽搐了两下,长长吸了一口气,道:“我是留义庄惟一生存的人。”他说得很慢很慢,似乎要让牧野栖把每一个字都听得明明白白。

牧野栖沉默着,他知道眼下说任何话都毫无意义。

这名惟一活着的人正是留义庄中“双老四奇九小义”中的“奇枪”莫非。

沉默!

整条长街竟没有任何声音。

“死!”莫非的吼声惊心动魄,这已不仅仅是由他口中吼出的声音,更多的是由他的灵魂深处暴发出来的声音。

长街为之震栗!

天地为之变色!

牧野栖亦不由为之动容!

他自信留义庄内绝无一人的武功能超越他,但此刻莫非那嘶哑得已经扭曲变形的吼声仍是让他感受到了异乎寻常的力量,一向冷静从容的他,竟有了片刻的不安。

纵然只是片刻的不安,亦足以让牧野栖暗自惊愕。

难道这是因为“奇枪”莫非心中的仇恨达到了空前之境从而产生了一种超越寻常范畴的力量?

莫非人枪合一,以一往无回之势向牧野栖席卷而至,每一步踏出,他脚下的条形坚石纷纷断裂,显然是因为他心中郁积了太多的悲愤。此时出手,情难自禁,举手投足间似欲毁灭一切。

双方的距离在迅速接近,因为视线所及的莫非与其枪的变化速度极快,以至使牧野栖眼中看到的莫非与他的枪皆有了奇异的变形——这自是因为视觉与现实的偏差。

万点寒星在牧野栖的瞳孔中倏然迸现,与此同时,枪刃破空之尖啸声亦充斥了周遭每一寸空间。

牧野栖曾经面对的对手中自有不少武功高于“奇枪”莫非之人,但此时牧野栖感觉到对方的气势竟不在幽求那等级别的绝世高手之下。

不敢怠慢,牧野栖翻腕间已拔剑在手,剑如沉寂千年的蛟龙突然清醒过来,倏然扬起,在对方长枪即将破体而入的刹那间,以玄奥莫测的方式线路奇迹般破入莫非密不透风的枪影之中。

金铁交鸣之声让牧野栖从少许不安中完全清醒过来,很快他就忽略了对方的身分,只知自己与他是在作生死系于一线的决战。

心中所忌已去,牧野栖手中之剑再无丝毫停滞,犹如行云流水般倾洒而出,剑法精绝无伦。

牧野栖很快就已占了上风,纵使“奇枪”莫非的枪法神出鬼没、玄奥莫测,但牧野栖仍是凭借无孔不入的太无剑境欺身长进。

以长枪为兵器者最忌被对手贴进,但此刻“奇枪”莫非似已陷入了疯狂之中,在牧野栖逼近之时,他竟不抽身而退,反而亦奋力向前。

在瞬息万变、不可捉摸的攻守之间,双方以快不可言的速度接近。

牧野栖心中反而涌起了某种不安,如此近的距离,对于以长枪为兵器的莫非而言,其枪法的威力只怕不能发挥一半,难道在枪法中浸淫了数十年的他竟不明此理?

抑或是他另有后招?

牧野栖转念之际,手中长剑已洞穿了对方的防守,以快不可言的速度自下而上疾撩莫非的腹部。

这是避无可避的攻击。

但莫非根本不打算避让,他竟再度踏进一步。

一惊之下,牧野栖的剑在比他预计中更早的时间划开对方的衣衫,破入其躯体,冷剑饮血之声低沉却惊心动魄。

但因为时间的变化,牧野栖的剑切入对方躯体的部位也与他预计中的部位相异,最终在对方腰髋的骨骼间止住不前。

牧野栖立即撤肘拔剑!

也就在这一刹那,莫非抢身贴腰横扫——因为长枪本身特征所限,这本是绝对无法对牧野栖构成威胁的一招,但牧野栖却敏锐地捕捉到来自身后的杀机。

这就是“奇枪”之“奇”,长枪两端皆有枪头,且在启动机括后,枪头可以脱离枪身飞出,但枪头后连有细而坚韧的铁索,如此一来,他的枪就具有了长枪与链子枪的双重优势。此刻,对牧野栖构成威胁的便是长枪尾端飞出的枪头,枪头划过一道巧妙的弧线,向他身后袭至,其招式刁钻诡异至极!“奇枪”莫非的枪法不俗,加上留义庄在江湖中的赫赫名声,所以他平时极少利用这一点对敌,如此一来反而更易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牧野栖已无暇在拔出自己的剑后再全力封挡,左手所持剑鞘闪电般反扫,暴响声中,牧野栖已封住对方致命的一击,同时利剑亦已拔出,身形飘然斜掠。

莫非腹部血如泉涌,踉跄了几步,方稳住身形。他的武功显然无法与牧野栖相提并论。

但莫非的心中只有仇恨,没有畏怯,他稍作喘息后,再度向牧野栖攻至,枪意如疯如狂。

牧野栖皱了皱眉头,冷哼一声,长剑翻飞,破开重重枪影而入,掠过一道不可捉摸的轨迹,直刺向莫非的心脏。

在长剑即将破体而入的一瞬间,牧野栖倏然翻腕,快如惊电的剑势立时改变,一声铮响,莫非手中的长枪已脱手而飞,而牧野栖的剑则深深没入了他的肩肋处。

两人相距不过三尺,莫非的目光疯狂如绝望的猛兽,他最大的痛苦并非来自身上的伤处,而是他已明白以自己的武功,永远不可能战胜牧野栖为留义庄死难者报仇!

牧野栖的目光则是不可思议的沉静。

良久,牧野栖终于后撤一步,还剑入鞘,径直转身离去。

莫非的身子剧烈一震,他感到蒙受了奇耻大辱,难道牧野栖竟不屑于杀他?

莫非的吼声竟如来自幽冥地狱:“牧野栖,你一日不杀我,我便一日不放过你!”

话刚说完,鲜血已自他的口中涌出,模样凄厉惨烈。

牧野栖依旧向前走去,脚步未停,亦未转身,他边走边道:“你根本无法对我构成威胁,何况若是我杀了你,即使无一人看见,世人也会把这笔账算在我的头上!”

莫非听到这儿,像是被什么触动了他的心思,脑中飞速转念,心里暗自拿定了主意。

牧野栖已坚信其父牧野静风暗中设法使他与正盟中人彻底决裂,这使他不由对牧野静风有了怨意,所以他在下意识中不愿立即返回风宫。

但除风宫之外,天地虽大,却似乎难有他的容身驻足之地。他行至城东,正待出城时,身后忽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马蹄声十分密集,显然来者甚众。马蹄声如风般席卷而至,飞速逼近牧野栖这边。

凭直觉,牧野栖料定来者是冲他而来,他索性停下脚步,转身面对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很快,八匹快骑自街头转角处闪现后,便如箭般向牧野栖这边疾驰而至,因奔掠的速度太快,马的身躯腾空之时,首尾几乎拉成一线!

马上骑士皆身着劲装,腰配兵器,果然是武林中人。

八椅与牧野栖的距离迅速接近,在二十丈之外分作两列,向牧野栖两侧疾插而入,并迅速拔转马头,将牧野栖围于其中。

健马大声地喷着鼻息,在冬天的冷风中凝成一缕缕白色的气雾。

牧野栖无法容忍被八人骑坐于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这让他心中颇为不适,当下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全场,正待有所举措时,却听得其中一人道:“阁下可是牧野栖?”

牧野栖沉声道:“是又如何?”语气极为不善。

“我们盟主有事要与阁下做个了断,请暂且留步。”

“盟主?”牧野栖皱了皱眉,道:“你们是正盟的人?”

“不错!”

想到本为风宫玄流三大宗主之一的朱元名对自己所说的那一番话,牧野栖心中顿时有种无名的怒焰升腾而起。

他冷笑道:“即使庞纪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他!不过我不习惯他人居高临下地说话,你们全给我下马吧!”

“吧”字甫出,他已向其中一骑飘然掠去,身形飘逸快捷绝伦,利剑亦同时脱鞘而出。

寒芒在虚空中划出一道惊人的弧线,弧光所及之处,血光抛洒,那匹健马未及嘶叫,已身首异处,失去了头颅的马身犹自向前小跑了几步方轰然倒下。

马上骑士一惊之下,急忙自鞍上掠起。

这时,牧野栖的长剑已直取第二匹健马的咽喉处,马上骑士立即疾抖手中长鞭,向牧野栖右腕卷至。

牧野栖手中之剑已如鸟翔鱼落般倏然一沉,非但轻易避过长鞭,更一剑斩断了那匹健马的一只前蹄。

牧野栖以快不可言的身法穿梭掠走,凄厉的马嘶声中,八匹健马或伤或亡,马背上的骑士被迫弃马落地。

当牧野栖身形止住之时,他看到在包围圈外又有二十多名武林中人出现,这些人的步伐并不甚疾,但速度却极快,显然可见这些人的武功修为都不弱。

远远地,牧野栖便识出行于众人之前的是成为正盟盟主并不太久的庞纪,与庞纪同行的除了清风楼的弟子外,还有游天地及华山派弟子。

那八名骑士见庞纪出现后,包围圈的西侧立时闪开一道缺口。

牧野栖的目光与庞纪的目光直面相撞,似若有火星四溅。

庞纪道:“先前听说残杀留义庄上下二百多人的人是你时,我尚将信将疑,毕竟我在邑城江上曾亲眼目睹你对风宫弟子毫不留情。没想到你不但杀害了留义庄全庄上下,连留义庄惟一幸免遇难的‘奇枪’莫大侠也不放过,一心要将之赶尽杀绝!”

牧野栖与正盟的联系本应是秘密的,庞纪在众目睽睽之下质问牧野栖,便表明他的质问并非为了解真相,而是在兴师问罪。他们之间如攻打断归岛时那般配合无间也不复存在了。

牧野栖沉声道:“我曾与一个自称是留义庄惟一活着的人交手,也许此人就是你所说的‘奇枪’,但我并没有杀他。”

说到这儿,不知为何,他又补充了几句:“我不杀他不是因为我心慈手软,而是没有诛杀他的必要性。至于留义庄的事,似乎已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解释了。”

游天地忍不住高声道:“留义庄‘四奇’中的‘奇枪’被你所杀是无可置疑的事实,你竟仍不肯承认,实是狡诈至极!”

牧野栖虽未曾与游天地有过交往,但他在黑白苑的时候,对各大门派的情况多有了解,如今面对这位十大名门之一的华山派掌门人自然不会一无所知,由眼前此人的装束言行,牧野栖立即推断出他就是被世人称作“最不像大侠的大侠”——游天地。

牧野栖心有不平,虽已识出游天地,却有意道:“尊驾何人?”

立即有人喝道:“真是孤陋寡闻,竟识不得华山掌门游大侠!”

说话的人是清风楼上任楼主——亦即庞纪之父庞予的结义二弟封一点,封一点可谓是清风楼的两朝元老。

牧野栖在被迫与苦心大师一战之前,曾与庞纪相见,当时封一点亦在场,只是他是以小酒铺一个老汉的面目出现,当时牧野栖对他并未多加留意,此时见他,只觉甚为面熟,却记不起曾在何处见过对方。

牧野栖听罢封一点的话,微微一笑,向游天地拱手道:“原来前辈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失礼了!”

乍听此言,众人皆迷惑不解,连游天地自己亦不明牧野栖话中之意,惟有庞纪与封一点相视一眼,他们明白牧野栖所指是游天地被牧野静风禁押于风宫,后为换回牧野栖而放过了游天地,其讥嘲之意不言而喻。牧野栖乃武林后进,在正盟诸高手围攻中被掳是势所难免的,而游天地却是十大名门的掌门之一,以其身分失手被擒,自是脸面无光了。

庞纪与封一点的眼神提醒了游天地,他顿有所悟,虽然心胸宽厚坦荡,但心中仍不免对牧野栖有些气恼,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庞纪直视牧野栖,沉声道:“看来无确凿证据,你是永远也不会承认杀了‘奇枪’莫大侠了。”

牧野栖道:“无需他人信我。”顿了一顿,又道:“我倒是想提醒庞盟主,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风宫天山莫寒行宫的事,你心知肚明,若非我牧野栖命大,只怕已命丧在你的手中了。”

庞纪皱眉道:“天山莫寒行宫?”旋即怒道:“所谓的天山莫寒行宫乃风宫贼巢,我庞某虽非英雄豪杰,却也耻于与它有丝毫瓜葛!”

牧野栖见庞纪一脸怒容,心中不由忖道:“若非朱元名亲口告诉我是你庞纪向他透露了风声,我也不相信堂堂正盟盟主会做下这等事!”

封一点轻咳一声,道:“楼主,与这等顽劣之辈多言何益?”

庞纪顿时醒过神来,忖道:“封二叔所言不错,我与牧野栖争执,无论他所言是真是假,对我都大为不利。即使众人并不相信牧野栖所言,但他的话无疑会损及我的形象!”庞纪自知虽然他已是正盟盟主,但论及声望,未必在痴愚禅师、游天地之上。能成为正盟盟主,更多是因为他的谋略。

当下他自怀中掏出一物,郑重展开,却是一块割下的衣襟,上面有触目惊心的血字。

牧野栖微微一怔。

庞纪沉声道:“这是在留义庄莫大侠身边发现的,你还有何言?”

牧野栖定神一看,只见那块衣襟上写道:“杀我者牧野栖”六个暗红色的血字,字字如拳头般大小。

牧野栖目光一跳,心中飞速转念:“那人虽受重伤,却并非致命的伤,即使不加以救治,也不会这么快就死去。但庞纪绝不会在如此多的人面前施行欺诈之术,毕竟他是正盟盟主。那么,那姓莫之人又怎会死亡?会不会是他人在姓莫之人重伤之后再对他出手,取其性命后再在现场留下血书,嫁祸于我?”

庞纪等人见他沉吟不语,料定牧野栖的确是杀了莫非的凶手,当下庞纪声音低沉地道:“我庞某被你所蒙骗,致使留义庄二百多人惨遭杀戮,今日若不能取你性命,我庞某如何向武林正道交代?”

牧野栖知道自留义庄一役之后,自己已成为正盟不共戴天之敌,纵然庞纪曾应允天儒、悟空、苦心三老与自己暗中配合,但如今这已绝无可能。牧野栖所肩负的师门使命是绝不能轻易对外人道诉的,故庞纪亦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他并未能真正明白天儒、悟空为何要对风宫宫主牧野静风之子百般维护。先前与牧野栖的配合,对正盟以及庞纪本人都有利无弊,庞纪便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时移事异,如今庞纪惟有除去牧野栖,方能挽回因留义庄一事对他造成的不利影响。

牧野栖忽然笑了笑,道:“其实很久以前,我已有一种预感,我预感到你我之间终会有决战之时。”

纵是心计深沉如海的庞纪也不免为牧野栖这番话而惊诧,他道:“正邪势不两立,古来皆然。”

牧野栖哈哈一笑,似乎对庞纪的说法很不以为然,他道:“其实这与所谓的正邪无关,我之所以这么说,只是因为我一直觉得你我之间有许多方面颇为相像!”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双方有许多相似之处,要么成为莫逆这交,要么就是敌人。你我既然已不可能成为朋友,所以你我一战就在所难免!”在众多高手环视之下,牧野栖竟丝毫不见慌乱之色,纵是正盟中人,亦不由暗自惊诧于其胆色。

庞纪意味深长地看了牧野栖一眼,似乎也被对方这奇特的言论所吸引,随即他神色一敛,肃然道:“留义庄虽已尽遭不幸,但他们的仇却不能不报,我庞某身为正盟盟主,难咎其责。”

他缓步走向牧野栖,神色凝重地接道:“你能在洛阳剑会中独占鳌头,看来你的剑法应该十分高明,可惜你心已入邪,洛阳剑会的剑魁又怎能是大奸大邪之人?自古以来,邪不胜正,今日你我一战,我要再度证明这一点!”

牧野栖淡淡一笑,道:“你应该明白,你能成为正盟盟主,凭借的并非武功与剑法!”

他知道正盟之中原本只有庞纪有可能相信他,而其他人则只知他是牧野静风之子,不知其他。如今连庞纪也将矛头对准了他,那么今日双方已决不能善罢。既然如此,牧野栖便暗忖要设法避免陷入以寡敌众的局面中,有意以言语激怒庞纪。

庞纪沉声道:“你何必逞口舌之利?”

言罢,他慢慢摘下腰间所佩的剑,目光忽然变得格外犀利,犹如两柄森冷利剑。

牧野栖见庞纪果然独自应战,心中暗喜,却不动声色,神情平静得犹如古井不波,目光微微低垂。

庞纪手握剑鞘,竖立于胸前,右手缓缓将剑拔出,拔至齐眉处,动作顿止。阳光照射于剑上,其光线折射到庞纪的脸庞上,使庞纪的五官阴晴不定。

牧野栖的神情一直从容不迫,此刻他的眉头却不由自主地皱起,心中涌起一丝不安。庞纪虽未出剑,但牧野栖却隐隐感到由庞纪的剑身透出一股阴郁的气息。

难道,这就是“清风剑法”的剑意?

牧野栖虽未见识过“清风剑法”,但他却早已听闻“清风剑法”以飘逸轻灵见长,剑出如清风,明朗而赏心悦目。

牧野栖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将剑扣得更紧。

庞纪的身躯倏然如纸鸢般飘然掠起,当身形凌空的那一刹那,剑亦出鞘,以极快的速度向牧野栖逼进。

众人不曾料到庞纪竟会率先出手,皆暗吃一惊,毕竟庞纪乃武林中十大门派的正盟盟主,地位之尊崇可想而知。此时为对付牧野栖而先行主动出手,自是大出众人的意料之外,惟有封一点神情平静,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一点。

对方的距离在迅速接近。

“呛啷”一声,牧野栖的剑已脱鞘而出,稳稳握于他的手中,长剑飘然扬起。

虽是寻常之举,却已隐隐显露出其绝世剑客的风范。

在迅速改变空间距离之时,庞纪一往无回的剑的轨迹已发生了不可描述的变化,他的剑在极短的刹那间,掠过了逾越常理的方位角度,剑气激荡虚空,形成了如呜咽般的尖啸声,让人闻之惊心动魄。

而牧野栖的剑如一缕清风,极为自然地划过虚空,没有一丝一毫的滞纳,向庞纪的剑直迎而去。

没有任何回转顿挫,剑式浑然天成,仿若此刻他并非在临阵对敌,而只是在独自挥洒着心中的剑意。

没有人能看出牧野栖的剑式变化如何,因为他的剑本就没有任何剑式。

剑在舞、在飞、在飘!

两柄风格迥异的剑挟惊人之势在虚空中不可避免地接实了。

金铁交鸣之声倏然响起,密集如暴雨。两团剑芒以无可描述的方式在碰撞、穿插、绞杀,瞬息之间,双方已在生生死死毫发间进退了无数次。

高手之战,失之毫厘,缪以千里。当武功达到一定境界时,决定胜负的已不再仅仅限制于攻守如何。

一声长啸,庞纪青色的身影冲天而起。

而牧野栖的剑则在虚空中划过一道圆满的圆弧,随即凝形,长剑斜指苍穹虚空。

庞纪的剑挟漫天杀机,自上而下划出一道惊人的光弧,剑破虚空之时竟飘渺无定,忽而高亢,忽而尖锐,仅闻此声,亦足以让人心神大乱。

众人心中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为何身为清风楼掌门人的庞纪施展出的剑法竟如此刁钻诡异?而风宫牧野静风之子的剑法反而飘逸卓然?众人皆不由为这其中的巨大反差而大感惊愕。

庞纪居高临下,剑势凌厉,向牧野栖施展出滔滔不绝的攻势,一时间数丈之内皆为庞纪的剑势所笼罩,天地间平添无数肃杀之气。

封一点更显沉默,他的眼中隐隐有担忧之色。

游天地自然早已看出庞纪此刻所用的剑法并非“清风剑法”,心中暗自惊讶,以他的阅历,竟也识不出庞纪施展出来的是什么剑法。

一声暴响,庞纪的身躯倒翻而起,向上翻飞,身在空中,他已急提内力,强拧身躯,如同置身于一个无形漩涡中,急旋如飞。

庞纪翻飞于两丈开外,左足下踏,右足却顺势贴地疾扫,一时碎石飞溅迸射,青石地面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印痕,至此他方止住身形。

牧野栖虽未后退,但他脚下的青石却已粉碎,自是因为他将自己剑上所承受的力道悉数卸于地面之故。

虽然未分胜负,但牧野栖却显得更为从容洒脱。

封一点不由低呼一声:“楼主……”

庞纪似乎根本未听到封一点的声音,他的神色十分凝重,缓缓举步向牧野栖迈进。他的动作缓慢得不可思议,这反而使他全身散发出一股异乎寻常的力量,几乎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由为之所牵动,心绪随着他脚步的起落而起伏不定,仿若他的每一步不是踏在坚实的地面上,而是踏在每个人的心中。

牧野栖静静地伫立着,他全身上下都处于极为自然的放松状态,手中的剑亦只是十分随意地斜斜下指。

此时此刻,在他身上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剑意,他的人、他的剑似乎都已成了一片虚无,面对庞纪步步惊心的逼进,他竟能耸立如峰。

惟有他的眼神,却显得极为明亮。

以庞纪为中心,周围数丈之内忽然有股无形气流生起,急速旋转,劲气犹如利刃,在庞纪身侧急速穿掠击撞,形成了尖锐刺耳的异声。

牧野栖的剑尖徐徐扬起,而他的目光则依旧依垂着,神情似乎显得有些茫然,但十分入神,他所有的心绪仿佛已完全沉浸于这一简单至极的动作中。

正盟中人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压力,这种压力无始无终,无缘无由,竟像是来自众人的灵魂深处。

众人的肌肉渐渐绷紧,心跳亦随着两人距离的不断拉近而越跳越快。

一声沉哼,庞纪已跨出了最后一步。

他的姿势并未有丝毫改变,但这一步却奇快无比,且一步踏出,便掠过了二丈距离,他的整个身躯犹如在水面上滑行标射一般。

与此同时,一股强大至无坚不摧的剑气亦与剑芒挟裹作一团,以惊人的速度向牧野栖当胸刺去。

庞纪极为缓慢的动作在眨息间化为惊世之速,其动与静的急剧反差,对观者的视觉形成了一股极大的冲击,让众人顿觉双眼不适。

剑法向来有正奇之分,正道的剑法偏重于正,以奇为辅,而邪魔之道的剑法则偏重于“奇”,诡诈多变。但眼前庞纪的剑法则是玄奥百变,难以洞察其玄机。

牧野栖立时承受了一股空前强大的压力。

他的剑法已至“太无”之境,剑法达到“太无”之境,就有如混沌初开,似实似虚,非实非虚,看似无物,却可由混沌化阴阳,由阴阳分五行,由五行盈万物,纵然是世间至美至玄之物,亦不过是阴阳五行的演变而已。

剑法亦是如此。

牧野栖的剑中已饱含剑道精华,犹如水滴,它本身无固定之形,却可无孔不入。即使是面对幽求的“破傲四式”,牧野栖仍可凭借“太无”剑道破入。

但此时庞纪的剑式太过简单直接,反而使“太无”剑道难以全面发挥出其威力。

此刻,庞纪的人、剑,以及他的心灵已完全相融,化作一柄巨剑,直刺牧野栖。牧野栖要化解的已并非仅仅是庞纪手中的剑!

牧野栖的剑在窄小的范围内划过一道美妙自然的弧线,自一个极为巧妙的角度迎向庞纪惊人的一击。

金铁交击声蓦然响起,一声闷哼,庞纪的身躯倒跌而出,肩头鲜血飞溅,落地之时,他的脸色已有些苍白。

牧野栖竟轻易瓦解了庞纪的惊世一剑!众人皆心感愕然,但想到先前牧野栖曾与苦心大师一战,那一战牧野栖虽败,却足以让人对他另眼相看。而庞纪则比场中诸人更了解牧野栖以及他的武功。

奇怪的是,封一点见庞纪受挫后,一直紧锁的眉宇反而舒展开来,如释重负,游天地无意中察觉到了这一点,不由大感愕然。

原来,庞纪早已见识了牧野栖的武功,知道若以“清风剑法”与之相战,绝无胜算。但留义庄的变故又使他必须战胜牧野栖,方可稳固他正盟盟主的地位,被形势所迫,庞纪惟有使出他从未在世人眼中露过的“长恨剑法”。

“长恨剑法”的剑谱自庞纪曾祖父起代代相传,但同时庞家先祖亦严令后人不得习练剑谱上所载的剑法。庞纪之祖父、父亲皆谨遵家规,直到剑谱传到庞纪手中,庞纪感到庞家将长恨剑谱收藏且代代相传之举措,与庞家的训诫有自相矛盾之处,由此便有些好奇,于是取出了长恨剑法的剑谱,他惊讶地发现剑谱上所载的剑法比“清风剑法”更为高明!

但他也察觉到了长恨剑法中充满了阴戾的气息,与清风剑法的清朗祥和正好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反差。

也许正因为如此,庞纪的曾祖父方立下家规,不许后人染指长恨剑法。

但庞纪权衡之下,仍是决定习练长恨剑法,因为他接掌清风楼是因为其父庞予英年早逝,以庞纪的武功资历,难以与十大名门其他掌门人相提并论,庞纪不愿长久地仰人鼻息,而长恨剑法则恰好可以肋他一臂之力,故虽有封一点多次劝阻,但庞纪仍是一无反顾地暗中习练长恨剑法。当他成为正盟盟主后,庞纪更不可能更改心意,他需要高深莫测的武功来稳固自己的盟主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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