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倒影
她出现时，贝尼正为生活愁苦，从另一个城市过来，身上的钱所剩无几，都快付不起房租了。女人对贝尼说，自己住在一个特别好的地方，不用烦恼钱与世俗。贝尼问她到底住在哪里。她回答说，在河面的倒影里。贝尼看着她，觉得她就是个疯子。
她看出了贝尼的心思，解释说：“如果在春天的午后，你坐在阳光照射的河岸边，就能看到那一幢幢住宅楼在河里的倒影，它们闪烁着阳光的斑点，随着微风与水波荡漾，比河边那些灰头土脸的建筑要好看很多。我也是偶然才发现，倒影也是真实的空间。那天我在河边玩，忽然看到了它们，那种美好吸引了我。本来很怕水，却不由自主地离河越来越近。我是一不小心掉进去的，落到了倒影屋子的窗户上。河水就像被什么阻拦般不会流进来。楼房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于是我就在那里安家了。”
贝尼听完，笑了笑，这么多年他见过许多奇怪的事情，却依然不相信，但他却喜欢上了这个古灵精怪的女人。相处了两个月后的一个下午，贝尼终于经不住她的要求，答应陪她去她的住处看看。女人把他领到了护城河边，贝尼清楚地记得，那天河边的柳条都冒出了嫩绿的芽，太阳光照在身上让人犯困。他和女人在河边站了很久，什么也没干，但却似乎什么都经历了。这种感觉让他很高兴。乌云遮住了太阳的一角。女人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纵身跳进了河里，水面的倒影碎成无数片，不一会儿就重新聚合。
贝尼呆呆地站在河边，悲伤难忍，不敢跳下去。他等着女人从水中的楼房里归来，但是等了很久，女人也不见踪迹。快到黄昏的时候，他依稀看到女人就靠在河里某幢金灿灿的房子窗前，看着自己。她也成了倒影的一部分。
31.越境
贝尼曾经在边境小镇住过一阵。他在那里开了一家杂货店。每天来店里买东西是些熟人，镇子本来就不大，走在路上互相都认识。偶尔会有从边境那一边混进来的东南亚人，他们个个骨瘦如柴，皮肤黑黄，说夹杂着汉语的地方话。他们大都是来买烟的，贝尼看到这些人，就从柜子里掏出一盒土烟扔给他们。他们拆开包装，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对着贝尼傻笑。
记得那是个下雨的午后。贝尼是这样对我说的。他正在杂货店里靠着藤椅打瞌睡。几乎每个下午他都是这样度过的，生活平淡无奇。但是那个午后，雨顺着屋檐流下，把外面的世界和屋子自然地分隔。一个女人撑着伞，来到了柜台前，她收起伞，用手背敲了敲玻璃板，提醒着有客人来了。贝尼那会儿意识有些迷糊，抬头看了她一眼，问：“要买什么？”他依稀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这个女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印象，甚至记不得她的容貌了。所以，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应该不属于那个镇子。
女人没有和他说话，走进店里，挑了两条蓝条纹的毛巾。贝尼觉得有些奇怪，说：“二十块。”她从腰包里掏出钱，放在了柜台上，转身就走了，始终没有说一句话。贝尼收钱时又看了看她的脸，似乎想努力记住。外面的雨还在下。女人已经走远，消失不见了。当贝尼拿起玻璃柜上的钱，才发现几张破旧的票子中还夹杂着一张纸条，上面其他什么也没有写，只有用水笔写的一行地址。贝尼知道那里，是边境之外的一个小镇，离这里并不远，平时两边就有贸易来往，只是最近边境发生了几起抢劫案，管得有些严。贝尼盯着那张纸条看了半天，又望了望外面的雨帘。贝尼感觉一种好久未曾出现的悸动又回到了身体里。这样的感觉还是他在满世界漂泊的时候才有过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厌倦了，只想在一个地方安静而孤独地生活。但仅仅是一张纸条，让他重新想逃离这个镇子，他要越境去找到那个女人。
过了一会让，雨停了。贝尼拉上杂货店的卷帘门，背包里放上了几件衣服，钱，还有日记本。他出发了，这意味着贝尼不一定再回到这里。他习惯了轻易地抛弃一个地方，因为他本来就没有故乡。小镇和M国的边境线很长。贝尼坐船度过一条很宽的河，然后趁着夜色翻过荒山和树林，从一条隐蔽而泥泞的小路穿过了边境线。那是盗猎者口口相传下来的路，贝尼从镇子上的一个人口中得知。当他来到地址上描述的那个异国小镇，已经是黄昏了。贝尼并没有感到陌生，因为街上走着的都是那些来他店里买烟的东南亚人。贝尼真正到了那里，才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懂街边的门牌与商店名字，他一直沿着陌生的街道往前走，经过某个饭店时，他忽然发现里面的墙角座位上坐着一个女人，背对着自己，身影和下午的她很像。
贝尼走进了饭馆，走向了女人。服务生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觉得他并不是来吃饭的。贝尼坐到了女人对面，抬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并不是她。那是个陌生的女人，他从来都没有见过。
“后来呢。”我觉得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
贝尼想了想，说：“我和她聊起天来。她的话我能听懂，因为她也来自边境的那一边。”
“你不是在找在杂货店出现过的那个女人吗？”我问。
贝尼说：“我想自己已经找到了。”
32.结婚
她坐在了贝尼面前。他那会儿靠装瞎子，帮人算命为生。贝尼笑着问：“姑娘，算命吗。”
女孩略感诧异：“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女的，而且是个姑娘。”
贝尼微微一笑，没说话。这叫保持神秘。
她用手在贝尼面前晃了晃，说：“我知道了，你一定看的见，你装成瞎子骗人。”贝尼听了她的话，忽然把脸凑近了她，说：“你看。”
她仔细看了看贝尼那双泛白的眼珠子，不再说话了。
“姑娘想算什么。”
她说了一串，从前途到财运，最后是婚嫁。
贝尼沉吟一声，对她说：“把右手伸过来。”她没有犹豫，伸了过去。贝尼用左手慢慢地抚摸着她手掌上的纹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耐心和漫长。她只觉得手心有些痒。贝尼终于把手收了回来，说：“现在，把头放在我的手下面。”说完他把手高高地抬了起来。她依然照做了。贝尼仔细地用他的手从她的头发往下摸，从额头，眼睛，鼻子，最后到下巴。
“你现在正是事业和财运的低谷，不过，当你结婚之后，势必转运。”贝尼一直觉得帮人预测未来总要比帮人回忆过去要容易，因为未来谁也不知道。
她听了说：“哦，那请先生帮我算了一下婚嫁。”
“你想算什么。”
“先算算我什么时候能结婚。”
贝尼掐指一算：“就在今年。”
“真的吗。”她的表情有些诧异，接着问：“那我和命中那人会什么时候遇到认识。”
“已经认识了。”
她问：“先生能测出是谁吗。”
贝尼顿了顿，指着自己说：“就是我。”
33.饺子
吴娟和她的丈夫张龙过的很穷，他们每天辛苦地工作，却依然食不果腹，那是一个饥荒的年代，大部分人流落他乡。吴娟最爱吃的是饺子，但只有等到过年她才舍得去买一点猪肉回家包饺子。
这年又是春节，下着大雪。吴娟早早地去排队卖肉，张龙一个人在家。吴娟来到肉铺却发现铺子关着门，门口一个人也没有。她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人蹲在墙角里，目无表情。她走上去问他：这肉铺为什么今天不开？那人浑身发抖，望了吴娟一眼，说：快逃吧。已经没有猪肉了。
吴娟觉得他肯定是个傻子，没有猪肉为什么要逃跑。那个人没有再说话，蜷缩成一团，把自己藏在雪里。她很想吃饺子，心想没有肉可以只用蔬菜做馅。她不禁想起了张龙，他还在家中等她。
等她到家时，忽然发现家门敞开着。有一群人正围着她家的饭桌吃着什么。她走近一看，桌子中间放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饺子。那群人抬头看着她，眼露凶色。吴娟却死死地盯着墙角，张龙就躺在那里，一滩血泊。
贝尼那时也蜷缩在肉铺旁边。我问他看到了什么。他说他看见一群人抢了肉铺的猪肉，其他什么也没看见。
34.作文
我曾经跟着一个瞎子学写作文。
那样的瞎子你能在街上看到很多，长长的油腻头发，戴着一副黑色的蛤蟆镜，手中拄着一副拐杖。他们都是算命的瞎子，你给他们钱，便能够听到一堆废话。
但他不同，他是个老师。
我那之前的作文写得很差，语文老师甚至不愿意在结尾处留下两句评论。虽然我感觉没多大的事，我的母亲却为此而苦恼。后来她从别人那边打听到小城里有一个很出名的瞎子。他曾经是高中的语文老师，后来因为一次意外而双目失明了。从他手里教出来的学生没有一个作文会差。于是母亲很欢喜地把我送到了瞎子家里让他辅导。
我们几个孩子在他那里上课时故意朝他做鬼脸，或者静悄悄地做着其他游戏，反正他也看不见。只是有一次当我大胆地走到他身旁，用手在他面前挥动时，他忽然伸出手准确地握住了我的胳膊。这让我大为吃惊，从此便不敢离他太近。
那是暑假辅导的最后一堂课，瞎子要求我们每个人当场写一篇作文，题目自定，并大声读给他听。瞎子让我们一个一个走到他面前，大声朗读自己写的作文。当我站到他身边，结结巴巴地拿起一本优秀作文选，读起那篇自己第一次看的作文时，瞎子的脸上忽然露出难得的笑容。他让我靠近了，摸了摸我的头说：很好。
这句话让我感到万分的荣耀。从那以后，我自己写的作文就经常被我的老师们看中。贝尼说，这都是瞎子的功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