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诚失恋了，他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给一个病人做最后的一段康复治疗。
我的办公室里放着舒缓病人情绪的小提琴音乐，这音乐让房间安静的出奇，而电话那头传来的嘈杂声，让我感觉到了微妙的不安。
赶到酒吧的时候，陈诚已经抱着杯子喝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走过去要了杯酒，猛地喝了一口，问他怎么回事，他埋着头不说话。我就坐在旁边看着酒吧里群魔乱舞的光景，喧嚣的音乐把人与人之间最后一道门给重重地关上了。
那时候我仿佛看见了一道奇怪的光钻进了陈诚的身体，我揉了揉眼睛，心想酒吧里觥筹交错的，怕是看花眼了吧。而这时候陈诚抬起头来了，他迷糊着眼，好像很陌生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舞池里的旋转灯从他脸上划过，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光，像是飞速旋转的走马灯。而在那光亮的间隙，我看见他脸上浮现出我从没在陈诚脸上见过的那种表情。
他突然站起身来，望了望四周。我皱了皱眉，问他：陈诚，你没事吧？他转过头来看了看我，好像在看一个陌生的人。片刻，他说：我想跳舞。
他摇摇晃晃地推开人群钻进了舞池，我无奈的只好跟在他后面，他开始跳舞，身体随着激烈的音乐摆动着，他双手举过了头顶，闭着眼，很快乐地跳跃着。这是我很不喜欢酒吧的原因，尽管它比任何地方都要更真诚，但这种真诚有种近乎病态的逃避。
我见他那么放肆那么疯狂，本想让他停下来，但是想到他心情郁结，也只有由他去了。
过了一会，他脱掉鞋子，跑出了酒吧，开始在街上飞奔，一手提着一支鞋，跑起来的样子像是一只奇怪的鸭子，我跟在他后面，也跑起来想要赶上他，他现在这个醉态，至少保证他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吧。
身边明灭的风景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周围的人，周围的车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那一刻我突然很享受这样的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年幼时候最无邪的时光。
跑到一片郊区，回过神来发现身边已经不再人潮涌动了，没有了被高楼围绕的困兽感，也没有了被城市灯火掩盖了星光熠熠的夜空，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星光了。
我们大口地喘着气，他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我也瘫坐在一旁。
“感觉好些了吗？”我问他。
他突然转过头来，好像才发现我似的。
“你一直跟在后面？”他问我。
“废话，我可不想明天一早被警察询问认不认识河边尸体什么的。”说罢，笑了笑。
“他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他的嘴角突然露出一抹笑意。
——他有你这样的朋友？
我被他这么一说给搞糊涂了，便问道：“什么意思？”
“我不是你的这个朋友，不过是附着在他身体里的一个酒肆而已。”他说。
“你别开玩笑了，混蛋。”他脑子出毛病了吧，我想。
“你还真是个较真的人。”他说。
“你钻进他身体干什么，赶紧出来。”我说。
“你放心吧，等他酒醒了，我自己会离开的，不过在这之前，我想要做一些事情。”他看着我眼睛里好像闪着光。
“什么事？”
“走吧。”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后的泥土。
“我已经快忘记了双脚踩在地上的感觉了。”我们沿着郊区的小路走着，他突然说道。
“你，你算是鬼魂吗？”我问他。
“算吧，不过驱鬼的人都叫我们酒肆。”他说。
“酒肆？”
“就是变成魂魄后留在人间的鬼魂，因为还有很多心愿没有完成，所以不想走，只能附着在喝醉酒的人身上，去做一些自己以前想做的事情。”
“……”我沉默了一会儿，“你想要做什么？”
“我想……”他笑了笑，说道，“我想去海边吹海风，想坐在小船上摸鲨鱼的鱼鳍，想去月球上看看地球长什么样子……”
“很遗憾吧？”我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
他没有答话，点了点头。
我知道遗憾是什么感觉，遗憾是没来得及说的我爱你，是没来得及告别时挥舞的手臂，是错过的末班车，是突然离开这个世界时才想起自己的渺小和卑微。
我们来到一片河床旁边，那里安静得出奇，河水慢悠悠地流淌着，脚下地草地松软的像是发泡的面包，他像是很放松地躺在了草地上，我也学他地样子躺在他身旁。夜空像是一片墨色的画布，点点星光点缀着。
“我从来不知道，这城市还有这么一个地方。”我说。
“因为大家都没有时间去怀念过去了。”他说，“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看星光地地方吗？”
他这样问我，我脑子里应该想起的那个地方却突然找不到了。我沉默着，他笑了笑。
“我记得我小时候常常来这里看星星。”他说着，“这是我从楼上跳下去之后，脑子里闪过地第一件事情，你说奇怪吧，我居然会在那个时候想起这一片河床还有漫天地星星。”
“他们说人在离开人世的前一秒钟会想起许多奇怪的事情，恐怕就是这样吧。”我说。
我们躺在草地上，彼此再也没有说话，我知道他需要这一份来之不易的满天星空。我望着那片慢慢夜空，忽然回想起老家的那个小山坡，一定是在那里，对，一定是在那里。
有人说，人的脑子里住着一只虫，靠吞食记忆为生，他会慢慢吃掉每个人的回忆，直到人之将死，这只怪虫才会将这些记忆通通吐出来。
我被一阵拂过脸颊的微风弄醒了，鼻子痒痒的，想打喷嚏，睁开眼天边已经蒙蒙亮了，陈诚还躺在旁边睡得很安静。
已经离开了吧？我看着他，心里想着。
他好像突然察觉到了什么，扑哧地坐了起来，摸摸脑袋问我，怎么会睡在这种地方。
我说，昨晚你喝醉了，你想要到这里来看星星。
他说，切，我才没那么矫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