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个小时的长途旅程,听着钢铁倾轧间沉重的闷响,恍惚间又有了一丝睡意。窗外月光柔和,远处是起伏的矮山和绵延的村庄,偶尔会有稀疏的灯火明亮。
这是不属于这个年代的景象。我想。
直到L君发来短信时,我仍觉得自己身处虚幻的梦境。
——这些年我一直把你看得很轻,像眼里的微尘,却怎么也擦不去。
火车进站的时候隔着窗户看见母亲久违的脸,穿着旧式的深蓝色长裙,合着手站在月台前,像虔诚的祈祷者。眼神交会的那一刻竟看见她眼中闪动的一点欣喜的亮光。
站在母亲面前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歪着头傻笑。她抬头望着我,皱了皱眉头,说道,长高了不少。我又笑了笑,说道,学校伙食还行吧。周围是匆匆忙忙的旅人,那一瞬间我竟觉得这是世界上最为艰难的重逢。
坐在三轮车上母亲一直说着这一年来身边发生的事情,听着那些亲人的琐事竟又觉得与自己毫不相干,母亲时而欢喜时而忧愁,我只是附和这她随意地答话。
顺着曲折的窄道,身边是不断变换的流动风景,地上斑驳的投影乖张地摇动着,这样熟悉的景象却又像是梵高画般逼仄而且陌生。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黯淡。
前些年搬家的时候母亲在城东租了一间三十多平方的单间,这间空房是房东在他们的楼房上加盖起来的,房租自然也就便宜。
母亲喜欢,便搬住进来。
楼道一片漆黑,母亲说前些天楼道的灯泡坏了,房东还没来修。
母亲拿出钥匙,摸索着开了门。
房间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母亲打开灯,暖黄色的灯光轻易地照亮了整个房间,温暖似三月里的阳光。
母亲说这几个月她的脚痛病又犯了。我想可能是房间太潮湿的缘故吧。
我坐下后她便开始泡茶,端点心,烧开水。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来来回回匆忙小跑着。她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进去,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我突然觉得这样的场景只是在外婆家见过,这样想来,母亲真的是老了吧。
铺了床,冲了澡。
熄灯后不一会儿她就开始打呼噜了。我蜷缩在床上失落地流下了眼泪。
墙角里晃动着微弱的亮光,想起L君的短信,我拿出手机回复了他。
——我知道。
父亲和母亲分开后我一直与母亲住在这里。那日母亲整理好房间时已是傍晚。落日的余光透过窗户在白色的床单上铺上一层温馨的金黄色。我坐在沙发上看着这样美好的景象又觉得毫不真实。
夏日很多个雷雨的夜晚,窗户被雷声震得啪啪作响,倾盆的雨水顺着窗檐流进房间。在那样的夜里又会花上一整宿的时间来抢救墙角的电器。有一夜母亲在床上一直呆坐到天亮,我躺在她旁边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看见母亲满脸泪痕,像浸湿了的淡妆。
翌日起床的时候背上生了许多红疹,母亲说大概是床单太久没用,有些受潮了。我说,妈,还是换个地儿住吧,这地方湿气重,你看你的脚又开始痛了。她低下头若有所思,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眼似深陷的漩涡,说道,算了,习惯了。
去诊所买了些治皮肤病的软膏,走过街口时接到父亲的电话。
父亲说中午过去吃顿饭,我便答应了他。
挂了电话后我便一直沉默,母亲知道是谁的电话,她别过头不再看我。
直到走过十字路口,她才说道,去吧,早些回来。我点点头,沉默代替了再见。
几年前的燥热夏日,我瞒着母亲去父亲那边吃了一顿饭,几桌酒席尽是父亲的亲戚朋友,我叫不上名,只是敷衍地笑着,又觉得是自己应该做的。
回到家时已是深夜,家里一片漆黑,母亲坐在沙发上,窗外的路灯光照过她黯淡的侧脸,她轻轻说道,你去跟他吧。
那夜我在十字路口的躺椅上坐了一宿,我想我是无法面对母亲失落的脸。
空旷的人间似荒凉的剧院。
那些羞赧的过往,却又无法逃避。
L君发来短信。
——前些天厦门下了一场大雨,我忘记带伞,走在雨中突然想起你。
去年我们经历了世上最强的地震,那几月我和母亲居无定所。
睡帐篷那段时间里,夜里时不时下雨,雨水渗进帐篷,淋湿床铺,于是只能坐着度过漫长的夜。偶尔会听见有人哀怨的叹息,造孽哟。然后是一大堆嘟哝。其实他们不知道,与那些失去亲人失去挚友的人比起来他们已是幸福了亿万倍,能够活在这世上已是上帝最大的宽慰。
没有亲历那种痛苦的他们永远不会明白。
夜里走在残垣般的街道上。周遭是倒塌的矮房,哀怨的行人,莫名的惊叫。看着眼前如末日般的景象,母亲握紧了我的手。
那时候我突然明白了“同甘共苦”的真正含义。
那段时间母亲突然病了,在板房医院里躺了半个多月,每日我都守在她身边,不愿离开也不敢离开。我看着她的身体慢慢虚弱下来,我看着她的脸庞慢慢瘦削下来。每次她入睡的时候我都紧紧握着她的手流着眼泪生怕她走远了离我而去。
母亲说她只是累了想休息一下。
我想那时候的自己也能懂得“累”的另一个意思。
那次病后母亲衰老了许多,地震也成了许久以前的事情,现在想起又宛如昨日。
躺在床上想起L君的短信,眼泪沾湿了屏幕。
——你离开那夜也是下着雨,你转身的时候有没有想起站在雨中的我。
醒来的时候桌上已摆好了早餐,母亲在阳台上晾衣服。她踮起脚尖,才能把晾衣架挂在绷紧的绳上。我看着她浸浴在晨光里的背影,浓郁得像德加的油画。
如果我们有自己的房子。
那些时候母亲总喜欢坐在我的床边望着朽蚀的天花板这样说。我把脸转向墙角不说话,狠狠咬牙,心中暗暗许下遥远的誓言。
我会给你买一套很大很大的房子,我会给你买一衣柜的好看的衣服,我会带你去你想要去的海边,我会让你过上不再如此狼狈的生活。
而当自己从幻觉中走出来时,母亲已经睡去了,或许她什么也没想,或许她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母亲永远是这样单纯的人。
现在想来,那些誓言又确实成了难以企及的遥远光华。
我接过母亲手中刚刚洗过的床单,若无其事地说道,妈,过两年我大学毕业了,就在成都给你买套房子。她的身子微微一颤,沉默着点点头。
刮胡子的时候不小心划破了皮,找来创可贴贴在腮边,觉得镜子中的自己可笑至极。
饭桌上一直沉默,我听见稀饭下肚时咕噜的声响。她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我突然哽咽了,眼泪顺着脸颊滴在桌上,她没有看见。
我许诺了她不切实际的诺言,又如何承担。
——我时常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已经遥远得记不清年月,却总觉得近在昨日。
看了L君的短信我无力地望着天花板,我知道墙角斑驳的时光永远不会褪色。
十多天后自己又要踏上那列载我回家的火车送我去远方。
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心中即便是千万分不舍到时候仍是要离开,曾经许下“永远陪在母亲身边”的誓言终究成了谎言。
我是个不称职的儿子。我想。
蹑手蹑脚走到她的床边,她侧身对着窗外安稳地沉睡着。因为没有拉窗帘,路灯光刚好遮住她半张脸,似明似灭像是光影中流浪的眼泪。
我埋下头,轻轻吻了她的脸。
房间里静谧如王家卫电影里流淌的长镜头。
我坐在沙发上沉默呼吸。
突然又想起L君。
前几天是L君的生日,我没有刻意记得但就是忘不掉。从最佳损友变到形同陌路也感觉不过是一瞬间的样子,这篇文章是那时候写的,少年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