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顾远是在三个月之后。凌晨两点的时候他敲响了我的家门。屋外下着大雨，电闪雷鸣，他衣衫褴褛失魂落魄地站在我面前，他浑身都湿透了，我恍惚觉得是自己产生了幻觉，竟担心起被雨水滴湿的地毯来。他声音有些嘶哑，对我说：“我淋了很久的雨，我浑身在打颤，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冷。”我这才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真的是他，我抱着他，他身上的腐臭味混合着泥土的潮味，像是一块被关在了断电冰箱里的奶酪。
三个月前我去参加了顾远的葬礼，葬礼在城郊的一座公墓举行，那天天气很好，倒不像电视剧里每逢葬礼便阴雨绵绵的情节。公墓的费用是我出的，顾远的家庭并不富裕，父母清贫了一辈子面对这样的事也是无能为力。我把钱交给他们的时候他们并不接受，我说：“我不希望我的兄弟在那边也住不舒服，你们也是吧。”他们一家人是基督教徒，所有的流程都按照西方的葬礼进行。来吊唁的人并不多，他们没什么亲戚，顾远这辈子恐怕也就我一个朋友，我站在他面前，他像是闭着眼睛睡着了一样。直到下葬的那一刻，我好像才真正意识到这个人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准备回家的时候，天色变暗了，开始下起了大雨，我望着天，心想，你来迟了。
其实在此之前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他了。这个倔脾气的男孩在二十岁的时候一个人去了沿海城市，那天他跑来找我，告诉我他要去挣大钱了，我拦都拦不住他，他借了一些钱，然后一个人背着行囊坐上了绿皮车。从那天开始，便再难得见到他一面了。期间我去找过他一次，那时候他穿着好看的西装，梳着锃亮的头发，他说他现在生活不错，不要担心。就这样断断续续地几次见面，他也从一个稚嫩的少年变得越发地魁梧挺拔，中间断去的那些记忆，只有他自己一人知道。
我给他找来毛巾，擦干身上的雨水，又倒了一杯热水给他。他说：“不用了。”我说：“淋成这副模样，不喝点热水会感冒……”说到一半我又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沉默着不再说话。
“我现在是个死人，不会感冒的。”他说。
我看着他脸上那些腐烂的伤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我说：“那是什么感觉？”“睡着了的感觉，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他随口说道。“我是说，割了手腕以后。”我还是不自主地看了看他手上长长的伤口。“就像是身体里的东西慢慢流走了，精神有些恍惚，我那时候差点以为自己是个气球。”说着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是觉得他这个描述有些好笑，但是却笑不出来。他是在他家的浴室割破手腕上的动脉，等到他父母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除了一具躯体什么也没留下。
“我不知道你回来了，是你爸打电话告诉我的。”我说。
“我谁也不想见，我就想休息一下，太累了。”他摇了摇头。
“你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你还真是傻。”他说，“西装是借的，公事包也是借的，请你吃那顿饭花了我一周的生活费。”
“你在我面前也不能说实话了？”我有些生气，对于他的欺骗和不信任。
“我想活得骄傲点，我也不想你们担心。”末了他说，“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突然让我觉得面前这个陌生的男生变得熟悉起来，语气像极了年少时候把我一大袋玻璃弹珠弄丢了埋着头跟我道歉的少年，踢球时候撞到了小流氓点头哈腰求别人放过的少年。我突然明白了他说那句“想活得骄傲点”的理由。
他刚到那边的时候，身上的钱倒是足够安顿下来。他花了一周的时间去找活干，在一间潮湿的地下室给一个当地的地下乐团当助理，用他的话说就是“我他妈那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叛逆”。他在那里沾上了毒瘾，后来地下室被端了，他趁着乱子跑了出来，但是自己所有的家当都留在了地下室里。他一个人穿着短袖和凉鞋走在冬夜的街头，透过街旁商铺的反光镜看见自己糟糕的模样，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完了。
“那时候还不算绝望，毕竟年轻，总觉得还有机会。”他说。
之后干过很多谋生的体力活，工地上，工厂里都去过，挣的钱也只够简单的生活，有时候瘾一上来，脑子一热，把自己攒了一个月的生活费全拿去买药，嗑完后第二天醒来，躺在床上狠狠扇自己耳光。他说到这里，擦了擦眼泪，但是眼角却干干的没有一点痕迹。
他把房间租在一个偏僻的旧楼房里，阴暗又潮湿，房东是个尖酸吝啬的老太婆。每月一到时刻便叫嚷着跑来收房租。有一次他发高烧，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吐得满地都是，臭气熏天。这老太婆来收房租的时候，倒是没有管床上躺着的他的死活，捂着鼻子大叫道：“仙人咯，要死死远点，别死在我屋里。”他被几个壮汉抬着扔到了街上。“当时脑子昏昏沉沉的，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你为什么不回来？”我别过头不看他的眼睛。
“回来？那副狗模样我怎么回来？”他说，“那时候我妈心脏病老犯，才下定决心出去闯闯，挣点钱回来，最后搞成那副模样，我还有脸回来？”
“你爸妈不会介意你变成什么样子。”我说。
“可是我介意啊。”他打断我的话，“如果换做是你的话，也一定是这样的。”
他在街边的长椅上躺了两宿，脑子烧糊涂了，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情。第三天清晨的时候有个衣着光鲜的男人扶起了他，问他怎么样了。他当时想说什么，开口的时候又忘记了，只好嚷嚷道：“水，给我水。”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张温暖的大床上，那个救他命的男人坐在一旁，见他醒了便问他好些没。他鼻子一酸，眼泪顺着脸颊打湿了枕头，他说：“谢谢你。”
“他叫陈磊，开了一间酒吧，是个有钱人，后来我去他那里工作了。”他说。
身体恢复后，陈磊问他：“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一份工作，如果不愿意，你多休息几天再走吧，没关系。”他甚至没有一刻钟地犹豫便答应了，他需要一份工作，准确的说是，需要钱。
酒吧在一个叫“男孩城”的地方，那里集中了这个城市大部分的纸醉金迷，夜幕落下的时候，华灯初上，那些男人们便脱下伪装的面具，在这里享受着和同伴在一起的快乐。
“跳舞三百，喝酒五百。”顾远这么对我说，“还有更赚钱的，陈磊不让我做，他说我不是属于这里的人，你知道吗，第一晚我赚了三千，回去后我说分他一半的钱，他说不用，这些钱都是我的，等到我赚够了足够的钱，就可以离开了。我当时在想，离开干什么，我在这里挺好的，我觉得他对我很好，像是亲兄弟。”末了他说，“我还欠他一句再见。”
顾远开始了漫长的夜店之旅，当自己渐渐对每天挣到的巨额小费不再激动的时候，他开始认真地审视自己生存的这个地方，而此时他才逐渐意识到那句“你不属于这里”有多么孤独。有一天他睡到午后才起床，屋外已经是汽车攒动的轰鸣声，他换衣服的时候站在镜子前面突然愣了一会儿。“我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竟然没认出来是自己，他们把钞票放在我的内裤里，我在他们面前扭动着腰，挑逗他们，去挣那些可悲的钱。”陈磊站到他的身后，问他中午想吃什么，他突然转过身去吻了陈磊的嘴，陈磊把他推开了，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说过了，你不属于这里，别做傻事。”
“我还以为，他也想要这些东西。”顾远自顾自地笑了笑，说道，“我想错了，他是个好人。”
夜店的人都心照不宣地了解顾远和陈磊的关系，也并不为难这个模样帅气的小伙子。快到凌晨的时候，顾远一个人走路回家，陈磊还要留在店里处理一些琐事。顾远心想，来了这个城市也有好些年了，她突然想起了家里的爸爸妈妈，想起了从小玩到大的伙伴，然后他摇摇头，把这些伤怀的东西都赶跑了。这些年他还是一直在往家里汇钱，附上一句自己过得很好，便什么也没有了。
也是在一天回家的路上，走过一个街角的时候，他被三个人拖进了一辆黑色轿车里。等到他醒来的时候自己赤裸着身子蜷缩在一条暗巷里，衣服裤子甩了一地，他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觉得浑身不舒服。他不紧不慢地穿好衣服，又往回家的方向走，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到家后他把自己锁在浴室里，镜子里的那个人眼角嘴角全是血迹。他开始放水洗澡，他蜷缩在浴盆里，头埋在膝盖间，喷头的水哗哗地打在他身上，他开始抽泣，最后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那就是绝望的感觉，你哭得再大声也没人能听见，你流了满脸泪也只是被湮没。”
顾远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离开了陈磊的公寓，他决定回家了。飞机穿过云层，一眼望去全是模糊一片，他下意识地去抹了抹眼角，还以为自己又不争气地哭了。
他回到家后，父母都不在家，他开始在厨房里忙碌起来，做了一桌子好吃的饭菜，然后他一个人吃了起来，他一边吃一边笑，心想自己有多久没有坐在家里吃饭了。他狼吞虎咽吃了好几碗饭，吃过之后洗干净碗筷，然后他把房间打扫了一遍。
最后他才不慌不忙地走进浴室，用爸爸刮胡子的刀片在手腕上割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他躺在墙角，闭着眼，什么也没去想，他听着血液慢慢流动的声音，觉得很好听。
之后的事，对于顾远来说，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他的父母回来后看见行囊和满桌子的饭菜知道自己儿子回来了，高兴地叫着：“远远，你回来了啊？”而最后当他们看见浴室门缝里流出来的一大片殷虹的血液时，愣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顾远的妈妈晕倒了过去。
“你要不要回家去一趟？”我问他。
“不了，我来找你，有些事要你帮忙。”他说，“我睁开眼的时候看见自己躺在自己的墓地旁，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突然想起有些事还没做，便走了好久找到了你。”
“你说。”
“以后我爸妈你帮我多照顾一下。”他说，“我这辈子对不起他们。”
我点点头，他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等你有空的时候，去找到陈磊，我还欠他一句再见，当然现在应该再也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顾远自己回去了，我说我和他一起，他说不用，下着大雨。我看着他落寞的背影突然觉得他好像是应得的这份孤独，他需要一个人走回自己的墓地，只有他才能完成。
后来我再去他的墓地，我常常坐在草地上和他聊天，告诉他他的父母都过得很好，告诉他最近有些什么新闻，告诉他自己又遇到些奇怪的事情，我知道他就在下面，他一定在听。
我去了一趟陈磊的公寓，我在窗外见到了那个英俊帅气的男人，他站在一面落地的穿衣镜前，沉默地站了很久，好像在看着谁一样。
我在他门口留了一张纸条：
“谢谢你，再见。
——顾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