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天气预报说今天可能要下雨，去把外边的衣服收进来。”
母亲在客厅收拾东西，我在卧室换夏季的窗帘。刚从学校回来没多久，休息了不到两天母亲便嚷嚷着要打扫房间，她向来威严，我从不敢多说什么。
我望了望窗外，是六月天刺眼的阳光，穿过云层洒在阳台上，旧窗帘上的微尘在恍惚间沉沉浮浮，没有蝉鸣的夏季静谧得如同温柔的插画。
“大晴天哪有说下雨就下雨的。”
我咕隆了一句，然后去阳台收回来还润湿的衣服，刚把衣服放下，客厅里电话便响了，母亲在擦地，忙不过来。我起初以为是父亲来的电话，而当我接起来后脑海上那些闲侃的话语却一句也说不出了。
——易诚，我回来了。
我的脑海中突然停滞了大片大片的空白，怎么也找不到这个声音该从记忆的哪个地方拿出来，电话这头的我沉默了好久，最后叹息了一声。
——嗯。
电话挂断后我站在客厅里像丢失了魂，脑海中又满是从心底涌起的回忆。母亲擦地砖让我挪一挪位置，我这才回过神来，转身回到自己房间。
窗外早已铺满了大团大团的铅云，天空低沉得像是触手可及，接着便啪嗒啪嗒地落下了大点的雨。
即便是六月竟也如此阴晴不定。
最后一次和林瑜在一起时，是2006年的十二月，那天是她生日。
前些年的冬天要寒冷许多，经常在半夜偷偷下起细绒的雪，然后翌日清晨推开门的时候，看见满世界白茫茫的一片，总是惊喜的觉得这是天赐的祝福。
“我要送你满世界的生日礼物。”
“什么？”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那夜我们坐在街边的长椅上，身旁的路灯恰好亮着温柔的暖光，即便是这样呵气成霜的季节，心里也总是暖融融的。
她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把双手插在羽绒服的口袋里，长发盖住了脸颊，我甚至看不见她的双眼。
“你说的，礼物，在哪？”
“再等一下啦。”
于是又是一阵沉默，我起初尝试着想要讲讲拿手的笑话，但想想又觉得无趣，她早已经是我那些笑话的忠实听众，别人毫无兴趣的段子她总是会笑得前俯后仰的。而现在我的却已经讲不出再能让她欢笑的段子了。
“易诚。”
她叫我名字，我转过头看着她，她慢慢抬起头，眼中竟是汪洋一片。我慌忙地想要握住她的手却被她甩开了。
“易诚，你站到街对面去。”
我愣愣地看着她，她的眼泪却突然落了下来，带着哭腔说道：“去啊。”
我抬起手把她脸颊的泪水抹去，点了点头。
小街不宽，四十来步的距离，我却觉得自己走了很久。脚下的暗影一步一步地慢慢拉长，直至它攀上了对面的矮墙，我才停下脚步。
“行了吗？”
我大声地问，背后却空旷得像是有层层回音，而这所有的声响都被夜晚渐渐吸去了。我低下头，叹了口气。
长椅上早已没了踪迹，她像是一场幻觉一样，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我顺着街走回家，心里像抽去了微光般寒冷。
天上渐渐下起了细绒的雪，落到地上便融化了。这是我给你的满世界的生日礼物，粼光闪闪的，你看到了吗？
时隔近三年，再见到林瑜时多多少少有些不习惯。
天空中仍然落着雨，灰蒙蒙的天压得人喘不过气。我撑着伞在她喜欢的西点屋前等她。过了一会儿她穿着时尚的城市装出现在我面前，我诧异地看着她，心中怎么说都有些失落。
她还是喜欢吃香草冰淇淋，在小阁楼里我看着她大口大口地吃。这样不淑女的表现她说除了我以外难得有人看见。听完这话我不知道是应该高兴呢，还是为她成功的调侃假意地笑笑。
原本想问的“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出口时竟变成了“你为什么要离开”。
她抬起头看着我，说道：“反正最后总是有人会离开的。”
这话让我想到了我的母亲。与父亲分开后那些年我一直迷惑，两个人明明在一起最后却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分开。母亲给我的解释是，两个人在一起如果没有了在一起的意义，到最后总是会分开的。
于是在林瑜说完这句话后我便无力还击了，甚至连那些故作轻松的闲侃也说不出了。吃过之后她说想要去看看我母亲，我便带着她沿着回家的路一直走去。走过那个路口时我看见街边的长椅在雨中仍是安静地伫立着。她也转过头去望了望，眉头皱了一下。
“你上次说的，给我满世界的生日礼物，是什么？”
“唔？我也忘记了。”
关于那时候的事情，再提起也毫无意义了。
回到家时母亲正在厨房准备晚饭。林瑜站在门口亲切地唤她“陈姨”，母亲转过头来看见林瑜的时候竟惊异得说不出话来，却又立刻放掉手中的活小跑过来握住她的手，脸上推砌着笑容，叨念着：“是瑜儿啊，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一边拉着林瑜往客厅走，一边给我使眼色让我走远些，最后她干脆说：“诚儿，把锅里的菜翻几下。”我对着林瑜无赖地摊了摊手，她扑哧地笑了出来。
我其实不愿去听他们会说些什么。只是即便在厨房，客厅里的谈话也是能听得见一些的。
“瑜儿，这些年过得好吧。”
“嗯，还好。”
“唉，前些年你小姨搬家的时候我才觉得很久没见到你，一问才知道你早回上海了。傻丫头回去之前也不来给陈姨打个招呼。”
“那时候走得匆忙，也就忘记了。”
“陈姨明白。对了，你知道你小姨现在的住处吗？”
“都联系好了，待会儿就过去。陈姨，我想问你个事？”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诚儿上的大学是一所好大学，我们都替他高兴啊。”
“嗯，那就好。”
我在厨房揉了揉眼睛，她最后那句“那就好”让我的眼睛难受得发红。
那天的晚餐后来怎么想都觉得不真实。
雨停下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沉下了大片的黑暗。母亲开始收拾碗筷，林瑜看了看时间，“不早了。”她说。她向母亲道别后便离开了。我跟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想要送她回去。
走到路灯下她却转过身来，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只是周遭太暗，她眼睛里藏了什么我都看不见。
“你回去吧？”她说道。
“让我送你过去。”我解释道。
“送什么啊送，我回来只是想看看你，现在看过了，我也该走了，你不用送我也没必要送我。”她提高了嗓音，语气显得出乎意料的决绝。
我没有答话，只是向她走去，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我轻轻叹了一口气，便抱住了她。我说：“林瑜，我还想着你，一直都是。”她把头靠在我胸口，淡淡地说道：“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挣开我便转身跑开了，我站在昏黄的路灯光下，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
父母亲分开那年我十二岁，刚上初中，那时候的少年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警惕，难得去适应新的生活，也难得让陌生人走进我的世界。
林瑜是在那个时候唯一一个叩开我心门的人，于是很多时候我是想要爱她，但更多时候我是想要感谢她。
第一次看见她是在她小姨家里。那时候母亲带着我在城东找了一套房子，是长条形的矮房，房子不大住着倒也舒适。刚把新居收拾好，隔壁的邻居便来邀请我们过去吃晚餐。
那天的晚餐林瑜坐在我旁边，她小姨说她的父母在上海做生意，平时很忙，没时间照顾她，便把她送到这边来上中学。当时我心想这必定是上海大户人家的千金，怎么看都觉得嚣张得很。我便埋着头一直扒饭，直到她夹了一些菜放到我碗里，我才愣下来，转过头恰好看见她灵动的眼睛，她笑了笑说：“你别光顾着吃饭啊，桌上不是有菜吗？”我觉得脸烧乎乎的。母亲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说道：“这孩子就是害羞得很。”
两家的成年人经过商定之后把我们安置在同一所中学上学，一来让我们在学校里能有个伴，二来他们也能誊出更多的时间去打打麻将溜溜狗。
于是也就很自然地从那天开始，一起上学放学，一起说说笑笑。而后来我渐渐意识到自己原以为她是嚣张跋扈的千金小姐这个概念是多么愚蠢可笑。因为在不同班上，所以每天放学都约定在学校广场的孔子雕像下面会合，然后一起回家。和我同行的男生看见她都会不住地说我好福气，我只好看着林瑜傻乎乎地笑，她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而这竟成了我那些年来最值得骄傲的事情。
时间推移。彼此这样存在的方式仿佛成了约定俗成的规定，几年来谁也没有去打破它。
每天放学她都会坐在我自行车的后座上，给我讲关于她的曾经。我很仔细地听她讲生怕错过一点的小细节。因为那时候的自己已经希望能够在她的过去留下一些痕迹。
其实小时候的林瑜过得并不宽裕，父母亲在上海打拼了很久也就是在那几年才发起家来，因为父母亲忙生意，常常忽略了这个小女孩地存在。她很会做饭，会炒一手好吃的菜，对于自己照顾自己这种事情，她比谁都还先学会。
“我常常觉得他们把我送来这边只是为了推卸责任。”有一天她这么多我说，我蹬着自行车，脑海中又找不出合适的话语安慰她。
“不过我现在很庆幸。”她继续说着，“因为我在这里遇见了你。”
这是2005年的夏夜，我觉得眼睛湿湿的好像飞进了什么虫子。
上高中后，大人们开始担心一些他们的确应该担心的问题。他们尝试着错开我们去学校和回家的时间，尝试着每天亲自送我们上学放学。他们不愿意让我们走太近，生怕那两颗活蹦乱跳的心撞在了一起。但是他们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三年的时光仿佛可以敌过任何一道阻拦。
那时候，母亲常常教育我说“要以学业为重，千万别分心了”。而我却直接撕破她的话语，说道：“我和林瑜是很好的朋友。”但我至今都觉得这个谎言说的太拙劣。
2006年的深秋。
那日林瑜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房间看书，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我窗前，在玻璃窗上呼出一团白色的雾气，然后画了一个猪头的模样。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却为她的小恶作剧高兴地快跳了起来。
我们攀上了屋外的矮墙，背对着城市数星光。
“我一点也不喜欢上海。”她把手插在口袋里，说道。
“毕竟上海才是你家。”我打趣地说。
她笑了笑，脸上又逐渐沉下一丝失落。
“你呢，易诚。”她望着我，“说说你吧，我觉得我一点也不了解你。”
这时我才发现我们虽然都是对方的听众，但我却从未向她提过半点家里的事情，认识他之后我才学会讲一些不好笑的笑话，而她总是爱听。
“说什么啊？”我故作沉思的样子，皱紧了眉头。
她看见我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说道：“说说你父亲，我从来没见过他。”事实上她帮我找了一个很好的话题，而我却连这唯一一个故事都没有认真讲完。
我突然沉下了脸，沉默了好久。她坐在我身旁没有说“算了吧”之类的话，只是安静地等着。
“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他了。”到最后我都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她不再追问，我们安静地坐在矮墙上，像是连时间都不重要了。
“易诚。”
“嗯。”
她叫我的名字，我转过头时竟碰到了她的唇。于是在那个没有风的夜里，我们接吻了。
这一切看似美好而安宁的画面被突然回家的母亲彻底打碎了。母亲摔掉手中刚刚购置回来的日用品，仰着头骂我。我们跳下矮墙，母亲使劲地扯过我的身子，她压抑着怒火对林瑜说：“瑜儿你先回家，这臭小子不教训一下不行了。”说罢转过身来就甩了我两耳光。
我看见林瑜急得眼里涌出了泪水，便说道：“林瑜你回去吧，我没事。”话没说完母亲便使劲地把我拽回了房间，“嘭”地一声摔上了门。
那天晚上过的很艰难，母亲流着眼泪一直骂我是个没出息的东西。她还说了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只是倒在了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像是在梦里听见了林瑜的哭声，第二天清晨便再也没有见到她了。
母亲说林瑜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敢再见我。我说我要去看看她。母亲伤感地说，她这些日子也难熬，你别去打扰她了，有什么事妈会去处理。
我觉得母亲说得有道理，便不再反对。
直到她生日那天夜里她才出门来，在门外叫我的名字，我下意识地看看母亲，她坐在沙发上织毛衣，淡然地点了点头。于是我围上围巾便出门了。
这是在她离开我两个月后的第一次见面，也成了往后三年的最后一次见面。
回想那些单纯，其实有点残忍，现实拒绝我们的认真。
林瑜最喜欢唱陶晶莹的《那些日子》，现在回想起来，便觉得连落泪都有些艰涩。
我站在昏黄的路灯光下，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
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收拾完房间，坐在沙发上翻看相册。她越发沉默我也连一句话都不想说。我关上房门，躺在床上休息。不多久便听见客厅里阵阵隐忍的哭声。我坐到母亲旁边，她蜷着身子靠在我肩上，眼泪打湿了她整个脸颊。我抚着她的头发，看见地板上散落一地的相片。
那是父亲的样子吧。相片上那个站的笔直的男人，早就不知道了去向。
一直到凌晨母亲才止住眼泪渐渐睡去。我起身打算收拾掉一地的狼藉。
客厅里电话响了，接起后那边是一片噪音。
我知道是林瑜，她却一直都没有说话。
“喂，你怎么了？”
“宁浩，过来接我。”她带着很浓很浓的醉意这样说了一句，电话便挂断了。
我在临街的一个酒吧里找到了她，她趴在吧台上喝得烂醉，我扶她起来时她一点也站不稳。刚出了酒吧没几步她便在街边吐了起来，我一边责备她一边又心疼地想要搂紧她。
于是很不凑巧地我们又回到了那个长椅上，路灯光仍旧昏黄得让人沉沉欲睡，仿佛是经历了轮回一般，与那时候的我们重叠在了一起。
她一直昏昏沉沉地靠在我身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你怎么来了？”我说：“你给我打的电话。”她似乎是笑了一下，我没看清。
“宁浩是谁？”我问。
“男朋友啊。”她不屑地说。“陪我一起回来的，我没让他和我一起。”
“林瑜，你还是喜欢我的吧？”我问道，虽然我不确定处于这种状态的她会给我怎样的回答。
“喜欢啊，一直都喜欢，没有变过。”她却很认真地这么回答，认真得有些做作。
“那……那我们还能在一起吗？”我继续问她。
“不能。”她决绝地说道。
我被她乱七八糟地回答击败了，陷入了沉默。她见我没说话，又兀自地说了下去：“易诚，我是喜欢你，我林瑜这么久了还是一直喜欢你。但是我们一点也不适合在一起，我们从来没有过相同的语言，没有共同的喜好，我到现在都不曾了解你，你讲的笑话其实一点也不好笑，我们不过是在那时候彼此寄居的伙伴而已，我可以把任何的不快通通塞进你的脑袋里，你也能在我身上找到你需要的自尊。说到底，不过是彼此利用了好几年而已。”
她一直说着，说着说着便流下了眼泪。
“你妈妈说得对，我们都太年轻，负担不了那么多。她是过来人，比我们都明白。那天她哭着和我谈了很久，她说让我们分开一阵，希望你能考个好大学。我们的家庭不同，你只有你母亲一人，你不能辜负她。我答应她了，不再和你见面，只是这个地方留下了太多的遗憾，每次想到都觉得心痛。才决定让爸爸接我回上海，你明白了吗？”
我突然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善意的骗局，我搂着她的肩膀，不再说话。
周遭是寂静无声了。而我又渐渐开始习惯了这样的安静。
“易诚，你站到街对面去，我想看看你的背影。”她说。
我低下头看着她的脸，笑着点点头。
同样的长椅，同样的夜，同样的路灯，同样的街。
我站起身来低着头往前走了几步，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幽默，便自嘲地笑了笑。回过头对她说：“生日礼物是你走后下的那场雪。”她笑着说：“我知道。”
看着她笑得坦然，心里突然就释怀了。我走过街道沿着矮墙一直走回家，再也没有回头。
回想那些单纯，其实有点残忍，现实拒绝我们的认真。
第二日天又放晴了。母亲起床时我已经在桌上准备好了早餐。阳光透过纱窗帘安静地照进房间。我站在门外望着矮墙上逝去的年少时光，轻轻笑了笑。回过头母亲招呼我去吃早餐。
我想，就这样把回忆搁置在那里吧。
“这周实在太忙，新故事一直没有闲暇时间下笔。这篇是大学时候写的一篇文章，没有奇妙的故事，没有大道理，只是简简单单的年少情怀。
见谅。
——AzazelTic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