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我说，旋转木马是残忍的故事。
身体被粗而冷的钢柱刺穿，慢慢流尽所有的血，体温随时间流逝而慢慢凉下去，直至成为面无表情的标本。然后人们为它涂上各种艳丽华美的花纹，安放在不停旋转的舞台上。从清晨到深夜，在一个被幻想的天堂，支离破碎地，演一出欢愉。
于是我再也没有坐过旋转木马。
一如我不喜欢她。
我离开的时候，正是初夏明晃晃的白天和幽暗微凉的夜晚交替之际。
那样半梦半醒的时分，我赤着脚，从储物间拉出我搬来时用的行李箱。29寸，印度红，足有半人高，我把它摊开在床前，用回忆一一将空箱子填满。
我带走了我的衣和裙，带走了你送我的小熊，带走了拖鞋和毛巾，还有一切能证明我们曾爱过的纪念品。
也带走了关于你的秘密。
在那扇永远不曾敞开的门扉里，我知道她是谁。
关于她的消息从来不是秘密。她和你不一样，只要一台能够上网的电脑，她的全部便在一秒钟内摊开在任何人面前。
我点开她的视频。在世界各地的造型迥异的剧院之中，重复着弯腰、跃起、旋转，每一个动作都无懈可击，每一次谢幕都引来掌声雷动。射灯在舞台中央投下灼热光束，她的身姿定格在最后一个动作，就像音乐盒里美丽的公主。镜头逼近，她的脸庞真切清楚。
洁白的额头，高傲的下巴，漆黑的眼睛。一丝笑容也没有。
传闻她爱慕的是她的老师。媒体报道说，他们携手起舞，每一场都是奇迹。
法国巡演的最后一场，她在整场舞结束后的返场时，突然踮起脚亲吻她身边高大的老师。旁若无人，泪流满面。
她的名字，在离开你之后，便改为了喜舞。
喜舞有很多高跟舞鞋和奖杯。
喜舞有一间以她名字命名的舞室。
喜舞吃得很少，进食极小口。喜欢苹果。
喜舞沉默，大多数时候独自一人。
喜舞骄傲。不喜笑。
是的，她从未在镜头前展露半分愉悦。与舞蹈相伴的每一刻她始终认真而专注，那样的神情让人觉得她仿佛并不存在于我们共同的世界。而轮到她上台领奖时，她的身姿像小鹿一样轻巧，双手捧起奖杯举过头顶，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线，多么骄傲倔强。
可是我看到她留在你这里的照片上，分明都是满溢的欢颜。她笑，她疯，她回眸，跳上你的背与你打闹，头发散了也不管，毫不设防露出大颗牙齿，眼睛弯得几乎看不见。
——分分秒秒提醒着你们曾经那么快乐。
你见过她年幼不肯吃蔬菜的样子，考试不及格的样子，参加舞蹈队选拔的样子，拒绝男生时的样子，班会上第一次当众表演的样子，学习骑自行车摔倒的样子……青春想必狂野，也曾轰轰烈烈，以为彼此便是一切。而她的笑容和眼泪被你一一收藏，独家记忆，无可取代。
直到他出现。赫赫有名的舞蹈家，当时却像着了迷，整整一个月天天来看这个小女孩练舞。他说，她是天生的舞者，终将闪耀天地。于是他带走了她。
她的故事就此结束。之后便是喜舞。
而你的世界被无声地推翻，仿佛之前的美好只是闹剧一场。
却只能继续。
一如我不喜欢她。
你说，喜舞不是旋转木马，喜舞只是做她喜欢的事。
我静静地看着你的眼睛，蓝色的大海渐渐淹没我的视线。但是你眼中的云烟从来没有散去过。我从来没有能够触碰到你心里的那个小孩子。
他是你的梦吗？是你的遗憾吗？
我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看着你。
你的单眼皮。白皮肤。你眉心的痣。短的头发。薄的嘴唇。甜的酒窝。宽大的手掌。掌心的纹路。
没有睡醒的表情。若有所思的表情。怅然若失的表情。
却一个字也不说。守口如瓶。
沉默是对往事至高的忠贞。
发现你的秘密时，便是我离开的日子。
而当我想起我们的相遇和不可避免的离散，我也清楚地明白，这一切并非你我的错，甚至也与她无关。这只是命运开的一个荒唐又无奈的玩笑，横隔在你我之间，无法逾越，无法取代。你并不能、也不需要给我答案。
我想你是爱我的。我猜你也舍不得。
在独自一人的房间，我反反复复地，听着缓慢的歌。
一遍一遍，一遍一遍。
我在网上不厌其烦地寻找所有关于喜舞的消息。我看她的演出，采访，比赛；我看她旋转跳跃，动作轻巧得像一只猫；我看她给杂志拍封面照，薄衫轻舞，身体接近于透明。
她无疑是美的。像某种植物或者动物。舞台的光柱洒落一地清朗。她在黑夜的中央，化作满月。让整片银河的星辰就此隐没。
她的目光仿佛永远在过去里。每一支舞都是追忆，每一次舞都是诀别。她从头到尾都不曾笑过。
一笑，就是毁灭。
有记者想追踪舞台下的她，便跟到后台去。少女在镜头前褪下舞衣，用黑色风衣裹住纤薄的身体，踢掉脚上的舞鞋，穿上一双白色球鞋。整个动作都是缓慢的，静默的，不动声色的。
像一朵花从绽放到坠落的全部过程。
然后她提起她半旧的背包，不理会提问的记者和摄像，小鹿一样匆匆离去。
她的背影带着一点点仓皇，如受了惊。
又像是决绝，倔强地逃离。
另一次在美国演出，她在出场前失踪。所有人心急如焚，她却致电她的老师，我在和自由女神像亲密接触。
即便是在出席颁奖这样重要的场合，她也曾因为紧张而跑出会场，在夜晚的城市里狂奔，最后发现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他们说她有一颗自由的灵魂。像蝴蝶，像鸟儿，像风。
离开你之后，我才真正认识她。我才学会用你的眼睛去看她。
一如你爱她。
凌晨一点十三分。
我独自听Cheer的《小步舞曲》，离开你之后，CD就变成了我的爱人。
静音的电视屏幕上是媒体对喜舞老师的一次访问。镜头的边缘不难发现那个坐在墙角散漫地抽着烟的少女，烟雾之后那张清澈的脸，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调大了音量，然后我便听见那个发际线已经开始退后的男人，缓慢但坚定地说，我无比确信自己是爱她的。
她是天使。
让世界充满光。
空荡的房间我播放着舞曲 旋转这一秒的孤寂
还有多少回忆 藏着多少秘密 在你心里我也许是你轻快的游戏
还有多少回忆 藏着多少秘密 在你心里我也许只是你缓慢的练习
音乐响起我一个人演出重复的舞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