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欢机场。
偌大的空间昼夜亮着灯光，明亮得让人忘记身处何方。人们步履匆匆，提着或大或小的箱子，装满或多或少的行李，奔赴或长或短的旅途。
未来，大抵是一条长长的河流，充满未知的迷惑和惊奇，深浅曲折不得而知，好坏全凭运气。
没有地方比这里承载更多的相聚别离，也没有地方比这里更无情更冰冷，像是一个簇新华美的玻璃盒子，笑容眼泪统统被洗刷得一干二净。回忆，分分钟即时清空。
也许遇见，也许此生厮守。也许再见，也许再也不见。
她曾经在这里与一个人告别。满心伤痕，在某个城市某座机场的某个角落，目送那个人拖着巨大的行李箱远去。他那么高，穿宝蓝色衬衫，卡其色长裤，一只手笃定地插进口袋，一贯的轻松姿态。在办理托运手续的长长的队伍中，她依然一眼就发现他。男生把头发剪得那么短，令她几乎怕自己会忍不住上去摸一摸。可是，不能够了。
坐在镜子前，她慎重地为自己化妆。粉色隔离霜，用海绵涂抹粉底，细细描绘眼线，晕开棕橘色眼影，刷一层睫毛膏，待干后又一层，最后扑上粉饼，扫一些腮红。镜子里的女子皮肤白皙，眼瞳漆黑，显得倔强又沉默。
这次谈判对她而言非常重要，从昨日上午抵达北京立刻开始，一直开会到今天傍晚，比预期更艰难持久。最后几乎是踩着点赶到机场，所幸暴雨导致航班延误为她争取了时间。
航空公司的地勤是个娃娃脸的男生，看她满头大汗一脸狼狈，甚至颇为同情地关照她做好不知何时才能起飞的心理准备。过了安检，听见广播通知，由于天气原因首都机场已大范围延误，起飞时间待定。
当然不是第一次，却是最漫长的一次。等了四个小时，登机口的座椅上早已坐满了等候的旅客，连走道里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和行李。耳边充斥着电话、叫嚷、抱怨和孩子的哭闹声。原本还拼命抵挡的耳机突然没了音乐，手机宣告电力不支自动关机。她不死心地按了一会儿，确定已无力回天，又连忙翻包，没带移动电源，也没有充电器。
她心里一沉，明白自己被困在这里了。猛地抬头，突然天旋地转，紧接着眼前一黑，急忙靠住身后冰冷的墙，才发现汗水已经湿透了衬衫。她闭上眼睛用指尖探寻脉搏，果然心跳得厉害，可能是发烧了。
她在包里摸索，却只找到几张客户的名片。窗外依然是倾盆大雨，航班也还是没有起飞时间，而疲惫似乎早已看准了时机，准确而强大地俘获了她。在世界即将被黑夜笼罩的时刻，她仿佛又看见了他。
男生回过头来，留恋的目光扫过整个机场，她却突然掩进墙后，即便自己其实多么想被他发现。直到他笔直的背影消失在安检的磨砂玻璃之后，她的眼泪才缓缓流下来，为什么哭呢，他也不是她的谁。门口有人还在恋恋挥着手，他的父亲母亲，还有初恋女友，也抹着眼泪。而她不过是与他相遇一刻的普通朋友，认识许久，交谈不过寥寥。
唯有一次偶遇，同行去看一场盛大的夏夜烟火，沿途聊了些什么已全然记不清了，只觉得那条路没有尽头，两人并肩走了很远很远。和朋友们会合时，已经烟火漫天，众人喝彩，无比澎湃，而她却怔怔地看着他的侧颜，仿佛时间静止，整片被点亮的夜空都绽放在他的眼里。
自此便一头撞进这一场骄傲的爱恋中，喜欢得不动声色，隐秘之极，不予旁人诉说，亦未曾表现出任何青睐，连走过他身边都是目不斜视的。听闻他最爱的一直是初恋女友，那女孩会写小说，十分厉害。他们像所有年轻的恋人那样，分分合合许多次，不亦乐乎。而她只是将心思藏得更好，人前从来不显，独处时才分外真切。
有人追求，她只是笑笑，答道，心有所属。就这样直到他走之前，才一起去喝了咖啡。她讨厌冬天，整个城市萧瑟而颓唐，唯有他在身边的时候，竟一点也不觉得冷。最后他礼貌地送她回家，她转过身时才想起还没有说再见，表白的话没来得及告诉他。
他对她的心意毫不知情。
即使她的世界随他离去轰然坍塌。她在倒下去的瞬间，仿佛又回到她最初认识他的时候，她的眼镜掉在地上，被他捡起来，带着笑意对她说，小心点啊。
他的脸，近在咫尺。十年之后依然清晰如昨。
你怎么还是这么不小心？
她盖着厚被子，捂了一头一脸的汗，醒过来，不知身在何处。眼前的人竟是下午才见过的客户，海归，名片上一串长长的英文名字和头衔。
你的航班已经取消了，这里是酒店，你可以睡醒了再飞回去。
男子不像开会时那么难应付，倒了一杯水递给她，你在机场晕倒，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我的名片，航班又取消了，机场不知拿你怎么办，只好联络我。
谢谢，给你添麻烦了。她大脑仍在短路中，喝掉了杯子里的水，我等一下就会走。
慢着，你真的认不出我？
眼前人穿蓝色衬衫，卡其色长裤，头发剪得很短，个子那么高，只能弯下腰来看她，长得还算顺眼。
你还记得我吗？
指尖扑了空，她睁开眼，飞机正缓缓降落在机场上。窗外艳阳高照，天空澄澈得一丝阴霾也无。机舱里响起各品牌手机的开机音乐，她下意识地从包里拿出手机。
你没事吧？身边的人关切地问道，想什么出神呢？
他神情自若地取过她的手机打开再塞回她手中，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了登机箱，牵起她的手正要往前走，突然又停下脚步，手心怎么这么烫，下午还能开会吗？
她只是呢喃，有没有觉得，机场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是啊，我记得那年我走时你在机场哭成泪人。他随即笑了，那么，下一部小说就以机场作主题如何？
一半是地面，一半是天空。这大概就是机场的梦幻神奇的本源，相对是这里永恒的命题，拥有的同时便意味着失去。
就像我们，时而清醒，时而梦境。意念不过是宇宙中的微光碎屑，充斥世间。
但愿我们不是一场梦。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他短短的头发，真实的触感令内心牵动。可是谁又知道呢。也许大梦一场，醒来又知多少。
偌大的空间昼夜亮着灯光，明亮得让人忘记身处何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