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矿泉水都感觉到一次重生，原本漂浮在天空，被不知名的力量从另一个空间强拉死拽到这个世界，猛地感觉到了地心引力的作用。那股力量的载体姑且就算是闹铃声吧。混沌之中才想起来今天是毕业典礼，同宿舍的姑娘们都已经开始对着梳妆台涂涂抹抹了。矿泉水本能地挠挠手臂，昨晚睡梦中感觉被蚊子叮咬过。但是定睛一看，连一个小红点也没有。
下午四点半，站在图书馆门前，穿着学士袍带着学士帽。矿泉水和锦鲤之间的横向距离是十个人，纵向距离是四个人。在喊茄子的时候她微微向右边侧脸，但是没有对上锦鲤的目光。
吃散伙饭的时候总有女生喝一口啤酒就开始装醉发疯，见人就哭。矿泉水只是没想到自己也快成为其中一员。她拿了一瓶啤酒去隔壁桌敬酒的时候，搭着锦鲤的肩膀，说，苟富贵勿相忘啊各位，然后一饮而尽。她记得锦鲤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但是什么也没说，抿了一口苦荞茶。
夜里十二点，这座城市的另一面开始苏醒。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醉醺醺的矿泉水被闺蜜们带到之前去过的那家纹身店，一时兴起把锦鲤的名字纹在无名指上。就像是一个小小的戒指。其他人在据说是一个能容纳下一百人的大包间里玩，有人唱歌有人喝酒有人装傻。矿泉水一上楼就撞见锦鲤。锦鲤对矿泉水的闺蜜们说，你们先进去吧，我跟她说会话。最后矿泉水什么也不记得了，她看着锦鲤的嘴巴一张一合，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矿泉水和锦鲤选修的课惊人地一致。大一还不认识的时候，全专业只有他们俩选了古代文学。这个世界的看脸原则让矿泉水秒秒钟记住了锦鲤。接下来的两三年里，他们乐此不疲地选课，然后偶遇，一起坐在教室第七排。而且，总是会遇到。矿泉水也渐渐知道，锦鲤看起来是一脸禁欲，熟起来之后却闷骚无比。
“你怎么能说我闷骚？”锦鲤没有表情地看着矿泉水，“我很明骚的好不啦。”
锦鲤有特别好看的手指，思考的时候会双手合十。心情好的时候拉着矿泉水不停讲笑话，心情不好的时候连看都不会看旁人一眼，浑身的暗黑气场。她给他带了早饭，他一句话也没说，就像全世界都不存在一样。矿泉水生气地把包子从窗户扔了出去。锦鲤还是没有抬一下眼皮。
晚上矿泉水收到他的短信：“明天下午出去走走吧。”以为算是道歉和好，于是她拿着诺基亚的九键手机噼里啪啦地打字。
“好呀好呀你今天怎么了不理我。”——会不会显得太轻浮？
“哦。好。”——会不会显得太冷淡？
“看什么啊？我喜欢轻松一点的。”——会不会显得太挑剔？
“不行啊明天下午我要去巴拉巴拉巴拉巴拉。”——会不会从此没机会了？
“几点在哪里还有哪些人？”——真是够饥渴的。
酝酿了一整晚，矿泉水最终抱着手机睡着了，第二天早晨猛地惊醒，拿出手机看看那条短信是不是一个梦。
不是梦。是一次约会吧。
“不好意思啊，昨晚和朋友在外面喝酒，没有看手机。下午你出门给我打电话吧。”矿泉水按了发送。
——不对，为什么要撒谎？
“恩。”秒回。
下午见到锦鲤才知道，他的同学从外地过来找他玩，因为实在做不到陪逛街陪八卦这种事，他把矿泉水拉了出来。她看见锦鲤旁边站着一个女生的时候，有点晕。
“宿醉？”锦鲤皱皱眉，问她。
“啊……恩……”矿泉水差点忘记了这个谎话。
“不能喝酒就别喝。”他一个人走在前面，两个女生小跑跟着。
锦鲤送她们到了地铁站，声称自己要打球，转身走了。矿泉水面对完全陌生的女孩讲解起这个城市的历史，地铁什么时候修通的，以前的交通有多么糟糕，小吃多么难吃，物价多么高，环境多么差，一整个下午还算轻松。不轻松的是，接下来的两天，矿泉水都全程陪同。
“我知道你明天后天都没课。”锦鲤耸耸肩轻松地说，“还是你很讨厌我同学所以不想去？”
矿泉水转过头看着两眼水汪汪的女孩，说：“当然不讨厌啊！你在瞎说什么啊！”
女孩听到这句话立马恢复了正常的表情，满意地点点头。
最后一天，矿泉水送女孩到火车站。女孩自顾自地说，他就是这样的人。矿泉水摸不着头脑，只是笑着说了再见。
大三上毛概的时候，老师是一个严肃无趣的地中海老头子，带着看见有人在讲台下面讲话就会扔一支笔过去的老派作风——以前是粉笔，现在是蓝色的水笔，砸谁都准，据说当年是校篮球队的MVP。锦鲤写纸条给矿泉水，问，考研还是工作？
你呢？矿泉水反问。
工作。
在哪？
回家。
矿泉水安慰自己说，大学不就是这样，不就是很多人来一个城市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之后的记忆好像消失了，模模糊糊。矿泉水用一分钟闪回了认识锦鲤的日子，对锦鲤一张一合的嘴巴摆摆手，推开包间的门，呆坐着。天快亮的时候，一群人压马路回了学校。矿泉水蒙头大睡。
又是一次醒来，矿泉水有一种从泳池上岸的无力感。看见矿泉水醒了，闺蜜们拉过她的手要看她的纹身。但是矿泉水两只手上都什么也没有。
“你昨晚不是纹了一个锦鲤的名字吗？”都问。
矿泉水开始记不清锦鲤的样貌，隐隐有些鼻酸。
有过一次从停尸房醒来的经历。矿泉水本是被车撞了，失血过多来不及抢救，十几岁就被盖上了白布。她醒来感觉到一层罩在自己脸上的布，带着那种无力感，跌跌撞撞跑了出去，把所有人吓尿了。
她早恋，信誓旦旦要和对方去民政局领结婚证，却一毕业就被分了手。她不知道该怎么呼吸，不知道该怎么吃饭，不知道该怎么走路。她哭了一整天，一觉醒来，连对方的名字都忘记了。她站在阳台上吹风，妈妈以为她想不开小心翼翼地拉她回了客厅。她哭笑不得。
因为对方给她的伤害，她已经免疫了。
矿泉水的超能力是不被伤害。她可以苏醒，可以复原，可以删除所有可能的和已发生的伤害。所以她慢慢地，就不会记得锦鲤。
我们可以聊聊那些快乐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