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夜色恰被抹去，晨光明明灭灭。连绵的山群被早晨七点的山岚暧昧地拥抱着。灰白的天空和翠绿的山脉，都以130千米每小时的速度从孤鸟身旁掠过。
“你知道嘛，人要是想飞，得要有十一米长的胸肌才行。”
孤鸟的脑子里闪过锦鲤的一句话。
他已经越过了翻腾的山梁和高耸的海洋，还是没有长出十一米的胸肌。他有柔软巨大的翅膀，夏天特别热的时候孤鸟会自己剃掉厚厚的毛，锦鲤说那看起来就是没拔干净的大鸡翅。但是，也只有锦鲤能看见。
拉萨是孤鸟的第九站。他从湿热的W城一路向西，穿过四川盆地，沿着国道线飞了五天，终于站在布达拉宫的脚下。刚落地的瞬间孤鸟有些眩晕，大口大口地呼吸稀薄的空气。天蓝得像海，挡不住的好天气。他缓慢地走到一家酒吧，给手机充了电，发短信给锦鲤报平安，就像以前一样。
另一端的锦鲤忙得天昏地暗。虽然他从大四开始就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开始实习，按理说早该习惯了朝九晚五的日子，但是现在是有记忆以来的第一个没有暑假的夏天，这让他每天都失落又焦躁。学生们放假了，对公司而言市场瞬间被激活，每个人的工作量都蹭蹭上涨。锦鲤好几次在办公室睡着，一睁眼大家已经开始第二天的工作了。
“房租那么贵我还不回家睡，妈蛋。”
锦鲤拍了拍自己的脸，继续噼里啪啦地打字，摁鼠标。
锦鲤已经非常习惯孤鸟不在身边叽叽喳喳的日子。他陆陆续续收到孤鸟寄回来的明信片、乱七八糟的手链、手工的笔记本和钱包等等等等。孤鸟发给他的短信他一直没有时间回，他自己也知道这只是一个习惯，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虽然锦鲤声称自己有有情饮水饱的人，但是他和孤鸟一起的时候总是商量去吃什么去买什么。他的付出和收入是成正比的，很快就如愿以偿换了新的电脑和相机。暑假开始之后，锦鲤的周末变得很短，但是摩羯天生都是工作狂，周六晚上能够和朋友聚一聚就够了。朋友们计划一起请年休假到海边度假，锦鲤没有说话，知趣的人说，你们就不能等人家孤鸟回来再去啊。
从酒吧出来，大家各自分头回家。锦鲤坐上车的时候想到，孤鸟在散伙饭的时候喝酒喝傻了，满嘴酒气地问出租车师傅：“师傅，你会飞吗？”
W城的霓虹湿漉漉的，刚好配上看海的夜晚。公交车飞驰而过，溅起一路水花。每次大雨之后整个城市都会真正地“水泄不通”，很多人都有蹲在公交车顶等救援的经历。所有的城市都大同小异，平凡，向善，又多丑恶。锦鲤的租的房子就在江边，此时夜生活刚开始。火爆或油焖的大虾刚出炉，有人换了衣服跳进长江里游泳，水往东流，人向西游，十几分钟都还在原地。广场舞已到下半场，锦鲤回家的每一步都刚好踏在节拍上，他气得只能一路小跑。回家之后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啤酒，打开电脑，手机收到新的短信。
因为下过暴雨，风扇吹得稍稍有点凉。
锦鲤很怕冷。刚搬进这个房子的时候，家具家电都不齐全，冬天常常停电。他刚洗完澡还没来得及吹头发，整个小区啪地跳了闸。电热毯忘记插，90年代的小区根本不知道暖气为何物，锦鲤穿着棉袄裹着被子在客厅踱步。孤鸟走过去拿毛巾轻轻地擦锦鲤的头发，按住了瑟瑟发抖的锦鲤。
“冷啊？”少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废话。”锦鲤向后仰头看见孤鸟的下巴，很努力地想要翻一个白眼。
缓缓地，悄悄地，孤鸟张开了羽翼渐丰的翅膀。温暖的，轻柔的，交叠的。在冰冷的黑夜里，连翅尖的软毛都带着熟悉的体温。孤鸟比锦鲤高一些，抱着锦鲤左晃右晃。锦鲤有些惊讶，愣了半天，对孤鸟说：“你知道嘛，人要是想飞，得要有十一米长的胸肌才行。”
孤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
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孤鸟的翅膀。锦鲤感觉自己差点要醉死在这个拥抱里。
那种感觉，就像是两年前，他们去音乐节。喜欢的乐队在台上唱着我爱你，孤鸟也在台下跟着大吼我爱你。他们的身后是升腾的橙色烟火，是墨蓝色的云，和最终安静清朗的夜。
孤鸟想要飞得很远，锦鲤怎么也追不上。孤鸟去了墨脱，去了漠河，去了青海湖，去了杜尚别，去了雷克雅未克。锦鲤没有时间也没有钱，他在W城每天拼命工作，就为了买一辆喜欢的车，能够搭着孤鸟去旅行。孤鸟想飞就去飞，累了就回到车里休息。所以锦鲤的角色一直都是在家等孤鸟回来，带着仆仆风尘，和满满惊喜。他们很少一起旅行，仅有的几次都是孤鸟先到，锦鲤坐了一夜硬座和他会合——他知道孤鸟有多喜欢飞在山林间。
孤鸟在拉萨的一个酒吧做了一个多月的义工，摆个小地摊，还挣了一点钱。他给锦鲤和自己点了两盏灯，然后起身离开了拉萨。
——他甚至想过，能不能不要再出发了。
几天之后，孤鸟在成都歇脚。这是为数不多的两人一起去过的城市，每天晚上去不同的烧烤店吃火爆鸭肠和凉拌鲫鱼。他习惯性地给锦鲤发了短信，坐在府南河边抽烟。
因为家里优渥的条件，孤鸟有大把的时间，继续读书，游学，甚至啃老。当锦鲤淹没于世俗之中时，他可以随时随地抽身离开，到一个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去。孤鸟还没看够这个世界，还不能停下来。
他们不是没有吵过架。他们的脑子结构完全不一样。
孤鸟觉得锦鲤上进聪明，他可以熟练切换三门外语，能准确指出猎户星座，逛古玩市场的时候能认出便宜的真古董，甚至编了一个小游戏供自己打发时间。锦鲤觉得孤鸟勇敢无畏，他可以只身一人深入神农架，他自己搬回木头在阳台搭了一个木屋，他想考研就一定能考上，即使孤鸟已经很多年没有认真看过书。
孤鸟踩灭了烟屁股。
想来最悲伤的事情倒不是分手，而是从前相互欣赏的优点，变成了无法容忍的缺点。锦鲤变成了书呆子，孤鸟变成了没脑子。
两个月前，锦鲤站在天台，最后一次迎接孤鸟回来。他还是用他的巨大翅膀拥抱锦鲤，锦鲤觉得恍如隔世。在喝完番茄玉米汤之后，于是在看完更新的美剧之后，于是在孤鸟说暑假准备去拉萨之后，他们就分开了。
锦鲤厌倦了等待，终其一生都无法追上孤鸟的步伐。
孤鸟沿河绕了很大一个圈，最后又走回了原地。在城市里还是没有丝毫方向感。孤鸟伸手拦了出租车，顺路买了一份火爆鸭肠回酒店。
孤鸟忘记了自己在W城已经没有家，还保持着所有细微的习惯。他在外面飞来飞去，因为心里还有一个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