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雨，突然天晴，阳光逼进窗来，只觉刺目。有种被打扰了黑甜乡的愤怒，像积攒了许久的起床气，一起发出。大娘在床上辗转一番，看柳枝舞出一股仙风，防盗网影子浓黑，纱窗上的积尘被晒成金色，渐渐欣喜起来，两臂举过头，伸作一个H形人梯。院中石榴大如拳，攥满碎玉，揣在枝叶中。鸟雀精得很，在裂缝处啄，吃光了籽，只余一只空壳，乍看还是完整的。小龟长大了些，壳上生了青苔，伏在砖头上晒太阳，像只石雕菠萝。
吃完早饭，大娘拿了一只盘子，去白菜地捉蜗牛。蜗牛大如蚕豆，小如米粒，硬壳拖软舌，软舌拖涎水，可爱又恶心。年年捉，年年有，菜叶子上洞眼累累。鞋尖被露水打湿，像狗鼻子。韭菜开了花，长茎高举，撑在绿叶之上，每株自带一朵小白云。头顶电线杆上，燕子聚集起来，等距离地蹲着，像是毛笔蘸了墨，小心翼翼地写一小撇，一小捺。笔锋破了，是错开的翅稍跟尾尖。满地南瓜藤，嘶嘶吐着触须，以大叶为掩护，匍匐而行，悄悄屙出一只只小绿瓜。瓜叶子接住阳光，把那金黄沿着藤打进去，南瓜便慢慢转为桔色。南瓜花点缀其间，像留声机的大喇叭。喉咙探出一截小舌头，是花蕊，沾满花粉。一只毛茸茸的蜜蜂在嗓子眼忙活，看得人想咳嗽。做一气，歇一阵，大娘终于捉满一小盘，端到鸡笼前，给它们开荤。一只鸡叼着蜗牛跑，一群鸡在后面追，盛况空前，堪比中超。
萝卜秧子跟白菜苗都要间，太密了长不好。间的时候要狠心，满眼新绿，挨挨挤挤，哪株都嫩，哪株都舍不得掐。间下来的嫩苗，择好，洗净，下锅，翻炒，加水，一锅翠琉璃，汤清叶碧，蛋花鼓出金泡泡。清炒也妙，抄两下就盛起，最好是白瓷盘，衬青茎绿叶，鲜明可喜。咀嚼时纤维断裂，吱吱有声。粉冬瓜，粗汗毛，个个憨态可掬，吊得瓜藤疲累不堪。大娘在瓜架上搭几根红布条，兜住圆滚滚的绿猪，像奖品。摘一只，沉甸甸，两手扣牢，抵在肚子上，抱回家去，发一身细汗。一只可以吃好久，每次切一圈，掏掉瓜瓤，变成一只环。削皮切片，炒牛肉，靠皮的一边微微泛青，中心洁白如玉，弱不禁风，被酱油染成棕褐色，颇有凉粉的神韵。蒜苗才露头，捅破了地皮，伸出细细的二指禅。毛豆米子躲在豆荚里，三五成群，有黄有绿。苦瓜一条条，像拧干的绿抹布，来不及抖开。瓠子擦丝，打一个鸡蛋，一盘金镶玉。绿韭菜配红辣椒，红圈圈，绿杠杠，再来点虾米，粉红小勾号，才叫热闹。
不知何时，一条人影默默探到她脚边，停了。
大娘不抬头，把韭菜拦腰掐起，掉个头，在地上并齐了。
看啥？老样子，还叫妈。
妈。泪水扑簌簌流下来，又庄重地揩干了。这张脸，在凛然与悲伤之间，激烈地反复着。
大娘起身太猛，眼皮一阵暗。也真好笑，我们一家四口，男的一边，女的一边，跟茅厕似的。
李亭笑两声，停了。等眼底那阵潮过去，再笑。她变得女相了，刘海停在眉梢，穿件小碎花也像样了。之前那些虎虎的劲头，都钝了。
妈，还去跟人家呢？
不跟了，早不跟了。凑近了看，一脸汗疙瘩。跟余磊差远了！
听说你跟了人家一个月，我也想去看看，到底有多像。
乍看，真吓了我一跳！你们都以为我伤心过度，糊涂了。其实我有数的。我是在七八个里头挑的，有鼻子像他的，有嘴像他的，有后脑勺像他的，这个像的地方最多！第一名！
这次是真笑，两人都松弛了。
现在在路上看见像的，还跟吗？
现在我脑子里全是他小时候的长相。看见小孩子，瘦的，蹦蹦跳跳的，脑袋圆的，大毛眼的，就羡慕，羡慕人家还活着。也梦到过，醒来就盼，盼着明晚还做这个梦，续上。要是能夜里见，白天歇，也就好办了，不就倒个个儿吗？你哭什么？
你不要觉得对不起我，是我们对不起你。他没那个命，是他活该。你跟我不一样，你清清白白一个人，小孩也没了，就不要绊在情分上。这么多年，我也不是守，是挑。
就你长情，就你不能将就，就你高贵！吴翠兰杀进门来，口气越横，脸上越笑。脑门一圈绒绒的碎发，在光里看，痒痒的。更黑了，笑起来腮帮子乌油油，挺亮。
今天先说好了啊！我是来做媒的，不是来淌眼泪的。人人见面都要先哭一遍，走个过场，完了，才好意思吃喝拉撒，假不假？
说完，又朝供桌方向拜一拜。二位不要怪我狠，是你们狠在先，我不哭你们，只哭徐美英！
哟，义犬护主人！大娘啐一口。
李亭眼珠一挣，不看大娘，只盯吴翠兰。吴翠兰倒是坦然，丢个眼色：能骂人了，我就放心了。她身后的房门上，贴着一副老对子，保存完好，上书：红梅新结子，绿竹又生孙。
送客归来，大娘顿了一顿，朝莽草深处走。
秋气蒸腾，田野里一股苦香。一只白鹭，轻描淡写地飞。
草籽沾了一身，梭形，灰色，针尖大。一只大飞机轰轰过去了，才觉得四下静得沉郁。万物似乎把注意力聚在她一人身上，她不安起来。
阳光逐层淡下去，柔灰里掺了珠光。水面层层亮皮，随风漾动，变作梯田。湖对面的楼群，是一道高低不齐的围栏。她走到警示牌跟路口第一盏路灯之间，用脚丈量了一番，停住了。
芦花挑在红霞里，像太长的睫毛。湖边的灌木丛成了乱墨。月季还在开，红里带了霜气，看了有点伤心。她蹲下身来，怜爱地摸摸路面，一股温热。
湖边绿黄参半，朱碧交战。残荷枯作铁锈色，线条凌乱。秋虫鸣唱，凉意流入耳中。她侧身躺下，脸贴着地，蜷成一只问号。
跟妈说说，最后那一阵，你躺在这，疼不疼？
一粒砂石，近在咫尺，闪闪发光。她吹一口气，没了。仰头望天，青色里夹一点诱惑红。身下是一条睡过去的灰蟒，背脊上描着黄白条纹。她头正对夕阳，视野中有一只无限大的圆，罩住她，顶上最亮，脚边最暗。
一支自行车队打右手边咻咻奔来，每辆车上都伏着一只花螳螂，撅着腚，猛蹬腿。等他们呼啸而过，天地更安静了。
此时西天红遍，彤云散开，显出风的形状。天上一片金色沙漠，有极细的肌理，极柔的纹路。碧波红浪，吞吐有声。近处的一蓬野草，剪影作爆炸式。小蠓虫开始抱团飞。所有的秋天，都大同小异。
风一过，黄叶纷纷打脸。一两片落在肩窝里，头发上，浑然不觉间，天色已由轻快转为凝重。几丝长云，散了毛，边缘糊掉了。
有车来，车灯亮得短，两截黄光，被推着跑。右灯照上一只脚，赶紧急刹。探头一看，骂一句，走了。
六公里外，金阊实小四年级语文教师高军，在办公桌上摊开了最后一本周记。这是一个女生，名叫徐艺文。
半命题作文，“我的某某”，她写的是姑姑。
“我的姑姑叫徐美英，今年五十三岁。她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嫩嫩的，头发乌黑乌黑的，个子不高不矮，身体不胖不瘦。”
呵欠一打，泪花迸出，被眼袋截住了。乖乖，莫非她姑姑是天山童姥？都五十岁了，还这么俊？
后脑勺吃了一记栗子，不用看，是王力军。
黑发不知改作文，白首方恨下班迟！
放屁，我改一篇五分钟！你呢，一分钟改五篇！
大笑混在电瓶车声里，一溜烟没了。个兔崽子，下次钓鱼不带你！
上次办公室评比，几个实习的女老师硬是把这里打扮成了小姐闺房。空调上蒙个蕾丝罩，粉的。墙上贴了一棵树，树杈跟脑血管似的，上头那个爱心不就是栓塞嘛，有没有考虑过老同志的感受？不能再走神了，抓抓紧，争取七点前回到家，兴许还能免一顿痛骂。
“……她年轻的时候，姑父就去世了，她一个人把哥哥带大。去年，哥哥也去世了。大家都很担心她，结果她还是坚强地挺了过来。她就像青松一样坚强！”
老高哼一声，咂咂嘴。儿子念小学的那阵子，他还能在作文里当将军，抓逃犯，打日本鬼子，杀美国总统。现在的小孩更猛了，作文里死个把人是常事。眼一眨，秒杀！比阎王爷还不讲理。直系亲属不敢编派，就捏造一个惨姑姑。长得像公主，命比黄连苦。他大笔刷刷，写下评语。
“开头简明扼要，文章语言通俗易懂，贴近生活实际，读来令人倍感亲切。结尾处对人物的赞美，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想了想，又添两个字：面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