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自命不凡应该有所掩饰才好，于是，颔首藏在黑头发女孩儿的身后。白大褂无奈地看了看我，只得点点头，应允了。虽然我不知道跟着黑头发的女孩儿要去哪儿，做些什么，但是，感觉只要不马上回到四四方方的隔离室就行。
一行人朝着近旁的牛棚走去。说是牛棚，其实并不是露天的，而是密闭的，只是由于这个所谓的室内非常大，才感觉应该是露天的。站在外面看，只有一条路通往室内，是从牛棚那边一直通过来的。那条路窄窄的，牛群就是经由这条小路进入到室内的。小路两旁并没有栏杆，但是牛群绝对不会偏离小路。
这其中的奥妙也是我走到跟前停下来的时候才得知的。白大褂解释说，地上与那条牛走的路平行铺着的是四、五根铁管，因为是圆形的，不同于一般的地面，所以，人是可以轻而易举地迈步过去，但是牛的蹄子是无论如何也走不了这样的铁管的，所以，所有的牛群不用栏杆或者其他障碍就可以保证都走在那条通向室内的路上。
我埋头听毕，好奇地凑上前去，抬起前蹄，向那排铁管尝试性地迈了出去。没想到，铁管上滑腻腻的污泥一下子就把我的前蹄陷到了两根铁管中的空隙处。因为是试探性的，幸好我的身体重心还未转移，而白大褂说时迟那时快地将我的前蹄拉了起来。他笑着对旁边的人解释到，“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刚出生的犊牛大概要两年的时间才能开始配种、进入挤奶点，这之前，她们自然什么都不怕。我说啊，这牛也是很有意思的动物，两年之内，你不用教她什么，在牛群中，她自然而然地就习得了那些道理。
咦，小姑娘，里面脏，你就别进去了吧？这头小牛过不去这里，你跟小牛到那边玩一下，好吗？我跟你爸爸他们进去一会儿就出来了。”
白大褂话音未落，已经开始示意身边的人踩着铁管往室内走。我和小姑娘留在外面。我的前蹄由于刚才的打滑被伤到，还是有点隐隐作痛。退了几步之后，我和小姑娘到门口等着。
从轰鸣的室内飘来一阵阵臭味，像是牛粪。我们往门边挪了挪，看到太阳渐渐西斜，不再那么耀武扬威了。
小姑娘沉默着，只是一味地抚摸着我的头，看着我微笑。我顺势配合着。夕阳已经裹了一层铁锈的色彩，投在小姑娘的脸上，猛然间，让她看起来成熟了许多。不过，那也只是幻影罢了，谁不知道，成长抑或是成熟都是疼痛的过程，而我们从这些疼痛的过程中，学会站立，学会飞翔。总有一些逆生长的东西，让你感觉仿佛有些成长也可以那样风平浪静、顺遂人意，比如我头上的角。它们在还未长出来之前，就被硬生生地烙掉了。虽然，人们给我上了药，用各种方式阻止伤口的恶化，并且成功遏制了牛角的生长，但是，避开了这一成长，还有数不清的下一次等待着我，而我知道，不是每一次都有人会给你上药。
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我和小姑娘猛地回头张望。阳光里出现了眯着眼睛的白大褂和那群黑衣服的客人，谈笑风生。
“张先生，您也注意到了，牛就是这么傻。她们的脑子是有‘记忆功能’的。我们对于每一头进入挤奶点的牛号进行过比对，发现有时候同一头牛甚至自己知道每次挤奶时都走进同一个挤奶点，连位置都不变！”
黑头发的女孩儿开口接茬道，“哦，难怪，之前我学校的一位美国老师上课时跟我们说，他曾经吃过马肉，吃完之后心里特别愧疚，因为他觉得马是有灵性的动物。当时，我们问他，吃牛肉时会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他说，牛肉才无所谓呢，牛很傻的！”大家听罢一齐哄笑，女孩儿依旧摸着我的头，她的那句“可是，我偏觉得这头小牛是有灵性的”已经湮没在了午后的说笑中。恐怕，除了我，没有人听到了她的那句话。
白大褂领着那群人走在前面，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倒成了我和小姑娘的荫凉。我闷着头走，紧紧跟随着眼前一个个移动的黑影。巨大的室内留在了我们的身后。因为没有进去，心里更加好奇。室内究竟有什么呢？挤奶点是怎么样的呢？短短的时间里，我并未看到有牛群从里面走出来，难道，那里就是我们一生的终点吗？是不是因为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反抗，所以这些人才觉得我们傻？头脑里好多的问题就仿佛地上起起伏伏、被人和牲畜踩得稀烂的干草，理也理不清楚，看也看不明白，只是有种橙黄色的绝望，浮在眼前，然后，渐渐淡去。
这条路，走来走去，慢慢也忽略了它的颜色。白大褂和其他人在我眼前都变成了会说话的影子。路旁，又看到了密密排满牛棚顶端的太阳能板。白大褂骄傲地告诉身边的影子们，说那些太阳能板吸收了太阳能，然后会转化成电能，由他们转卖给电力公司。影子中传出一片惊叹声。
“是啊，谁不是围着钱转呢？”我想，这可能不只是白大褂的肺腑之言吧。
天，慢慢地暗了下来。一行人正坐在办公室里休息，而我，顺理成章地被“送回”了隔离室。离开小半天，回来时，眼前的隔离室虽未动过一丝一毫，但呈现在我眼中已然与先前有所差别。这块被牛栏里的小牛看作“天堂”的地方，对我已经是束缚了。黑头发的小姑娘也跟着进来了。看得出，她好奇心很重，却并不好学。一群人围着那两台电脑认认真真地听白大褂讲解时，小姑娘却在我身旁玩弄那些药水。
走了一天，我自顾自地卧在了地上，休息酸软的四肢。不知道是不是养成了习惯，我开始仔细观察身边的她。不同于平日里照顾我的小女孩，她的眼睛如她的头发一般乌黑，透着坚毅。举手投足间，她显示出了说一不二的劲头。她一点儿也不在乎围在电脑前的那群人，却似乎更喜欢“沾花惹草”。
我郁郁地将头垫在前蹄上，默默地回忆着之前看到的鸟巢、鸽子、和下午短暂的自由。
抬眼间，窗外一缕青烟升起。我仔细瞧着，居然是黑头发的女孩跑出去了。这时，她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手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东西，在夜间冒出红光，那青烟便是从她手上来的。可转眼一看，她的口中也吐出一圈圈的烟雾。我静静地看着，就这么数着她来回吐了二十多口烟圈，可算起来时间却拉了很长。我出神的当儿，不知不觉，自己的呼吸也随着女孩儿的节奏放慢了下来，一天的疲倦似乎已经烟消云散了。
女孩时不时地扭头看我一眼，一种调皮却若有所思的神情。我懒懒地想要睡去，无奈，办公室里灯火通明，一时间无法合眼。
***
瘫在褥床上是永远不能想问题的！
夜晚的空气触碰到我湿湿的鼻子，感觉冰凉透心。月光安静地宣告着夜的降临，随之而来的是我从未呼吸过的新鲜空气。干草的气味被依稀凝结的露水打湿、冷却，失去了白天的张牙舞爪，反而换上了更加深沉的颜色。一阵风吹过，带来的是清透无比的气息，我祈求天就这样黑下去。
哪怕月光下的小路已经变得模糊，凭着白天的感觉，我还是能找到方向。就这样沉醉着，沐浴着夜的清爽，我已经不在乎方向了。自由，难道还有方向？夜晚的风不住地吹来，拂散了睡意。当我走着走着，感觉被一拢燥热包围时，就会停下来歇一歇，等着下一阵清风的到来。
走走停停，其实，我是在不断地回头看。我不知道是谁“忘记”关上隔离室的门，再或者，是谁轻轻地打开了那扇玻璃门。我从玻璃门内小心翼翼地溜走时心砰砰跳的感觉到现在都挥之不去。只是，夜晚太寂静，我轻慢的脚步声没有惊醒任何一位管理人员，只是不知道，她是否入睡。往常，我是透过玻璃望着外界，现在，我第一次知道，自由的夜是如此美妙。
一片漆黑中，就算是回头，也望不到一丝灯光。我不知道是谁给了我自由，可是，这根本不是我所关心的东西。现在，呼吸着这样凉爽的空气，我只想一直走，一直走下去。
或许，我一直想要的自由就是这样，仔细想来并未有任何具体的意义，只是一个机会，让我成为“悠闲的逛街者”。闲逛，就是思维的流淌；闲逛，宣示着一种阶层的不同；我不用劳动，不用被挤奶，我可以选择自己愿意去的地方，寻觅自己需要的食物，我不被任何人或事物控制、局限。
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闲逛了多远。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夜依旧是那么沉，仿佛是要强迫你相信，谁也无法叫醒黑夜的。看到不远处似乎有了街区的景致，我更加好奇，便稍微加快步伐。渐渐地，一大片广场安静而厚重地出现在我眼前。广场边有一树丛，我打了个哈欠，枕着自由沉沉睡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