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铁带着黑狗吃饭，陪黑狗玩耍，装成一条狗，让黑狗骑在他的背上；他给黑狗买都城最好吃的小吃，买都城的孩子们最喜欢玩的玩具，去最好的裁缝铺给黑狗做新衣裳，然后亲手把黑狗扒个精光，在给他从里到外穿上；他和黑狗一起洗澡，一起睡觉；他每天晚上给黑狗讲故事，不知道该讲什么，他就编，编各种英雄故事，直到黑狗在故事中把自己想象成为英雄，带着笑容、口水和英雄梦睡去。
看着黑狗在太阳下面灿烂的笑着，周小铁就想，真希望永远这样。
13
除夕早上，谢小扇和黑狗还睡着。周小铁走出门外，才知昨夜一场大雪。都城白茫茫一片干净。他踩着雪上了街，买了三碗豆浆，六根油条。回来，客栈掌柜说：“都城今晚有烟花，别忘了带着你老婆儿子去看。”
他叫醒谢小扇和黑狗，两人不肯起来。他说：“谁先起来，今晚带谁去看烟花。”黑狗马上爬起，说：“爹，烟花是什么？”周小铁说：“烟花就是天上开花。”
吃了早点，周小铁说：“咱们上街去买点好菜好酒，再买点炮仗。”
周小铁给黑狗换上一身大红棉绸新衣裳，扛在肩上，走出门去。街上人来人往，雪早已被踩得泥泞不堪。谢小扇左躲右闪，怕脏了新鞋。
黑狗一身大红衣裳跑在雪地上，像那晚鲸奶里的玛瑙小勺子。
周小铁买了十二个大红炮仗，正掏银子。旁边有声音说：“千古神铁，终不能百炼成钢；万年奇木，怎奈何七弦入土。”声音入耳，词语刺心。
他转头一看，旁边有个卦摊，一人站着，衣衫褴褛，长发盖脸，和胡子混在一片，看不清眉目。身前一张小桌放着笔墨纸砚，另有一块木头，钻了许多眼儿，一个眼儿里插着一根糖葫芦。桌侧插一杆旗，旗上五个大字：铁嘴糖葫芦。
周小铁对谢小扇说：“你带黑狗前面走着。”他走到卦摊前，说：“先生刚才声音很是耳熟。”
算卦先生将长发朝脑后一撩，睁开眼睛，周小铁认出他来，正是屠熊会主唐慕天。
周小铁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你怎么敢在这儿？”
唐慕天看他一眼，说：“周英雄别来无恙。”
“你怎么这身打扮？”周小铁说。
“这才是我的本行。”唐慕天说。“周英雄你忘记了吧？”
“我忘记了什么？”
“你用万喜年的脑袋从我这里换走一个姑娘。”
“我没忘，只是还没成事。”
“只是在花满楼和姑娘高兴，现在和儿子高兴的忘记了罢。”
“我答应你的，就会做到。”
“什么时候？等你的老婆儿子回到北门镇以后吗？”
“你怎么知道？”
“你当着我会几百兄弟带人就走，至今没有交待，你以为你忘了，我忘了，我屠熊会几百兄弟能忘吗？你要明白，我能在都城摆摊算卦，我的兄弟们就能在北门镇打家劫舍。”
“天冷会一开，我就能把人头给你。”
“我可以等你，别忘了就好。”
谢小扇抱着黑狗过来，问周小铁：“你卜卦了？先生怎么说？卦。”
周小铁说：“没有，我和这位先生闲聊几句。”
谢小扇说：“先生能给我卜一卦吗？”黑狗踮起脚来伸手够桌上的糖葫芦。
“三钱一卦，送一串冰糖葫芦。”唐慕天说着，拽下一根糖葫芦给了黑狗，指着桌上笔墨对谢小扇说：“写个字吧。”
谢小扇看看周小铁，又看看黑狗，提笔写了一个“默”字。
唐慕天看了许久，说：“好卦。默即黑犬，黑乃五行之水，犬乃地支之戌，戌指木，水生木。合之乃默，********，声乃耳之智，水主智。明年正是辛卯，大木之年，你这个字是大水之势，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又生水，明年必是合家大富之年。”
谢小扇听了，笑嘻嘻的看了看周小铁，掏银子给唐慕天。唐慕天说：“大嫂好卦，又值除夕，我也沾点喜气，银子我不受了。”再三推辞，谢小扇只好收回道谢。
周小铁看看唐慕天，唐慕天微微点头。
一路上，谢小扇念念不忘这一卦，她对周小铁说：“看来你是真的要发财了，你听先生说的，明年咱们全家大富之年。”
周小铁说：“富不富，也不能指着算卦的说。”
“大过年的，说点好听的高兴呗，又不是指着他。”谢小扇看周小铁脸色阴沉，赶忙说：“指着你，我们娘俩都指着你呢，指着你天下第一，指着你发财，置地置宅子……”
“好了，别说了。”周小铁脸色更阴沉了。
谢小扇说：“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想起过了年我们就要走，心里不痛快啊。”
“是。”
“没事，我都没不高兴，你不高兴什么啊。等我们走了，你也不用再整日陪着我们了，赶紧去做你的事，你会高兴的。今儿过年，咱们紧着乐呵行吗？”
14
天黑了，客栈外面传来了炮仗声。周小铁和谢小扇喝了两坛子酒。客栈掌柜在外面喊：“看烟花去。”
周小铁说：“咱先去把咱的炮仗放了。”
来到院子里，只听见炮仗声越来越密，一道一道光飞到天上，炸成一团一团的光。
周小铁进屋点了一根香，递给黑狗，捏着二踢脚，对黑狗说：“点！”
黑狗把香凑近二踢脚的火捻子，凑了几次点不着。
周小铁说：“不要怕，你一点着，它就飞走了，炸不着你。”
黑狗终于点着了，火捻子呲呲冒着火星烧完，二踢脚一动不动，黑狗大气都不敢出。二踢脚突然在周小铁的手里咚的一声飞了起来，飞到天上，天比刚刚漆过的棺材板还黑，二踢脚在天上炸了，比最亮的星星还要亮。
放完二踢脚，还有一挂鞭炮。周小铁说：“黑狗，这个你放。”
黑狗说：“爹，我不敢。”
周小铁说：“听爹的，不怕。你用手拿着这头，爹给你点着那头。你记住，不管多害怕，不要松手。”
黑狗用小手捏着鞭炮这头，周小铁点着了那头，鞭炮像一条毒蛇噼噼啪啪一节一节炸开要上来咬黑狗的手，黑狗扭过头去，死死闭上眼睛，不松手。等他再睁开眼，鞭炮已经变成地上的一道灰。
放完炮仗，三人走出门去。不知从哪里冒出那么多人，众人同往一个方向走，周小铁一家三口也随着众人亦步亦趋。人越来越多，大街小巷摩肩接踵，人挨着人，虽是冬夜，挤着竟不觉冷。
众人挤着，闪过一个路角，猛地豁然开朗。众人来到一大片平地，抬头一看，正是王宫门楼。
门楼上朱红柱子缠满龙形长灯，一排士兵佩刀排开，楼下朱门紧闭，城墙上一瞬间垂下无数条长绳，绳上首尾相连系着灯笼，楼前人山人海，被瞬间照亮。
人群中欢声大起，震耳欲聋。
门楼上士兵两边闪开，中间走出一人，一身红色长袍，站在城楼中央。
有人说：“看见了没，都城大元帅万喜年！”
人群中，周小铁睁红了眼睛。见到仇人的瞬间在他的心里想过百遍千遍，但没想到会是在这个夜晚。尽管相距太远，万喜年又高居城楼之上。但周小铁的目光仍然越过人山人海，穿过喧哗的声浪，死死的盯在万喜年的身上。
楼下士兵挥刀示意，众人的声音平息。万喜年在城楼上大声说：“时值盛世，欣逢华年。在这个千载难逢的除夕之夜，我大罗万民欢聚于此，共同辞旧迎新。我谨代表我王万岁，与民同欢同乐，共祈来年天冷会圆满成功，大罗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福泽绵长，永享繁华。”
万喜年的声音苍老而有力，周小铁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只听见了最后一句：“放烟花！”
话音刚落，王宫内炮声大作，道道火光直入夜空，瞬间绽开，瞬间消逝，万紫千红，此起彼落。王宫城楼所有灯火突然熄灭，所有的人在烟花笼罩下，乍明乍暗，忽绿忽蓝。当烟花在空中绽放，众人的欢呼声沸腾，当烟花凋零，四周归于无声。当夜空点亮，每个人都看到身边挤满不计其数的人，当烟花熄灭，每个人都在黑暗中，好像只剩下了自己。
周小铁死死盯着城楼。烟花明灭间，城楼上已经不见万喜年。周小铁左右看看，所有的人都抬着脑袋，张大嘴巴，睁大眼睛，在烟花绚烂光中，眼窝深黑，脸色苍白，他发现谢小扇和黑狗已经不见身边。烟花再次熄灭，他如同一个人身处黑暗寂静。
周小铁像疯了一样在人群中奔跑，他在乍熄乍灭的烟花中高声呼喊着她们的名字，他的声音迅速被众人的喧哗和炮声淹没，不论怎么呐喊，似乎总是无声。他突然觉得自己身处一场噩梦，周围的人好像潮水，任他左右推搡，都像推在水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永无退时。
各种各样的念头在他的心里此起彼落。他想，让我找到她们，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不报仇，不当天下第一，不要刀，不要未来，不要过去。让我找到她们，我只要现在。在这忽明忽暗之中，他看到身边的人仿佛变成了他认识的人，周阿铁，楚影，花姨，花梨，初九，万喜年，万玉城，曹云鹏，唐慕天，左昭阳，纳兰如若，花满楼各大头牌，还有他的爷爷。唯独不见谢小扇和黑狗。他意识到他喝醉了，刚才的酒翻到了头里。他在人群中低头，蹲下，用手抠着自己的喉咙，让自己吐出来，直到吐出了水，吐无可吐。
他的眼泪大滴大滴落下，他大声叫喊，左冲右突。终于找到了人群的出口。这时，烟花已散尽，城楼上重新洒下灯来，在士兵的指挥下，人群有序退去。周小铁被人群撞来撞去。他泪流满面，逆人群而进，见人就问：“你看见我的老婆和儿子了吗？”有人摇头，有人头也不摇，甩开他径直而去。他找到士兵，说：“你看见我的老婆和儿子了吗？”士兵舞动着手里的长枪，示意他赶紧退下。
直到人群散尽，他看见空空荡荡的平地上站着一个人，这个人抱着一个小孩，向他走来。对他说：“你去了哪里？怎么也找不到你。”
周小铁放声大哭，边哭边说：“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们了。”
15
谢小扇和黑狗要走了。
说过的太多话，在这个寒冷的清晨好像全部冻结。黑狗站在地上，看着周小铁和谢小扇默默的收拾行囊。
马车在门外等着，谢小扇在前面走，周小铁抱着黑狗紧随其后。
上车的时候，黑狗把嘴巴贴在周小铁耳旁说：“爹，我不想离开你。”
周小铁的眼泪掉了下来，他说：“爹也不想离开你。”
他把黑狗放进车篷里，看着谢小扇，伸手给谢小扇擦掉脸上的眼泪，谢小扇也帮他擦掉脸上的眼泪。谢小扇和周小铁互相看着，想说什么，到最后也没有说话。
车夫挥鞭，马车压过地上的残雪，车动了起来。
谢小扇掀开车篷的帘子，看见周小铁在车外面跟着车走，她对黑狗说：“跟你爹说句话。”黑狗坐在车里，脸上一抽一抽，掉下眼泪，谢小扇抱起黑狗，放声大哭。
马车在都城大街上越跑越快，周小铁跟不上了了，站住，看着马车消失在远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