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有以下这样一段描述:
哪个乡、哪个县、哪个村都有些个不幸者,瘸子啦、瞎子啦、疯子或是傻子。
呼兰河这城里,就有许多这一类的人。人们关于他们都似乎听得多、看得多,也就不以为奇了。偶尔在庙台上或是大门洞里不幸遇到了一个,刚想多少加一点恻隐之心在那人身上,但是一转念,人间这样的人多着哩!于是转过眼睛去,三步两步地就走过去了。即或有人停下来,也不过是和那些毫没有记性的小孩子似的向那疯子投一个石子,或是做着把瞎子故意领到水沟里边去的事情。
我们可以“自豪”的说我们对待傻子的态度才不是那样哩!
要是我们那儿的人看到疯子或是傻子被这样不礼貌的对待,一定会制止的:“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傻子呢!真是不知所谓啊!要有礼貌。”
如果有公知看到我们如何对待傻子,一定会痛心疾首地指责这个社会,然后悲切地呼吁大家向我们学习,最后必定要感慨只有那样中国社会才会进步。
村里有个大傻子,他们家盛产傻子。兄弟姐妹四个,三个都是傻的。大傻子是家里的老二,底下还有弟弟妹妹,四个孩子中只有老大姐姐是正常的。
村里盛传的说法就是大傻子家祖坟风水不好。祖先在地下住的不开心就来惩罚他们家了。想当年这个传言还真是唬住我了!我一直问奶奶,我们家的祖坟风水怎么样,因为实在很担心自己一夜醒来就变成大傻子那样了。
印象里有一年,大傻子家还请大师看了祖坟的风水,大费周章的修缮了祖坟。不知道有没有在祖坟旁种棵桃树。
长大后拐弯抹角的问过妈妈,大傻子爸妈是不是近亲,最后得知大傻子的爸妈是经典的表兄妹组合。
大傻子的智商应该是五六岁的孩童的水平,村里人的名字他大部分都记得,也会很热情的打招呼,不过大部分是热脸贴冷屁股罢了。
大傻子没有名字,年龄也是个谜。反正在我印象里,我小时候的时候他就长那样了,我长大了他还是那样。
永远洗不干净的脸黑中带黄,戴着个不知道哪里顺来的鸭舌帽。老式棕色“解放军”式皮带,裤子永远穿成高腰裤,春夏秋冬脚下都蹬着一双解放鞋。一笑就露出整个牙床和满嘴大黄牙。名副其实的大傻子!
这样的大傻子在村子的地位可想而知,大多数的人看到他靠近,正常地反应都是:“去去去,一边去,走远点”。
噢,“六合彩”君改变了大傻子的地位。在六合彩出现的那几年,大傻子的地位蹭蹭蹭的往上升。很是享受了一把“一夜成名”的待遇,粉丝前赴后继,活动应接不暇,业务及其繁忙。
“大傻子啊,来来来,进来坐坐啊。”吴家小儿子大老远看见大傻子,飞奔过去,把他拦下来。
不嫌弃他身上的气味,不嫌弃他那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服,拉着他的手仿佛久别的亲人,态度亲和语气亲昵。
我记忆里大傻子还因为偷过吴家小儿子的墨镜被狠狠地揍过了一顿。感情他们不是同一个人,大概被六合彩点化了吧。
“来来来,大傻子,渴了吧,喝口水啊。哎,哥给你把烟点上啊,这个烟可是中华啊。贵得很啊,哥对你可是没话说吧,你就你发发功,让哥哥中这一次,哥哥最近输得只剩下裤衩了。”
不管眼前的人怎么卖力演出大傻子只是傻笑,露出整个牙床和满口大黄牙。
“大傻子,来,往这一堆纸片里抽出一个啊,只要一个啊”,他捧着一堆纸片到大傻子面前,殷勤的让人想揍他的脸上写满欲望。
纸片里是四十九个六合彩的数字,冰冷的躺着,向我们呲牙裂嘴。
大傻子嘿嘿一笑露出整个牙床和满口大黄牙,随手往纸片中拿出一张。吴家小儿子忙不迭地抢过,打开纸片的时候虔诚无比。
吴家小儿子一只手拿着小纸片,另一只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在原地转来转去,原本死寂的眼里闪过一道精光,嘴里念念有词:“今期买猪输尽光,买兔赚盆满钵满。”
“嘿,15啊,那就是兔子,我前面看那个‘玄机’也说兔子比较好,大傻子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啊,今晚要是中了,明天哥哥请你吃饭啊。”
九点多,六合彩开了。吴家小儿子被老婆用扫帚打的到处跳。
“叫你压叫你压,也不看看自己那样,你能中吗你?啊,这都多少期了,你什么时候中过。今晚还压了六百多,一毛钱没中!这日子你他娘的还过不过了!”
“我呸,你这个婆娘,你也不想想当初老子中了多少?啊,中了五十,就是两千块啊!大大地两千块啊!那时候哪个王八羔子说我做这个有一手来着,现在这样埋汰我也不怕风闪了舌头。赌不就这样吗,有输有赢啊,过几天老子就赢回来了,看你到时候还不巴结着老子。嫌不嫌丢人啊你。”
“我呸!就你那熊样!得了吧你,我告诉你,能压中的压根就不是长你这样的!有本事你中啊你,还相信大傻子,六百多都压兔子,谁傻啊到底!姓吴的,我告诉你,再这样老娘就带着孩子回家去,让你一个人过!”
“真的,老子觉得下期绝对会中!你这个婆娘,知道些什么。老人家说大傻子那样的,有被开了天眼什么的,可以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你懂个什么,见识短哩。”
夜深了,只留下偶尔的狗吠声。这个村庄和普通的村庄也变得没什么差别。
吴家小儿子媳妇第二天看见大傻子就多瞅了几眼。
不知道她看出大傻子的天赋异禀了没,反正我这样的俗人是看不出来的,倒看出了大傻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傻。
大傻子大概也是“一夜爆红”的,谁能说清楚六合彩什么时候到来的,反正大多数人被打得措手不及。所以,大傻子突然就受到了关注,幸好他宠辱不惊。
大傻子得到了多人的“孝敬”,时不时有几包好烟,吃过几顿好的,还得了一双七成新的运动鞋哩,不过就是不合脚。
有一次比较难忘,毕竟那个:“味道”此生成为“绝味”。
大傻子被一群人围着前呼后拥地去了村头的庙里。
庙的结构也简单。整个庙大体是正方形,前面二分之一是戏台,大约一米高的戏台是空心的,铺着木板,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特有的声音。戏台两旁还弄了楼座,戏班子的人来时就住在里面。戏台对面的四分之一是一排“神仙”咯。五个神,我认出了财神和送子娘娘,因为他们最有特色,一个拿着金元宝另一个抱着娃娃。
我们这儿的习俗是元宵节要来庙里拜一拜,反正我从小拜到大也没弄清楚他们是谁,得拜且拜吧。
戏台和泥塑身之间是个空地了,平时就摆着一个一米米高的香炉。请戏班子表演时,空地就摆着椅子充当看台。花钱请戏班子的人无非是两种,要么是许了愿来还愿的,有许愿说生了儿子来就会请戏班子唱戏的,有许愿家人生病能康复的,还有就是儿子女儿去了美国的。家人觉得去了美国那叫一个牛啊,走路的气势都不一样了。当然,家里人要是去个加拿大新加坡什么的,你可能就不好意思请戏班子了。
等我长大了,就几乎不见有人请戏班子来了。
只有老人会去听戏啊,青年人哪里会耐烦那种咿咿呀呀的调调呢。
小时候毋宁说是看戏,不如说是去看热闹。说是看戏,那戏台上出来一个穿红的,进去一个穿绿的,只看见摇摇摆摆地走出走进。听也听不懂啊,只是觉得把好好的一句话非要用那样奇怪的腔调唱出来,真是好笑的紧。
戏班子早上是不唱的,只有下午和晚上。下午的戏开始前的两个小时就约着小伙伴去占位置了。想着要占很多位置啊,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屁股是不够用了,干脆整个人躺在椅子上了,宣告这条长椅就是我的了。躺着躺着就睡着了,椅子窄得很,只能把两只脚放在地上撑着。晚上吃过晚饭也早早地去占座位了。
看戏期间最大的事就是占座位了吧,不过占了半天的座,其实自己根本坐不住,还没有坐半个小时就开始到处乱跑了。
偷偷摸摸钻进戏台后面,看着那些人把正常的脸涂的红红绿绿的,拽一拽架子上很长的假胡须,再摸一摸那些很威风的武器,穿梭在各式宽大的戏服之间,蹲在演奏配乐的人旁边看着他们演奏那些叫不出名字的乐器,装模作样的拜拜红彤彤的关公。
至于戏台上,一个大胡子,一个花脸的,谁知道那些都是在做什么,比比划划,刀枪棍棒的乱闹一阵,戏曲唱的咿咿呀呀,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乐器发出来的乐声,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反正戏台子底下有卖甘蔗,油条,油饼,炸糕,腌柿子,麦芽糖,随便吃去好了。
可是眼前的庙已经不怎么唱戏了,戏台上也只是零零散散的摆放着自动麻将桌。
时间就是这样,不理会你的意愿,拖着你兵荒马乱地跑过好多冤枉路,也没给你喘息的机会。
好啦,现在庙的功能又多了一个了,让大傻子预测“玄机”。
大家拿出一张白纸一支笔,让大傻子随意在纸上“创意”。大傻子一如既往的露出牙床傻笑,然后在纸上“创作”起来。
我仗着自己年龄小和矫捷的身躯挤到大傻子旁边的旁边的旁边的好位置。当然,看热闹的心理战胜了我厌恶的心理,要知道大傻子身上散发的味道可不像大傻子一样好相处。
所以我很佩服那几个站在比我更有利的位置的人他们的忍耐力。可能年龄和忍耐力成正比吧,我模糊闪过这个念头。
我环顾众人,发现大家脸上的表情都很凝重,呼吸也放轻缓了,生怕打扰到大傻子的发挥。但是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那个预言天书,我想这时候要是有一束光打在大傻子头顶就更美妙了,万众瞩目的感觉呢。
“要我说大傻子写的是6,你看看,分明就是6啊,6岁是老鼠。”
“嗯,我看着像是蛇啊,你看这个弯来弯去的分明是一只蛇,还有前面这里像个1字,1岁也是蛇,我和你说就是蛇了,你还别不信我。”
“我看看啊,我看着这是狗吧,你看看这儿,分明就是狗的脚印啊。嘿,都来看看。”
“狗,我看是狗。”
“上一期就是30鼠,这一期肯定不是鼠了,不可能再出鼠了。”
“依我看,狗和蛇都不错啊!”
“唉,这是牛角啊,可是这个尾巴好像是猪尾巴啊。”
屋子里吵成了一片,我可从来没想到,这些老家伙和不是很老的家伙平时看上去都很沉默寡言,看个新闻联播都能睡着的人,这时候就像是开议会一般,侃侃而谈,互相争论,为了捍卫自己的观点争得面红耳赤。
把这个画面定格,消音,假设这伙人的议题是px项目的建立与否或者是市长的选举什么的,那么我们就可以感叹中国民主的进步了。我们可以说中国人的民主观不是“家长式”,而是自由式。谁说公民的公共空间不够,谁说政治参与度不够。唉,你看哪,这个是中国小乡村的政治生活,说明问题了吧。
偏题了。说回大傻子的天书。
噢,大傻子的天书非常重要,只在每个人手里短暂逗留,天书好不容易传到我的手里,我有幸捧着,也像他们一样目不转睛,屏住呼吸,两股战战,生怕一不留神预言就溜走了。
看高考题都没这么认真咧,话说谁能告诉我,这个一团黑的东西是什么呀。像雾像雨又像风。花非花,雾非雾,端看你如何看了。我分明看到一颗“创意新星”在冉冉升起。
还有谁能告诉我为什么这张纸怎么有一股怪味。我大概想了一下,大傻子,厕所,没有卫生纸。
真是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我把天书往旁边一扔,忙不迭地跑回家去狂洗手,可还是觉得那种味道一直萦绕身旁。后遗症是之后我看到大傻子被簇拥着写天书的时候,都不会屁颠屁颠的跟着看热闹了。
大概也是见怪不怪了吧。
反正人们对待大傻子的态度也是很平凡的。
门前聚了一群人手提水果恭敬地问:
“大傻子今晚压什么?”
大傻子作一幅抽象画。
大家如获至宝,废寝忘食的研究。
胸脯拍的响亮,我们对待傻子的态度是不同的!
大傻子的业务一如既往的繁忙。明明他的预测十有八九不准,可是大家依然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这大概就是粉丝的力量了,眼盲心盲的脑残粉。
人不知所傻,一傻傻到底。看到大傻子的超然地位,不知道有没有人抱怨自己爹妈没给自己生成傻子。
大傻子还是红过一段时间的,后来就出现了疯子啊瞎子啊什么的和大傻子抢业务。
疯子也是会预测特码的,因为疯子能“头脑通天”。
在街上,那些衣着破烂的疯子常常是码民们乐于问津的对象。彩民们对那些疯子的要求是有求必应,为他们买食品、买烟,只为了得到一个特码。
大家经常在一段时间说某一人很灵。
他很灵,只要得到他的指点,肯定会中的。
于是,在开彩的每一天,彩民们就会在那个疯子家门口傻呆,但要想见到疯子还真不容易,因为疯子家的门口总会围着一大堆人,连门框都被人挤坏了,进了这道门,还只能见到这个疯子的亲戚。这就好比旅游景区,设个岗,不买票不让进,逃票攻略都没有用。
交了投石问路费后,才能得到这疯子的一个指点动作,比如说伸出两个手指头,彩民们就从这不可告人的“玄机”中猜测,今晚开的特码,到底是2、11,还是8。比如说指一指天,你们就得猜,这是说天的笔画还是说在天上飞的动物。
有的彩民们甚至包养疯子。
更有人就去假扮疯子。
人不知所傻,一傻傻到底。
只有大傻子真正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脱,一口大黄牙和整个牙床依旧时时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