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麦和我轮转到整形外科的时候，又碰到了郭嘉莹，当时她去妇科看病的，她是妇科一位医生老家的邻居，来自安徽美丽的乡村。
郭嘉莹不是我见过的最高的女生，只是她看起来骨头架子确实要大一些。她晃进病房时一米七五的个头比我还要高上三公分，她的手和脚比“医学院最MAN的男生”大麦还要大。二十岁的郭嘉莹仍没有见到过自己的大姨妈，家人带她四处求医一路来到了南京。妇科医生进行生殖器检查发现郭嘉莹的阴部发育不完善，加上她健壮的胳膊和小腿，医生为她做了染色体分析。郭嘉莹的性染色体是XXY，她随轮转至整形外科的大麦和我一起转科住了进来。
郭嘉莹腹股沟处是两个胚胎时期未下降的****，她并没有子宫和卵巢。郭父了解检查结果后，愣半天才说了一句话，“怪不得她干农活时总是力大无穷。”郭嘉莹看着镜子里扎着马尾辫的自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笑柄。
整形外科的薛主任给郭父分析了两种治疗途径：将****引下，修复男性****，让郭嘉莹变成男孩子“郭嘉赢”；将****切除，修复****，郭嘉莹长期服用雌激素，过和其他正常女孩子一样的生活，只是不能生育。郭父被“重男轻女”的思想困扰着，一直以来求子心切，明晓自己养育多年的女儿实际是个朝思暮想的儿子后，他甚至有点惊喜。然而可怜的郭嘉莹无法想象生活了二十年后突然变成男性的生活，她习惯了进出女性卫生间，穿花布裙子，梳个俏皮的马尾辫，听女同学讲琐碎的心事，甚至她还暗恋着班上一个帅气的大男孩儿。
薛主任在医学伦理学方面见解颇为独到。他发现科里人对郭嘉莹议论纷纷，在交班会上讲了他实习轮转时遇到的一位乳腺癌患者。那是位四十多岁的单身女性，终生未婚未育，和自己的老父亲相依为命。一次单位体检时偶然发现了乳腺癌，发现时尚属早期。几十年前乳腺癌的治疗方法还是比较古老的“乳腺癌根治术”，即切除全部乳房、胸大肌、胸小肌以及所有相关淋巴结。由于发现较早，手术后这个患者恢复效果相当理想，辅以术后几个化疗疗程，医生对这名患者的预后持乐观态度。在最后一个化疗疗程时，患者没有来医院，是患者的父亲来的，他说女儿不会再来化疗了。乳腺外科和肿瘤科的医生都大惑不解，眼看就要战胜癌症这样的病魔，怎么会放弃治疗呢？患者的父亲老泪纵横地解释道，“你们医生总是只关注对病人疾病的治疗，我的女儿首先是个人，是个女人，手术夺去了她的乳房，化疗夺去了她的秀发，她觉得自己如行尸走肉没了做女人最起码的尊严躲在家里甚至不敢白天出门。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那个父亲让乳腺外科和肿瘤科所有的医生明白了乳房的存在对女人的意义，尊严的拥有对人生的意义。心存大爱的医生才能深入到患者心底了解患者的诉求，哪怕这个诉求依世俗眼光看来甚至是不合理的。你永远无法想象畸形所带给一个孩子的痛苦与无法进入社会的无奈。人们对“畸形”的定义常常泛化，他们常常找出与正常人不一样的地方，并且把身体的这一处称为“缺陷”，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他们不断夸大这一缺陷，自卑心理也随之加重。有很多女孩子因为胸小而苦恼不已，不惜承担手术的众多风险，只为了取悦男朋友。有很多男孩子因为自己不尽如人意的身高，不敢主动追求心仪的女生。甚至还有个小姑娘因为脑袋上有一块指甲大小的胎记不长头发五年来没敢去发廊修理头发。她说：“理发师总是会问及这个胎记，我惧怕别人看见它。”
薛主任说：“我们科的病人千奇百怪，我们是他们最后的依托，我们要尽全力让他们更勇敢更骄傲地活着，赢得世人的尊重。在此之前，我们首先应给予他们尊重。要永远记得，医生给病人开出的第一张处方应该是关爱。”
薛主任一番话平静而严肃，人群沉默了一会儿后响起有力的掌声。郭嘉莹住院期间，没有人再议论嘲笑过她。整形外科的医务人员特别保护郭嘉莹的隐私，拒绝所有报纸、杂志的记者采访，让郭嘉莹在一个温暖被关怀的环境中进行畸形的矫正。
薛主任和郭嘉莹一家在会议室进行了一个小时的谈话后，郭父放弃了天上掉下个儿子的想法，同意进行女性生殖修复手术。
手术前一天，夜幕四合时，薛主任站在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旁翻看着郭嘉莹的病历。夜晚的南京，华灯初上，五彩斑斓漂浮在夜空中，一点一点连接成片，恰如此刻薛主任平静的心里那微小的波澜。我站在薛主任后面，他微微有些胖，思考问题时眼睛会离开病历望向天花板。画面唯美至此，想起康德一句话，“世界上最使人惊奇和敬畏的两样东西，就是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我总觉得薛主任是那样宽宏大气。
他转过身看到了傻站着的我，对我笑了笑。
我勇敢地说：“老师，我也想学整形外科，能做您的研究生么？”
薛主任笑意更浓，点了点头。他问我：“你觉得病人共有的一个特点是什么呢？”
“都渴望健康吧。”
“嗯，我常常觉得他们共通的特点是很脆弱。人在不健康的时候像块一碰就碎的玻璃。我年轻时在泌尿外科轮转，那时候我们国家还枪毙死囚，我跟老师去刑场取犯人的肾脏做肾移植。到了刑场警察把犯人从车上拖下来时，他们是那么无力，一只手轻轻一扯他们就从车上掉下来。难以想象他们曾经面目狰狞地去杀害其他的生命，就像难以想象那时的他们多么恐惧无助，那才是濒死的绝望啊。医生的工作像是为病人脆如玻璃的身体和心灵做一个坚硬的金属外壳吧。”
“我们可以治愈他们啊。”
“偶尔能治愈，常常是缓解，总是在安慰。我们能彻底打败的病魔太少了。譬如郭嘉莹，明天的手术成功后，她还是会面临一个严重的问题就是不能生育。连试管婴儿都没办法做。这必然会影响她以后的生活，但愿她会遇到一个理解体谅她的老公吧。”
手术非常成功，雌激素用上去以后郭嘉莹心情好了很多，自信的她总是光彩熠熠。大麦喊来胡芳芳探望郭嘉莹时，郭嘉莹正在对着镜子编辫子。芳芳送了嘉莹一条新款的小碎花短裙，嘉莹穿上它在走廊里转一圈，所有的医生护士一齐鼓掌称赞嘉莹美不胜收。嘉莹低头抚摸着新裙子娇羞地笑着，笑着笑着拥抱了芳芳流下了眼泪。大麦在一旁也抽起了鼻子，张开双臂把嘉莹和芳芳都纳入怀里。我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着：“嘉莹一定会幸福！嘉莹一定会幸福！”拿出手机给他们三个拍了照片，自从开始临床实习，手机里的感动栏目总是不停更新着，那么多的瞬间直直戳中心窝里最柔软的角落，把整个心儿都要融化掉。
郭嘉莹出院的时候，我和大麦一起给她买了一束百合花，她抱着花儿享受着花香的时候，远比花儿更娇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