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万娟的身体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节奏，同样走投无路的还有她所有的家人。天无绝人之路，所以上苍在他们走投无路时往他们脑海中撒了一些点子，比如她住到医院里来的方式，有些无所不用其极的意思。
南京市已经没有医院愿意收治向万娟，每一家三甲医院她都住过，每一家她都拖欠了一笔钱，她从一家医院逃到另一家医院，确切地说，是她父母带着她逃医院的单。在床位如此紧张的情况下，病入膏肓的向万娟竟然轻轻松松地住了进来。
向万娟的父母在这么长的住院经历后，已经对医院的规则了然于胸。向万娟只剩下半口气了，她身体的每个零件都有些破损，建安医院是南京市唯一没住过的医院了，父母打听到骨科最好，既然每个科她都可以住，不妨住在骨科。门诊拒收、急诊拒收，父母干脆推着向万娟直接来到了骨科病房。向爸爸站在值班医生栏前面看到值班的是郑主任，他到护士站对护士长说，“我是郑主任的熟人，他安排我女儿来住院的。”值班护士喊来郑主任，郑主任给向万娟查查体，摆摆手拒收。向爸爸并不气馁，第二天值班医生栏上换成了王主任。他又揪来另外一个护士，“我是王主任的熟人，他安排我女儿来住院的。”王主任是众所周知的慈善家，专门做脊柱损伤的。三年前，王主任收了一名被多家医院拒绝的颈椎高位损伤的病人琚彩云。颈椎损伤，不做手术随时可能死亡，而手术的话有高位截瘫的风险。王主任决定给琚彩云做手术，手术下来琚彩云成了植物人。家属不挂念王主任雪中送炭收治了琚彩云，向他索付高额赔款未果，要求医院长期治疗。三年来，琚彩云一直占据骨科的二十一号床，靠呼吸机和静脉营养生存，花销近百万，费用由医院和王主任分摊。
王主任发现向万娟情况很严重，又看她父母年已七十还带着女儿四处求医，心中不忍，决定把这个病人给医术精湛的张主任。张主任接电话听说是个骨髓炎的病人，也就爽快地答应了。
大麦变成了张主任面前的红人，张主任吩咐我们两个去查体。向万娟倚在床上的样子让我觉得触目惊心。她剃着光头，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内裤，我看到她胸前耷拉着的两小块肉还有哺乳过后极细长的乌黑的乳头才发现她是个女人。她目光呆滞，直直地看着前方，眼睛没有焦点，不知道她在凝视墙壁还是扫视空气。大麦敏感地问向妈妈是否需要套件上衣避避嫌，老太太摇头说没关系。向妈妈银发苍苍，不过是个挺精明的老太太，她极力向我们掩饰着许多秘密，拒绝提供先前的住院检查资料。因为她们欠了其他医院钱，总是像被通缉的小偷一般处处谨慎留心。
向万娟四十岁了，她的老公和她离了婚，原因是第三者或者其他未可知，向万娟一声不吭，她的母亲对这个姑爷骂骂咧咧。结果是老公带着儿子消失地无影无踪，向万娟从五楼的廉租房跳了下去。她没有死，父母起初为这个奇迹感到万幸，而后才明晓这才只是悲剧的开始。她全身多处骨折，两只胳膊和两条腿上都打了骨钉。在不停地换医院的过程中，她并没有得到彻底的治疗，骨折处严重感染并发骨髓炎，两只胳膊肿地像腿那么粗，根本动弹不得。她的头颅显然也有损伤，全身多处生理反射消失，病理反射引出，认知障碍严重。我给她的创口消毒缠纱布，用支具托住，俯在她旁边问这样紧不紧，她点点头，动作幅度小到不易察觉。我把纱布条松一松，问她现在好一点了么，她又点点头，向妈妈看着便在床边“啪嗒啪嗒”掉眼泪。
高空坠落伤是个高能量的创伤，向万娟的身体受创严重，四处求医已然家徒四壁。从她的骨骼损伤估计内脏损伤应该也较严重。张主任看了向万娟的病历有些着急，担心她成为第二个琚彩云。
向万娟住进来第二天各项实验室检查结果反馈了回来，她体内电解质紊乱，出现了呼吸系统衰竭和肾脏衰竭，不具备耐受骨科手术的能力甚至不能耐受麻醉。张主任收到向万娟的多项指标危急值后，打电话给大麦要大麦迅速为向万娟转科或办理出院手续。
大麦怔怔地看着这一家人，向万娟已经开始吸氧，神志不清奄奄一息，老父老母已年逾七十。他感到摆在这一家人面前的是无法望到边的绝望。他问二老是否能转到肾内科透析或者移至ICU，向爸爸和向妈妈为此事开始争吵，整个病房一片嘈杂。大麦不敢耽搁，在电子病历系统里办理了出院手续，喊来了张主任。张主任和向爸爸进行了一番谈话，把这两天检查费用全部退给了他，向爸爸感激不尽，一直念叨着“张主任是好人啊，遇到好医生了啊……”带着女儿去了红十字医院。
大麦一脸落寞站在张主任身后，“老师，我们这样做是不是太过残忍了？”
“这是最好的做法，我们不能再让一个琚彩云永远地住进来，二十一床就是我们买的教训。”
“他们没有钱，也无处可去，他们除了绝望什么都没有。”
“正因为这样，他们才最有可能赖上医院。讹医院不是因为他们不善良，而是因为他们在所有下策中选择了最好的。恰如现在我们也在所有下策中选择了最好的一样。”
“医者父母心，急患者之所急。我们不应该有同情心么？”
“医生应该有同情心，但不能太过。我们帮他减免了所有的检查费用，把能退的钱都还给了他正因为我们的同情心。大麦，这个世界上可怜的人们太多，他们大部分集中在医院里。在现有医患关系下，我们没有能力、没有资金、没有资源去拯救所有人。我们需要把医疗资源和精力用在刀刃儿上，理智和大局观可能更重要。”
大麦站在张主任面前默不作声，陷入沉思。
张主任摸摸大麦的脑袋，“也许对你这个年纪太过沉重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