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金告诉我他辞职的时候，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他是上周刚刚正式上班的，阿金是工厂里同事介绍进来的，因为是个学理工的大学本科生，所以刚一进来公司还蛮受老板重视的。把他安排在办公室，让他帮着老工程师打下手，原本想着让他慢慢学些技术，长些经验，打算之后委以重任。谁知道在这一个礼拜的时间里，他表现非常消极，每天几乎什么都不做。最后的辞职虽然是他自己提的，但是也算中了所有人的下怀。即便如此，在他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我倒是和他有过几次聊天。他给我的感觉，永远是一种自卑与自傲的结合体，他脸上常常阴云密布，乍一看是被沉重的理想压得心事重重，但是细看又好像是被无所适从的现实搞得透不过气。
阿金比我小不了几岁，今年刚刚大四毕业，母校是国内一个很不错的大学在珠海设立的分院。说起他自己的学校，阿金显不出丝毫的自豪感。在他的口中，这所学校一会儿是“国内本科里最差的”，一会儿是“野鸡大学”。
“但是四年前我可不这么想。我们的学校叫做某某某大学珠海分院。当年我考上的时候，我身边和我一起进学校的人几乎所有人在自我介绍的时候都说我是来自某某某大学的，会把‘珠海分院’省了。你就当是虚荣心吧，毕竟没有‘珠海分院’听着更牛逼一些嘛。当时我们是这么跟别人说的，自己也是这么信的。我老家是茂名的——我就是广东人。在广东，尤其在乡下，人们很看重学历。我念的这个野鸡大学虽然是国内本科里最差的，但怎么说也还是个本科，比起那些专科的那就要强很多了。”只有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才能够确定的看到他展露出自豪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因为转瞬即逝，所以很难被抓到。“我们村里，有两种事情是很得人羡慕的——要么出门经商赚了大钱，要么高中毕业之后考上了大学。我老爸是高中语文老师，所以我考上大学那年别提家里多高兴了。我家不困难，供我上大学一点问题没有。村里的人也都会说，看那谁谁家小孩真厉害，考上大学了！大家不会说那个大学是‘珠海分院’，所有人都只认得大学，只要考上的是‘大学’，就都是好事。”说到这里的时候，阿金会黯然神伤。这让我很不理解：说起一件当初让家里人在别人面前扬眉吐气到事儿，本该开心才对啊！
“问题就在这！”阿金说，“你们北方人重权，但是我们广东人重商。你考上大学的时候，大家为什么羡慕你？你说呢？为什么羡慕你？还不是都认为四年之后你能成为一个很牛逼的人，赚很多钱。尤其是本科生，大家都高看你一眼，为什么？因为大家都觉得你比专科生将来能赚更多的钱。就是这样。你说物质也好，说拜金也好，但是社会就是这样的。四年前，他们给了我一个‘大学生’的头衔，但是四年里他们却没给我一个能赚大钱的能力，结果等到四年过去之后，一个大学毕业生找了个工作，回到茂名下面的一个村子里，四下一看，自己一个月赚的钱还没有当年没上过高中的同学赚的多，没脸见人的！”
说到就业，我问他像他们那样的毕业生，一般都会去哪里就业。
“我就说我的经验吧，我认识的百分之五十的人都去考公务员和银行了。”阿金说。
为什么？
“因为不用伺候人啊！”阿金回答的非常利落，然后“刷”地甩出三根手指头，“据说三年，当了公务员三年之后就能买车，五年之后就能买房。到时候找老婆就……”他边说着边把身子仰到后面去，故意没把话说完，仿佛是一个高人在为一个初学者指点迷津。
你说的伺候人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大飞当年在法国的时候去餐馆当过服务员啊？！”阿金反问我。
我点头表示承认，我同时告诉他餐馆打工的事情我也做过，没什么大不了。
“我就不行，我肯定不行！”阿金斩钉截铁地说，“你看过有服务员是本科生的么？什么从基层做起，什么当爷先要当孙子，都是放屁，那都是成功学。我就不理解，你说你们这样的，跑去当服务员干嘛呢？能有什么收获？你将来又不开饭店。还有你，好好的留学毕业，跑来民企干什么？民企都是大专生和我们这种野鸡学校出来的才干的，你来干什么你说说？”
我无言以对，只好微笑着耸耸肩，想换个话题。“要是不在这里干了你去干什么？”我问阿金。
“还不知道，也许去考公务员吧。我想找一个好工作。”
什么是好工作？
“我觉得，好工作就是不伺候人，不用跑来跑去，拿份相对合理的工资就好了。”
相对合理的工资是多少？
“刚毕业能拿多少啊你说是不？”阿金想了想，“……四五千吧也就。”我觉得终于知道他消极怠工的根本原因了：他之前在公司的工资，一个月不多于两千块。但我还是被他的“乐观”震惊了。
“四五千……”我在想如何把话说得委婉一些，“你觉得……”
“我觉得我能力不够。”阿金特别坦率。“但是我就想要那么多。我学习不好，没啥能力，不愿意从基层做起，不愿意伺候人，但是我就想变凤凰！”
“你这么想，是不是有点……”又一次，我在想如何把话说得委婉一些。
“有点不太实际，我知道。我能看到我自己的问题，但是我没法改——我怎么改？你让我提高自己的能力？都是废话，谁不想？但是哪有那么容易；你让我别心气那么高？怎么可能？本科生心气要是不高点，更没人看得起你了。有时候我就想，要是我当初没考上大学，考上了个大专，或者根本高中毕业就出来混，也许就无所谓做什么，端盘子洗碗我也可能会去干，现在也就能小有成就了。”
我很坦白地跟他说，他的那种想法，在现实中不可能实现。
“怎么不可能？还是可能的！有一种说法叫一步登天你知道么？我身边就有一步登天的例子啊，我的一个初中同学，初中都还没念完，就跟着老爸跑去深圳打工，现在自己开厂，坐奥迪，买楼盘，姑娘从来没缺过。他就跟我说过，说你当年去念个鬼大学，早点出来跟我混没准现在也开奥迪了。我觉得我唯一比他强的地方，就是我是个大学生。”他说完之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种阿Q说法的可怜之处，因此就换了个话题。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阿金么？”他问我，我摇摇头。“因为我爸妈想让我之后很有钱。所以我必须很有钱。我没有能力，但是我在等机会。他们很多人都比我还没有能力，如今却都发达了，所以我想，我所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我很好奇，问他在学校里像他这样想的人有多少。
“很多啦。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学习不好的。你猜那些学习好的最后都去哪里了？都去民企里面当质检员，技术员，或者当文员了，学来学去和专科的人一样，有什么意思。那你说学习不好的就更有出息？也说不过去啊！总之我身边很多人，学的好的，学的不好的，都对自己不满意，没有谁高兴。没办法，负能量积攒的太多了。有时候喝酒喝醉了，就骂自己，骂完了自己两个人再指着对方互骂。”
骂什么？
“‘你******狗屁野鸡大学生，过的什么狗屁日子。’就这样之类的。”阿金感觉在没有喝酒的时候说出这种话很好笑，他笑了笑。
人有的时候会陷在一种生活状态里不能自拔，就好像吸毒上瘾一样。“迷茫”，无疑是这种生活状态的其中之一。阿金已经辞职离开了，在我的想象力范围里，也许不会再和他见面。但是我偶尔会想到他。他为自己担心，对自己不满，知道自己的问题，却又改变不了自己的现状。
第一次和他聊天之后，我觉得他这种人活该被社会淘汰。
等他离开了，我又想了想，他这种人真的活该被社会淘汰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