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江巷道如此多,不识得路的人真不知该怎么走。我们跟着客栈老板娘,也随身跟着一只叫呆呆丽江街头流浪狗去到了那间茶铺。铺子有些外国游客在买茶,听得导游絮絮不断地介绍,但那群人的表情却理性克制得很。那个时候我对那间铺子多了一点信,但也想起了以前跟团旅游硬被拖着买当地水晶时的满心尘垢。
我们坐下后,茶铺的老板娘亲自招待泡茶。那是个衣着普通的妇人,话里行间有种生意人的爽落,却也如同天下每一个生意人一般,有种模糊的眉眼。她和客栈老板娘聊天说话,谈起玛瑙。只记得当时那个客栈老板娘说“我呀,就是帮不了别人买玛瑙……”话未完,我理所当然想到帮别人买当然是有些不便,想来那茶铺的女主人也是这样想的,她就此接话说:“是啊,没买好也被人说……”客栈老板娘脸色突然里揣着隐隐的雀跃打断她:“看到好看的我就想买啊,虽也不贵,但这样总这也想买那也想买,钱哪够啊。”有那么一两秒,茶铺的女主人面色略沉了沉,接着接话道:“是啊,你说那些手串虽说也四五千不算太贵,但总敌不得总想买啊……”话已至此,桌上有片刻沉默,我觉得她们两人在暗自瞧着我们,又像在跟对方讲话。我面上不动声色,只垂眼喝茶,心里虽也觉得难耐,却忍不住升起一点我自己都觉意味不明的笑。四五千一串的珠子,其实说贵也算贵了啊,这是何苦。
茶似乎喝个没完,我不住地看时间,隐隐着急,觉得会误了火车,却又不好开口打断。终是到了买茶付钱的议程,说要买多少斤两的时候,两个老板娘的眼色都盯在我们的面上打转,我心里已有了片刻了然,然而却未能再有多余表情,只是在装茶的时候,开始与她们避开,走到店里的那架古筝前拨弄琴弦。
买完茶回到客栈,时间已很紧促。我们出门的时候,客栈的老板娘只在门前给我们指了条路,告诉我们如何走。我们走在丽江古城里,拖着大箱子赶路不胜焦急时听得杨百说:“她怎么不送下我们啊……来的时候都在古镇门口接……”我听了一瞬答不出话来,不送就是不送啊,远迎来客是礼,远送去客是情啊,我们与她有何情可承?
走到一个似广场处的地方时,因已不识路且火车快开,满脸焦急。向街边一个人力车夫问路,问还有多远能出古城,他含糊不清地说:“远得很啊,就往那边那边走……”边说边指,待到我们要问到底指的是哪里时,他开口说:“租车,还得好远,你们得租车啊。我这里有,十块钱送你到门口。”我望着那个方向似看到了那日来时见到的建筑,但又不敢确定,只得依了他,把箱子抬上他的车。可是到了门口时才发觉不过两百多米路,就这样被他赚走了十块。来不及多做言语,只得赶快找车去往火车站,可那些的士司机竟都开口要高价,不然不走。我当时真是被逼得有点恼,毫不留情面地说:“你们这是坑人啊!”他们听了也只回过身不搭理。我知道他们不会搭理,我也只是乘了口舌之快。没得选择的情况下,只能上了一辆的士。终究,还是在半路就已错过了火车。
在售票厅改签后走出来,我听得杨百说一句:“还不如我自己出来。”我也笑答:“是啊,还不如你自己出来,和我一起总是误车……其实,我自己出来也不会啊,就是跟人出来就所有事都不想管……”其实我那时听出了她话里的深意,可我急于摆脱这种惶恐,反而多说了些无用的废话。我已劝自己把她当真正的友人,不愿在心绪上与她设防,但近日来她话语里表情后的深意总是时不时浮现出来,我已无法劝得自己忽视。
回到大理时已是深夜,我们定了两日后回家的火车票,旅程即将结束的那种气息开始浮上来。站在夜色里等杨百哥哥来接时,我已不想再多说话,只在自己无措的情绪里开始一点一点硬起了心。我虽明知这心里对抗般的硬是我自身的虚弱,却也止不住自己要在看着杨百的时候在心里开始冷笑。然而毕竟是迷惘冲撞里惶恐不安,我连自己也骗不过去,我骗不过自己仿佛了解她一切暗昧之处一般对她投以冷笑,我只在这坚硬的表象里更想知道到底是我何处有失度让她如此。
回到“五四公社”那个院子后,我们搬去了二楼,因为老板的女儿从天津过来了,我们原住着的一楼房间是给她备下的。二楼我们住的那个房间本是杨百哥哥和那个印度人以及他的女友住,那对情侣已离开大理,只有杨百哥哥一人在用那间房。我们来了后,他就搬去了隔壁房间和另一个男的住。
第二日我们本打算再去次双廊洱海看看那只叫“冬瓜”的哈士奇,但因起晚,已错过了时间,就只在大理古城里走走。我们已然与街上买裙子的小贩、与果汁店里的老板等人都混成了熟面孔。再次坐进七月八号喝果汁时,老板与我们如熟人般说笑。
他们的桌子上摆着一些木制的益智玩具,有一个将各种形状不一的积木块放进一个正方形框里的游戏,颇有些难度。那老板看我们玩得起劲便说若在十分钟里拼出来了就免费送我们果汁。我一听这话似有点被轻视劈手夺过那套本在杨百手中的木器开始拼凑,杨百坐我身旁偶尔也伸手,但大多时候我都刻意保持自己拼好的格局。
想来老板也不是一个很沉得住气的人,在我们迟迟不见成果时,开始开口,说:“先把最丑的那块放进去。”我听了回他:“我们审美观不同。”他反而笑了开来。那天我大大方方说了很多话,举止自若。他人看我像是随和活泼,其实那点随和活泼是做给杨百看的。我本性不喜与人打交道,与别人在一处时,就常常只由我身边那个人去开口与人熟络。不知何时起,杨百在我面前开始有些刻意。刻意显得与每一个人都交好热络,然后在与别人热切聊天时于眼光某一处静静望着我人前的沉默。仿佛我的隔绝在外是她的胜利。
上一次来时,老板便说我很像他一个朋友,甚至还拿了那个女孩子的照片给我看,我觉不出相像,反倒杨百说有那么一点。这次他又与他店里另一个我没见过的店员说起这个。我在拼积木,没听得他们具体在说什么,后来实在拼不出来便放弃了,只是边喝果汁边摆弄。可喝着果汁一撇头,却看见那店里那个店员拿着个单反相机在沙发后拍我。我看了也没回避,随他拍,甚至还笑说:“要收费的啊。”我平时大多时候都没有这种于人无碍般的大方,但今天不同,杨百在旁,我心里时时想起那些不知何处来的敌意,反而更要表现得愈加明朗。那个店员见我大大方方让他拍,也就不再只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置镜头,我随他走动,自己只是喝着汁,边玩积木边和杨百零零碎碎地说着话。杨百与我好似那店员不存在一般,但其实我已感觉得到她心里起了变化。女孩子的样貌永远是最好的武器之一。这般看似无意,其实是因我心里在愤恨,想要对杨百施以挫折。
喝完果汁准备走,已到店门前时,那个店员叫我回过头再让他拍两张,我也就看着镜头毫不回避地让他拍了两张。我也会在心暗自揣度这些照片到底拍得怎样,可我绝不会起去看的念头。对于自己的相貌我其实一直把握不准,有时候的确会有片刻惊艳,但有时也会难看得连我自己照镜子时都不想多看。然而,当心境变了时,我已然不在意我在镜头里的美丑,我在意的是,我身边那个另外的女孩看到别人的镜头是愿意对着我的。
走到街上时,我似是漫漫般说了一句:“不知道这些照片拍得怎么样。”杨百有略微的停顿,我察觉得出她片刻的无措。她说:“那个人一直说你长得像他那个朋友……”接下里的话,我并没用心听,但我想那个时刻在我心里自己的表情一定是,略微勾起了一边的嘴角,似是了然般看着她静静地笑。
回到院子时,我依然看起来很活泼,与人说话显出年轻女孩的大方伶俐。跑去逗狗后转身时,看见杨百躺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我的确觉出那一刻她身上的挫败和抑郁,但也没有任何话想说。我本身是喜静喜平安的人,却因对众生里的每个人都有种天然的不自信,反而擅长静静防御和必要的攻击。我不想与人为难,每次见自己的尖利,都会愈加鲜明地看到我内心深处虚弱和动荡。此刻也是,我知我已让她蒙受挫折,但背过身来静对自己时,却在沉默里因自己的虚弱而生出一种迟重的悲哀。
这种困顿之境似是无人可解,在受到伤害时只有痛是第一触觉,即使在当下愿意克制,更想明白这伤害背后的缘由,但总是经不住接二连三地陷落,最终甚至愿意就停在迷惘里变得癫狂。这种片刻的快意,就像是溺水时拽住了一个人,即使自己无法获救,也本能地要抓住他人一同赴死。水里深静,如同人性里最隐秘诡异的暗昧,睁开一双眼也望不到远近,怎敢孤身潜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