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一家人第一次这样声势浩大的出游。
旅行，对于我们这种跟黄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农家人来说，是个太过高端的词汇，我们时常是这么说的：“走，一起出去玩儿去！”既是玩去，就可远可近了。近的时候，趁着村子后面山上的杏花开、桃花开，三俩个人一起相邀着到树下闲坐会儿；远了，就大费周折，带上帐篷、盐、挂面、几只盘子、羊肉、皮牙子，骑上摩托车，在盛夏时分，裹着一溜儿尘烟遁进深山沟里，煮肉、喝酒、唱歌，逍遥一个晚上。
但是，再远也没有远出过我们的县城。
还记得一个停电的晚上，枯坐家里无聊，前后左右邻居都步出家门，偎坐在巷道里的一堆木头上，顶着星光聊天：
“等以后我们有钱了，就几家凑钱一起买辆车，出去玩儿。”
“去转转北京，上海，看看这些大城市。”
……
夏天的夜晚舒服，星星满天，一弯浅浅的月亮挂在家门口的树梢上。小风静静地吹着，我就坐在大人们的脚跟前听他们侃大山，做大梦，在脑子里坐上了他们开着的大包车，在一切听到过名字的城市里****西窜，然后跟他们一起傻乐，算是出游过一回。
近二十年过去了。如今，当年一起做梦的大人们有的搬家离开，有的入了黄土，有的白了头发继续在山村里做梦，只是，那些个遥远的大城市终究是还没来得及用自家的车轮碾压过一回，就各自已做天涯沦落人。
母亲就是继续在山村里做梦的这位。做了一辈子，这回真就一家人浩浩荡荡地坐着一辆面包车出游去了。
面包车里有如下人员：她，她的亲家公，也即宋的父亲，她的亲家公的小舅子，她的大儿子、二儿子，二儿媳妇，女儿，女婿宋，外甥女，长孙，长孙女，小孙女，以及外甥女的儿子，拉七杂八，一共13号人。像母亲这个年纪，走在这样的队伍里，就会分外骄傲，有一种子孙满堂的成就感。
只是，却苦了我和宋，座位不够，我和他就搬俩小凳坐在后备箱里，当他们下车赏风景一时忘了我们时，我们就只能隔着窗玻璃赏他们的背影。
这次出发的目的地是赛里木湖。
这是个在嘴巴里咀嚼过无数遍的名字，就像长城之于中国，布达拉宫之于拉萨，赛里木湖之于伊犁，也是不得不看的一处存在。所以，当有远方客人到达此地时，倘若问一句，我该去哪转转？得到的答案里一定少不了“赛里木湖”。
我已经见过很多次赛里木湖。我的“处女旅行”就奉献给了这里。
小学毕业，为了给我们的六年小学生涯画一个圆满句号，老师带着我们集体出游赛里木湖。这次旅行，我穿上了父亲专门给我买的一条粉色背带裙，妄想着能够跟一个喜欢的男孩再多说会儿话，说不定还能收获一颗小小的表白之心。
只是后来，上了大巴车后，仔仔细细地看了车上的每个脑袋，终于发现，他并没有来。毕竟是孩子，短暂的落寞很快遗落在了山水之间，当第一次看见从高山上倾泻下来的一挂白色流水时，满车响起一片“哇”的惊喜之声，哪还顾得上为一个没有来的男孩子伤感！
然后是六年的中学生涯。每一年的秋天，我们坐着客车从伊犁前往博州，去那里摘棉花，路过赛里木湖，也总能听到一片“哇”的声音。
再然后，是四年的大学生活。每一次从家里出发去乌鲁木齐，躺在长途客车上昏昏欲睡时，也总能路过赛里木湖，只是那时是晚上，没有了“哇”的声音，我们悄无声息的路过这一片蔚蓝。
到现在，乌鲁木齐通往伊宁的火车开通了。我再来去伊犁时，不再经过这里，这里随着小学、中学、大学，随着童年、少年和青春一起远离了很多伊犁孩子的生活。
如果说怀念赛里木湖，那我怀念的该是那条粉色裙子里包裹的细小秘密，棉田里望不到头的少年怅惘，和不管前方何方的无畏闯荡。
就是这些，在每一次路过赛里木湖时，都一点一点地落在了这里。
可是，这次浩浩荡荡的出行，终于要为那个星星下的梦想，要为我所有遗落在这里的过往，做一个了断。
面包车从芦草沟进入果子沟，在高山峡谷间穿行。然后进入一条长长的隧道，洞开处，赛里木湖就扑在了眼前，扑在了母亲的脸上，扑在了20年前的那个星夜里，扑在了宋的眼睛上，扑在了我的记忆里和未来上。
正是五月，湖边的草儿浅浅地绿了一层，有5月黄花铺在草上，绵软地撒了一地。母亲坐在台布上，和她的亲家公一起唱他们那个年代的革命歌曲，她的孩子们围坐一旁，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远处是孙子们跑的欢畅，头发在脑袋上跳跃。
母亲说，真该这样多出来走走。
就像他们20年前大胆做的梦一样。20年后，虽说物是人非，但毕竟有人见证了梦想照进现实。当然，车轮还只是碾压在新疆的土地上，但毕竟出了县城，毕竟迈开了第一步。
我和宋走在湖边，他说：看到那块大石头吗，据说那是打啵石，在那里打啵的情侣都能得到上天庇佑。
我说：去你的。
不理他，径自走。
他自会来牵我的手，我自会跟他去打啵石下。
我伸出手，对宋说：看哪，那有只大鸟！
他轻轻笑着帮一个孩子取出陷入泥潭的鞋子，将手指向一边，告诉她去那边撒欢更合适。
我不再青春迷惘，再来赛里木湖时，我不会“哇”的惊叫出声，但是我仍会细细留心它的美丽，像是初见一样。因为，我的身边站着一位能够跟我一起分享一片叶子，一个日出的男人，故而，每一天都是新的。
赛里木，哈萨克语，意为祝福。
它还有个名字，叫做三台海子，是这片没有见过大海的人心目中海洋的模样。
走吧，跟我去看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