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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初恋

我清楚地知道,那是一个梦境。

盛大的舞台,悠扬的钢琴声飞扬,少女美丽的容颜如花般绽放。下一刻场景变换为喧嚣的街道,忽近忽远的灯火,穿梭而行的人群和车流。少年穿着洁白的衬衫,衣角在晚风里猎猎作响。少女就在他前方几步远的地方行走,黑色的长发随风扬起。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随着景物变换,季节变幻,渐渐地牵着手,并肩前行。他们如此般配,令人艳羡,甜蜜似糖。

梦醒后,我打开旅馆的窗帘,拉开窗户。嘈杂的早市声窜进耳间,我从林立的建筑物间眺望远方,只看到一片虚无。

我甚至不明白,我这样的寻找到底有没有任何意义。

【1】

那晚,晴天仰着头靠在长椅靠背上,左手遮住眼睛。我知道她没有哭,可这样比悲伤更凄惶。

她静默地坐在那里,心在无尽的冰冷里一寸寸荒芜。

看着这样的她,我突然想起了刚失去父母的那段日子。我也曾有无数个夜晚,这样一坐就是天亮。

突然,心底冒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等到寒假的时候,我一定要去实现。

很快,考试前的忙碌开始了。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习题,背不完的重点,生活所有的重心除了学习还是学习。

这场巨大的浪潮过后,迎来的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寒假终于到来了。

我迫不及待地在寒假开始的第一天就打电话给文叔叔,希望能和他见面聊一聊。文叔叔沉吟了半晌,最后同意我去事务所找他。

文叔叔所在的律师事务所在C市中心,被称为C市第一楼的中信大厦里。我乘坐电梯直奔17层,来接我的是文叔叔的助理刘小姐,她将我带进去,让我坐在会客室,给我倒了一杯温开水。

文叔叔几分钟后推门而入。

上一次面对面对话,我愤懑地朝他大吼,还历历在目。

此刻见到他,我有些局促站起来,又有些不好意思:“文叔叔好。”

“小真看起来很不错。”他语气欣慰,“坐啊。”

我坐了下来,不想浪费时间直接道明来意:“文叔叔,我这次打扰……是想知道我母亲家庭那边的情况。”

是的,因为那天看到那样的晴天,我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她那么年轻就和我爸爸在一起了,应该也是爱情的力量吧!可是,他们后来天天吵架,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想知道得更多。

他愣了一下,才说:“我跟你说过,他们早就跟你母亲断绝了关系,对你并没有善意。”

“不是的。”我急切地说,紧张地扭动双手,“是……是我想知道我母亲生活的城市是怎样的,我没有……没有要去打扰到那一家人。”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你等我一会儿,我把地址写给你。”

“谢谢。”

上面的地址有两个,文叔叔解释说,第一个D市,是母亲念书的城市。第二个长宁镇则是母亲出生的地方,她在那里长到显现钢琴天分的年纪。

与来时的急切不同,我慢慢地下了17楼,还在隔壁的华联商厦逛了一会儿,最后坐在二层的肯德基靠窗的位置,直愣愣地看着外面。

还有五天就春节了,此刻街上到处都是人,可热闹是他们的,安静是我的。

我一直耿耿于怀,她不爱我,可实际上她还是选择将我生下来,这是为什么呢?

可能到了D市,到了长宁镇,我都不会有什么答案,但是这样会不会离母亲近一些?

在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情况下,我买好了火车票,在网上订了一个评价不错的旅馆,背着一个简单的背包出发了。

D市离C市特别远,火车行驶了快一天一夜,我到达时正好是清晨七点。还未出车站,我就被窗外的积雪惊呆。下车之时,我生怕冷得不行,裹了一层又一层。

出火车站,拒绝了N多让我住宿的坐车的小贩,直接按照网上搜索出的坐车路线,坐上了公交车。

在被季晴川找到时,他神色复杂地问我:“你就不害怕吗?独自一个人,离开熟悉的家乡,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我是不害怕的,满心都被不知名的情绪涨得满满的。这是我母亲的故乡,这是我母亲生活过的城市,我走进了它,就好像扑进了母亲的怀抱里。到了旅馆,办好入住手续,对方领我去房间后,好心地提醒我,“先休息一下,再出门比较好。”我精神奕奕,摇头拒绝了她。

临近春节的旅馆分外的冷清,整座旅馆除了我,我都找不出第二位住客。我略微地收拾了下,就直奔这次来的目的地。我不想浪费时间,出了旅馆就打了个车。

车子并没有带我到目的地,而是将我放在街口,告诉我,“你往前走,就到了。这片小区,出租车进去要登记的,太麻烦了。”

我按照他说的,沿着街道,慢慢地往前走。分岔路口往左,是一所初中。此刻大门紧锁,守门的大叔远远地朝我招手,大声问我:“你原来是哪个班的?来找哪位老师?”

我说:“我不知道,也许我妈妈念过这所学校。”

他眯起眼睛看了我一会儿,忽然从桌上拿起眼镜,上下打量我,突然怀疑地问道:“你妈妈……是不是姓言?”

我无法形容我内心的震惊和惶恐。

我妈妈姓言。常有人跟我说我长得很像她。

我来时隐隐地期盼着,我隐秘地想着,在这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我悄悄地、偷偷地替我母亲看一眼故人。

可是我没有想到,过去了十六年,还会有人在见到我之后,认出我的母亲是谁。

“进去吧,你妈妈的奖状还在一楼大厅摆着呢。”他摘了眼镜,朝我挥手。

我却步了。我害怕我走一步就会窥见母亲的过去,这过去是她不想告知我的,是我难以承受的。

但我最终踏出了那一步。

而随后,我见识了母亲璀璨的前半生。从入学到离开这所学校,全市第一的名誉从未从她头上离开。而她最喜爱的钢琴,也仅仅只是为她光辉的履历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样光环下的母亲,从未尝过失败,必然骄傲、自矜、踌躇满志。

命运之弦骤然断裂开来的瞬间,定然是撕心裂肺般的苦痛。

她最终选择了我,已经是仁慈,我怎么能够要求她爱我怜我护我如珠似宝?

因为我的早早到来,她不得不过早地放弃自己的音乐梦想,付出她的一生作为代价。

和父亲结婚之后,她必定有想过重拾少女时代的梦想吧!可是,父亲对她的爱是专制的,他希望母亲能够把重心放在家庭,不再去争夺那些耀眼的光辉,所以,她才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

可惜,命运对母亲是这般残忍!发奋练琴,想得到母亲一个赞誉的笑的我,竟然小小年纪,就因为练习过度,导致右手习惯性脱臼,无法在钢琴上取得万众瞩目的高度。

这些,也就是他们此后很多年里,终日争吵不休的缘故吧!

梦想与爱情,家庭与信仰,坚守与放弃,我的母亲,到死都处在矛盾挣扎之中。

【2】

这样的母亲,让我更想多靠近她一点。

一天后,我到达了长宁镇。

那个小镇靠着山林,有青石板的路,白色的高高的院墙,有黑色的瓦连绵。冬天里,风干燥地刮着,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天色是灰色的,云层似乎随时都会跌下来,将地面的一切碾成薄薄的一片。而雪,终于在腊月二十八的夜晚落了下来,持续了一夜,白天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

民宿老板的女儿敲响我的房门,告诉我:“今天晚上会有烟火大会,后天晚上,也就是新年的第一天,大年初一零点,可以去山上的寺庙敲钟祈福。”

我向她道谢,婉拒了她要求同行的建议。

我知道他们一家都是好人,在已经歇业的时候,还愿意收留我,我已经感恩,却不想破坏他们一家团圆的时光。

我只是想独自在这个母亲出生的小镇感受她曾经耳濡目染的人文气息,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看到季晴川。

而他看到我,就直接大步朝我走过来,让我想假装没看到都不行。只是他来势汹汹的样子,终于让我生出一点不妙。

季晴川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只是看着我不说话。

我呵呵干笑:“你怎么来了?”

季晴川越沉默,我就越心虚,恨不得缩小成小小的一团,躲到他视线看不到的地方。我第一次感受到他的怒火,尽管他一句重话都没说,可散发的怒气也够可怕的。

突然我的头上一重,是他伸了手过来,语气叹息:“你啊!”

满是无奈,无力。

我一下子就愧疚起来,老实地低着头道歉:“对不起,我……我只是……”

“你就不害怕吗?独自一个人,离开熟悉的家乡,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我可不敢摇头,只沉默不语。

“走吧。”

我抬头:“去哪儿?”

他看着我,神情复杂:“不是要带你回去的,你现在住在哪儿?带我去。”顿了顿,“接下来,你想还去哪儿?”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醒过神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不管我想去哪里,都愿意陪着我一起,不会让我孤身一人吗?

鼻子酸酸的,我小心地用围巾遮住半张脸,不想他看见我感动的掉眼泪的狼狈。率先走在前面,还开始向他介绍这座小镇。

“听说晚上还有烟火大会,明天还可以去寺庙撞钟祈福。”最后,我以这句话作为结尾。

正在办理入住手续,听取注意事项的季晴川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出门之前,他特意发了短信叮嘱我一定要戴好围巾和手套,过了五分钟才打电话说:“我在楼下等你。”

害怕他等太久,我急急忙忙地冲到楼下,结果还是忘记了明明接到提示拿出来放在鞋架上的手套。踌躇了一下,我看到季晴川坐在大厅里,昏暗的灯光,打在安静地翻着杂志的身影上,侧颜美好得令人窒息。只呆愣了一下,就被他发现了。

“准备好了?”

明明今天之前,都已经开始免疫他的美貌,在他面前不会紧张了,此刻心跳却像只傻兔子,一蹦一跳太欢快。

马路上的积雪已经清理干净,新的却又渐渐地积了起来。暴露在空气中的指尖被冻得生疼,才发觉自己不戴手套的行为有多么愚蠢。悄悄地将手放在嘴前,捂住呵气,企图制造一点温暖来,却只是徒劳。

如此两次之后,手就被抓住了。

一抬头,视线就落入了对方不耐烦的眼底。

他脱了一只手套塞给我,不容拒绝地说道:“戴上。”

我连忙手忙脚乱地将那只手套戴上,还来不及感受其中的余温,空余的那只手就被他紧握住塞在了他的大衣口袋里。

似曾相识的温暖袭来,在那一个夏日的凉夜,在那一段长长的暗巷,他就是这么牵着我的手,是我唯一的依靠。

烟火大会设置在河边,我们到达时,已挤满了人。

商贩早就窥透了其中的商机,一排排小吃摊支起来,还有露天KTV和套环游戏。路过的许多行人手里拿着大大的各种样子各种颜色的棉花糖,小孩子手里捏着五颜六色的气球,洒下一路欢声笑语。

“你要不要?”季晴川停下来,目光示意前方不远处贩卖的棉花糖。

那种小孩子的玩意儿……我绝不承认我有些渴望。父母从未注意过我这方面的需要,我从没参加过类似今天这样的集会,自然不知道此刻的棉花糖会不会比平时更美味。

怔忪间,季晴川已经举着一只粉色的星星棉花糖朝我走过来。

烟火大会真正的主角都被抛置脑后,我举着那只棉花糖,满足得似乎已经拥有了全世界。

最后一朵烟花消散在天际,已经凌晨两点了,我们跟着人群缓慢地往回走。人实在是太多了,接踵摩肩都不足以形容,我时不时地会被人踩几脚。差点摔跤之后,季晴川将我护在怀中,带着我往人少的地方走。

“棉花糖被挤坏了。”

“你该担忧那些发现自己衣服上有洗不掉的糖渍的人,开口诅咒你。”

我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一点,顿时觉得十分心虚,自己真是又矫情又傻气。

但我还是舍不得扔掉这“罪魁祸首”。

回到民宿,跟季晴川道了晚安之后,我又叫住了他,“我知道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可是我却一点不悔改,除非你不再这么宠着我对我好……我就是这么一个自私任性惹人讨厌的女孩儿。”我几乎是颤抖着,“你会原谅我,一直对我好吗?”

我话音一落,就感觉眼前一黑,鼻尖嗅到雪花的气息。我被他抱在了怀里,只停留了数秒。

“不用担心。”他在我耳边说,而后掰着我的肩膀,将我转了个身,“现在,你该准备休息了。要是你还想明天出发去寺庙敲钟的话。”

“好。真的晚安了。”

我没有勇气回过头看他的表情,只知道他的语气温柔得不像他。

季晴川一定是上天为了补偿我失去父母之痛赐给我的骑士。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唾弃有这样想法的自己。

太丑陋,太难看,太不要脸。

可是他给的暖是那么的暖,恰到好处地熨帖我那惶恐无处着落的心,怎能不让我想要霸占,想要永远。

【3】

人生总是由许多难忘的事情组成,而要列一张清单,细数十件最刻骨铭心的事情,认识季晴川是一件,被他带去看繁星是一件,现在又要添上一件——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为了不迟到,我们十点就跟着民宿老板出发了。为了表示对神灵的敬畏之心,只能用双脚爬上位于半山腰的寺庙。

“那为什么不趁天没黑就出发呢?”天黑了,去往山上沿途隔十数米远才有一盏灯,而又下了雪,路湿滑一不小心就有摔跤的危险。

面对我这样的疑问,店老板呵呵一笑:“外地人才这么想,虽然听起来好像是讨巧的办法。实际上寺庙是不提供饮食和用水的,本身寺庙也十分简陋,大师们都是苦修,只在佛堂供了香火,一点取暖都没有的。所以提早到,反而更辛苦。”

我不由得目瞪口呆。

“听起来,这一点也不像是个观光的景点啊!”

店老板哈哈笑起来,“本来就不是观光的地方,早先我还小的时候,庙里师父们跟村民几乎不相往来,是相当不理俗事的一座寺庙。后来战乱,彼此互助,才渐渐多了来往。敲钟什么的,本来就是为了庆祝新一年,还有通告喜事。平素师父们可小气了,根本不会让外人敲钟。给钱,也不让。”

听起来很愤懑的样子,店老板大叔却是笑得志得意满,特别骄傲。

“所以这次你们是赶巧了!”

我跟季晴川对视一眼,皆是莞尔一笑。

自空气里嗅到香火的味道,很快就走到了寺庙的门口,却再也没法往前走了。

踮起脚尖看过去,里面堆了许多人头。明明那么多人在,却一点也不嘈杂。目之所及,大家都安静有序地排好队。我还看到有小孩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向自己的母亲抱怨,却被哄得安静下来。

“好了,我们也排队吧。”店老板招呼我们,“现在才11点半,还有半个小时,只能等了。”

在肃穆的环境里,我也不由得严肃起来。12点的钟声第一声响起之后,队伍开始慢慢地往前挪动。而已经敲了钟的人们,满脸喜悦地走出来,我也越发的期待亲手敲响新年的钟声了。

很快就轮到我了,我深深地呼吸了一次,冰凉的空气在肺叶里流窜,几乎透彻心扉的凉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我回头看了身后的季晴川一眼,他发现了我的目光,给了我鼓励性质的极淡的微笑。

我一手握住横木,一手抓着绳子,按照大师的指示,往前一送,却不料力道过于轻,钟只发出了极轻微的响动。

“啊!”我既失望又失落。

这时手上一暖,我抬头,季晴川站在我身后,宛如抱住我的姿势,轻轻地帮我将横木送了出去。

“咚。”

仿佛有什么顺着震颤的嗡嗡声,从指尖一直震荡到了心底。似乎与过去有关,也可能是关于未来的,但终究太短暂,来不及捕捉。

而亲手敲出新年钟声的喜悦瞬间漫了上来,将那些微妙浅淡的感觉掩盖住了。

晴川松开了手,我也将横木推给后面的人。

我们快步地穿过人群向外面走去,等走到空旷的地方,我忍不住转身,喜悦像是要溢出来。

“新年快乐!”

晴川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我,“新年快乐。”

我不明所以地接过来,一看居然是一个红包,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准备的,但还是开心,“谢谢!还有刚刚也是,新的一年,新的气象,新的钟响!”

而晴川的反应却只有一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很快就高三了,为了毕业考努力!”

我不由得泄气,新年第一天,就说这么严肃的话题,实在太扫兴了。

不过,我听他的。

“嗯,我会好好加油努力的!”忽然我想到一个问题,“你念的是C财大吗?”

晴川点了点头。

“重点中的重点,难点中的难点啊!”我长长地呼了口气,“是必须得努力了。”

大年初三,我们就从长宁镇回到了C市。

晴川送我回家,严肃地跟我约定了一件事:“绝对不可以独自一人擅自离开C市。”然后强调,“尤其是,如果你想知道你父母的事情,想去他们的城市,一定不能一个人。”

我也趁机跟他要了一个奖赏:“要是我考上了C财大,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嗯……”我故意想了想,“我还没想好,总之你先答应我。”

他看了我一眼,估计在想我能出什么幺蛾子,最后点头:“好,我答应你。”

【4】

新的学期,我先是办了转班手续,而后一头扎进了学习中。我跟晴天成立了学习互相监督小组,每天一起行动,两点一线,宿舍到教室,周末也不放过。

真奇怪,原来我们在一个班、形影不离的时候,大多数时间,我们在吃饭、逛街、参加音乐社的周末表演活动。我以为我们可能不会适应这种新关系,却发现并不需要,晴天比我拼,有这么一个压力山大的参照物,我自然也不敢落后。

今年的六一儿童节正好周日,周六补习班的课程结束,周日老师们几乎都要陪伴自己的孩子,故而放一天假。

在之前,万安楠打了好多通电话,想要见面。

我一直忙学习,屡次拒绝,已经令她很不满。这次趁着节日,我决定表明我还是在乎她这个朋友的,便打了电话,准备约她去欢乐谷玩一玩,放松放松。

结果这次是她时间不配合:“对不起啊,齐真,周日的话不行……”她似乎难以启齿,“我……要补考。”

我吃了一惊,万安楠的成绩虽然不至于拔尖,但怎么会落到补考的程度?

“考试差不多四点半结束,要不你来学校找我?”

“好。”

这样的话,我又打电话给晴天,告诉她我们第二天早上八点市图书馆见面。市图书馆离原来的学校博美学院只有几站的路,复习到四点钟我再过去也来得及。

再次踏入博美学院,看着似乎熟悉又陌生的建筑物,我忽然生出一种“沧海桑田”的时光流逝感。

我是初中直升高中的,尽管我一心扑在学习上,可学校还是给我留了不少印象深刻的记忆。我人生的许多第一次,几乎都发生在这里。

第一次拿到全校第一,在周一升旗结束之后,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谈学习感受和对老师对学校的感激。

第一次交到朋友……

第一次被人陷害……

我听到考试结束的铃响,看着人渐渐地走光了,才慢慢地走上原来的班级所在的教室。

夏日的傍晚,火烧云燃烧了半边天空,人去楼空的教学楼显得异样安静。

教室里不只是万安楠一个人,还有一位男同学,我已经想不起来他的姓名。万安楠看到我,示意我再等等,她很快就打扫完了,一会儿再去倒个垃圾。

她跟那位男生一人提着两大包垃圾走出了教室,我看着他们随手扔在地上的打扫用具,最终没忍住走过去整理摆放好。

万安楠的座位我一眼就认出来,桌面上贴了一幅动画片《夏目友人账》里的人物图,白发的少年肩上蹲着笑起来诡异的圆滚滚的喵咪,在晚风中笑得温柔。

只是,她的桌面跟隔壁的桌的桌面一样,触目惊心,一片狼藉。

反正我都整理了打扫用具,再帮她整理下桌面也没什么。

我将乱七八糟叠放在桌上,也不知道是谁的课本拿起来,突然一张夹在其中的字条飘落。我以为那是记录的课堂笔记,连忙蹲下身寻找。

只见,字条上写了一句话:“齐贤,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字迹娟秀,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万安楠的笔迹。

【5】

以前,我只知道,万安楠跟齐贤是邻居,他们青梅竹马。我一直不知道,万安楠喜欢齐贤。

为什么她不说呢?

她明明喜欢齐贤,为什么会跟另外一个人交往?

“你看到了?”

我吓得直接把那张字条扔了出去,一抬头,就看到万安楠阴沉沉地站在我身边。

“你走路都没有声音的啊?”

她却径自重复:“你看到了?”

“我看到了,你也不用这么吓唬人吧?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

她呵呵笑了两声:“你看到了没用,这不是秘密。”

我这时才真正吓一跳:“不是秘密?”

“我跟齐贤告白过,就在去年暑假,他带着乐队驻唱的时候。你不知道,站在舞台上唱歌的齐贤多么令人着迷,在场的女生都为他尖叫,不停地喊他的名字。这就是我喜欢的人,那么多人喜欢着他。”万安楠的语气宛如梦呓,“我一直想跟你说,我喜欢齐贤,所以你不可以喜欢他。”

“我……对他没这个意思。”我有点尴尬。

万安楠生气地瞪我,“你怎么可以不喜欢他?他那么好,你怎么会不喜欢他?”

喜欢也不行,不喜欢也不行,那你到底想要一个什么答案?

很快我就发现,她需要的不是一个答案,而是倾诉。

“演出很成功,我跟着他们去庆功宴。大家在一起,又笑又闹的,他还抱着我,我们一起唱了一首情歌。我以为他也是喜欢我的,所以我就告白了。他却说,我搞错了,他只把我当朋友。我不甘心,你有什么好?只会学习,陪不了他玩游戏,也不会为他的篮球比赛交友,甚至不为他的表演喝彩。”

她的声音低下去。

“我就只喜欢他一个人啊。我不怕被他伤害,也不介意被他伤害,为什么他就是不肯跟我在一起?”

这样的问题我没法回答她。

如果这是一部电视剧的台词,也许我会为主人公抱不平,为她难过,可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却只有心酸可以形容。

一个人爱另外一个人,低到尘埃里去,也开出花来,这样矫情,其中暗藏的痛苦,只能自己品尝吞咽。

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感情,我甚至没法说出附和的安慰的话语。

“秦思哲一直劝我,爱情没有什么非谁不可,呵呵——他既然这么说,那我就让他知道,喜欢一个人,就非得是那个人不可。他不是喜欢我吗?那我就成全他,跟他在一起。齐贤警告我说,不喜欢秦思哲就不要跟他在一起。他凭什么管我的事情,我是不喜欢秦思哲,我就是要跟秦思哲在一起,要么他跟我在一起,我就放过秦思哲。”

她冷笑了一声。

“他既然不肯跟我在一起,凭什么要管我跟秦思哲的事情?我就是要一面喜欢着他,一面跟他最好的兄弟在一起。”

我目瞪口呆:“可是……可是……”

我完全理解不了她的逻辑。

“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的是齐贤,人人都知道我愿意为了他做任何事。秦思哲既然喜欢我,就得忍受这一点。”

我只有一个感觉,她疯了吧!

“齐贤他不知道这一点,那我就不厌其烦地向他证明这一点,秦思哲他也愿意帮我,可他就是不愿意接受。”

……是个正常人都不会乐意接受的吧?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喃喃地问出声。

“我怎么了?我不过是喜欢一个人,又没有犯错,我又怎么了?”万安楠尖叫,不过顷刻,万安楠的眼泪布满整张脸。

我吓了一跳,她面色狰狞地抓紧我的手臂,指甲直接陷进我的肌肤中:“都怪你!你为什么要引起他的注意!他不注意到你,事情就不会到这种地步!都怪你!我变成现在这样,全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抢走他,抢走齐贤?”

“我没有……”她掐得我太疼了,我辩解着,试图挣脱她,她却死死地抓着我。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要是没有你就好了!“她一遍一遍地说着,咬牙切齿地恨不得我当即就消失在她面前。

我怕极了,拼命地叫她:“安楠,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但她完全失去了理智,我的胳膊被抓得鲜血淋漓。

本能让我挣扎,课桌被带着翻倒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她总算安静了下来,极缓慢地松开了我的手,沙哑着声音:“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我心软了,上前抱住她:“没事了,现在没事了。”

“他不肯原谅我,说什么也不肯原谅我。就算我跟秦思哲分手了,他也不愿意见我。你知道我有多久没跟他见面了吗?他连电话也不想接我的……我没办法了,我真的没办法了……”她宛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紧紧地抓住我,“齐真,你帮帮我好不好?帮帮我啊!”

我满嘴苦涩:“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你跟他在一起就行了,这样,我们三个人就会像以前一样了。”

可是亲爱的,事情如果能像你说的,蒙住双眼,大声地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然后现实就真的如你所愿,这么简单,人们就不会有那么多悲伤了。

人生不可能淌进同一条河流,还有一句话叫“覆水难收”。在你任性地以齐贤最好的兄弟要挟他时,你就该想到今天这苦果。

我多么希望你不再难过,我们再回到从前。可是亲爱的啊,我从没有看到一条路通往过去。

“对不起,我不能帮你。”我可以帮你向齐贤道歉,希望他能够原谅你。

她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她用力地将我推倒在地,朝我大吼:“你说什么?”

“我……”

我才说了一个字。

就看到她激怒地抄起一样东西朝我砸过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本厚厚的英语字典,尖锐的棱角划破了我的眼角,血流了我一脸。

万安楠一下子就僵住了,慌乱地从地上爬起来:“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去找医生——”

我躺在地上,用手捂着伤口,等了很久都没有人来。

【6】

我眼角的疤痕,很久以后都还存在。

许多人问我,你这条疤怎么来的,我只笑笑说:“是一个教训。”

人们都识趣地不再继续追问细节。只有晴天,总是劝我做一个除疤的小手术,破相多难看。我只是摇头拒绝。

我跟万安楠彻底变成了陌路人,她将我的手机号码、QQ、微信都拉到黑名单,我也不在意。只是我跟齐贤也格外客气起来,由原来的时不时联系,一起去吃个饭看个电影,变成了偶然在街上遇到,也不再打招呼。

高中最后一年,完全没有在我记忆中留有深刻印象,我能够记住的,就只有高强度学习带来的疲惫。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操场上许多人大声尖叫,还有人当场把教科书烧了起来——尽管很快保卫科的人拿来灭火器灭了火,临时广播不允许烧课本,可大家很快就想到了新的方式——撕课本,撕成细碎的一条一条,然后撒花般撒得到处都是。

最后,我们这帮疯狂的高考生被学校老师哄赶出学校。

成绩很快就出来了,我发挥正常,分数在我意料之中,如无意外,进入C财大的愿望是可以达成了。但志愿才填上去,分数线还没有下来,还没有完全确定被录取,我还是持保守的态度。

但这无损我的高兴,之后,我打电话去问晴天的成绩。

她的语气很淡:“有点惨,可能念专科都有点勉强。”

“怎么会?”我的喜悦一下子就被冲没了。

我们还说好,一起上C财大,赖着她哥哥不放的。

“我大概要复读了。”她倒是无所谓,“考试前我一直心神不定,老做噩梦,考成这样我也不意外,就是要违约了,不能跟你去同一所学校了。”

“没事。没事。你明年再考进来,我‘罩’你啊!”

她话语里带了笑:“好啊。”

暑假开始了。

不同于以往的假期,这一次没有暑假作业、没有学习负担,是完全的狂欢。班上许多同学联合起来,组织了一次毕业旅行,目的地定在丹麦。

晴天跑去了英国,就连听说正在扩大公司规模,忙得不可开交的季晴川都拨冗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跟朋友约好的旅行计划。

我只是苦笑。

埋头苦读的结果就是,至今为止,我都叫不全班上同学的名字,算得上朋友的不过就是晴天一人而已。

“我报了游泳班,之前一直想学游泳但是没时间,现在正好。”我又补充了一句,“是念补习班的学校开设的,教练口碑很好,训练也很有耐心。”

“好,那你加油!”

我忍不住微笑。两年多前我第一次见到季晴川,怎么会想到我们会像今天这样的交谈,好看得快要不食人间烟火的季晴川,也会说出这么平常的鼓励话语。

“嗯。你要记得我们的约定。”我提醒他。

“只要你说出你的要求。”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都干劲满满,浮在水面上,听从教练的指导,恨不得变身美人鱼瞬间学会在水中闪电般穿行。

周六的时候,晴天回来了。

我们约在人民广场的冰激凌屋见面。

一天前的上午,我得到消息,我被C财大录取,他们正准备给我寄通知书。至此我开始烦恼,我要怎么向季晴川提要求。

晴天像只蝴蝶翩翩入座,波西米亚风格的长裙,黑色的大墨镜遮住大半张脸,一顶遮阳帽——她分明刚从热带海滩回来。

她点了一杯黑莓冰激凌,我看着透明的玻璃橱窗半天,最后点了一只香蕉船。

我告诉她我被C财大录取,得偿所愿。

她笑着恭喜我,然后毫无预兆地说:“下个星期我又要出发去英国,这一次不是旅行,我申请了那边的学校,已经通过了。”

夏天的燥热在那一瞬间被放大无数倍,令我烦躁难当。

可是我再舍不得她,多厌恶分别,我也要祝福她:“那很好,不用复读,也不用再那么辛苦。”我这话真不中听,最后我放弃了假装,故作不在意地问她,“是哪所学校?去那边都安排好了吗?你一个人,有没有人照顾?”

她飞快地说了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学校名字,然后耸肩:“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人照顾。”

那一个下午,就在沉闷的空气中度过了。

她离开的时候,我去机场送她。在那之前,我去商场逛了好几天,想挑选一个送别的礼物,最终我却两手空空等在机场。

晴天由她的家人簇拥着来,隔得远远的,我看着晴川帮她办理各种登机手续,她坐在长椅上,与身侧的中年男子低声交谈,偶尔抬起头,冲对面的女士笑得灿烂。

明明是那么温馨幸福的场景,却令我浑身发冷。

——“你好,我姓季,全名季晴川。”

——“我是来帮你的。”

最后他说:“我是这起车祸肇事者的儿子。”

——“清晨的时候,因为小事跟家母发生了口头争执,家母愤而开车出走……当时我也没有多加在意,我没有去想家母已经20多年没有自己开过车了……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很抱歉。”

我真可笑。

跟季晴天做了好朋友,还喜欢上了季晴川。

是啊,我喜欢上了季晴川。我还丑陋地妄图利用“那件事过后,他对我的好”,让他答应我一件事。

我不敢承认,只要不说出口,就不是真实的。

我想让季晴川答应我的事情,是一辈子只对我好。

我真不要脸,不知廉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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