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曾经出现过的地方？
那年她在镇子上的唯一一所小学读三年级。
她性格很开朗，总是喜欢笑，让大人们拿她没办法。
她胆子很小，总是在雨夜躲在被子里发抖。
她没有心事，喜欢粘着最疼她的父亲。
那年，她十岁。
繁华城市的周围有很多小镇，没有城市的物质满足，却有着天赐般的蓝天绿水，空气新鲜干净，一年四季分明。
在这里生活的人们好像有着一种天生的淳朴，不会有太多复杂的心思，有什么事就会传遍整条胡同，大家一起分享。
“沈梓今天一个人去学校吧，夏天的天长，天已经完全亮了。”母亲准备好早餐，解下围裙，坐了下来，“不要，昨天晚上听到在放哀乐，好像有人死了，在外面布灵堂呢，我害怕。”沈梓嘴里还塞着面包，果酱沾了满嘴，一脸的不开心，“是啊，没事儿，我去送，今天不是要考试么，平时都送的，今天更要送的啊。”父亲在一旁插话，然后父女两个人相视一笑，“你就惯她，什么都要赖着你，这么大的姑娘了，上学还要大人送，嘉禾学校离得这么近。”母亲语气里有些怒意，却还是选择了妥协。
“沈梓啊，拿上牛奶，今天早点儿去学校，爸爸还有事儿啊。”
“嗯！”沈梓跑到卧室，背上粉红色米妮图案的书包，那时父亲送她的生日礼物，她最喜欢了，一个礼拜就要母亲帮她洗一次，母亲不答应，就坐在地上哭。母亲总是说她太小孩子气，什么时候才能懂事。
这样的沈梓，任性一点，粘人一点，去依旧讨人喜欢。扎一个马尾，穿着校服，拥有父母的疼爱。
“你们干什么？”沈梓的父亲沈萧被一群拿着木棍的人逼到了死胡同，他的手里还拿着沈梓的粉色雨衣，下班的时候，沈萧看到天空阴云密布，于是他特意从单位回家拿了雨伞，怕会突然下雨，淋到沈梓。
“沈萧，这是你自找的，给我往死里打！”身穿格子衫的男子示意站在身边的五六个人动手，沈萧没有还手的余地。
很快，沈萧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大口的喘着气，嘴角挂着血。
“不放手么，你还真是死心眼儿啊！”话音未落，男子掏出一把长刀，朝沈萧的肚子捅进去，如果刀子再长一点，那样的力道一定会贯穿沈萧的身体。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周围人一身，其他人都惊呆了，捅伤沈萧的男子的手也抖了一下，然后松开，剩下沈萧瞪大了眼睛，表情痛苦的捂着刀把，倒在男子的脚下，所有人见状四散逃走，男子迟钝了一下，将沈萧一脚踢开，然后仓皇逃走。
人身体里的血液为什么那么少，沈梓跑到父亲身边的时候，沈萧失血过多，已经失去了意识，红色的血从肚子里流出来，在沈萧的周身汇成了一条河流。沈萧的手里还紧紧攥着沈梓的粉色雨衣，血水经过雨衣，滴在土里。沈梓还不知道，当河流的源头在下一秒停止时，她最爱的父亲就要离开了，永远。
回忆像是没有剪辑好的电影，在沈梓的脑中播放。每一帧都是沈梓想要按下暂停的画面。
沈梓啊，给你削好的铅笔就用，不要舍不得，用完了爸爸再给你削就好了。
沈梓最喜欢父亲削的铅笔，觉得比母亲削的要好看，所以总是放在铅笔盒的下层，一直不舍得用。
沈萧的葬礼。
很安静。
沈梓觉得此时的自己什么都听不到，身边的人来来回回，沈梓看着他们的悲伤表情，眼泪就堵在自己的胸口，闷得厉害。
沈萧的灵棚就在家的外面搭起来，围了许多花圈。来的人里有沈梓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沈梓在灵柩前跪着，经过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她一眼，然后走开。
夏至。白昼开始变长，黑夜终于不再漫漫无期。
守灵第一天，天闷热的出奇，沈梓一直跪在地上，母亲叫她起来，让她回去睡觉，可是她好像听不到母亲在说什么，眼睛在很吃力的睁着，然后眼前的世界就慢慢黑下来，沈梓终于倒在了地上。
悲伤，还有恐惧，就快要将她的小小心脏就压垮，再没有治愈的可能。
沈梓在灵堂里晕倒之后，母亲刘珊无奈将沈梓送到了乡下，借住在李敏家里，李敏是刘珊小时候在乡下的玩伴，比刘珊大一岁，结婚不久，还没有孩子。
身体本来就虚弱的沈梓心里一时接受不了父亲的突然离世，可是因为年纪太小，不知道怎样表达压抑在心里的悲伤，急火攻心，出现了暂时性的失聪，可是医生说，如果不及时疏导，不知道会造成什么更严重的后果。
而且，沈梓的心里还有没有对任何人说的恐惧，她亲眼看见父亲在自己的眼前慢慢的闭上了眼睛，然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鲜血，到处都是鲜血。
那是沈梓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所做的噩梦的背景颜色，暗红色，窒息的暗红。
沈梓听不到声音之后，反而更加安静，一句话不讲，李敏考虑到她太过伤心，于是不打扰他，就让她一个人安静的呆着。
沈梓白天一直躲在被窝里，不管是不会有睡意，就一直闭着眼睛，不出声。晚上的时候，一个人起来，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盯着远处看。
几天下来，沈梓不吃不喝，瘦了一圈，年纪小小的脸色却苍白得像是久卧不起的病人，整个人像是丢了魂般，一天到晚一声不吭，附近的邻居见了，都说是那小孩儿的魂让她的父亲带走了，她父亲年纪不大，走的时候一个人也孤，索性带了最爱的女儿走也说不准。李敏听来说的也有道理，于是费了好大的劲儿。从邻村里找来一个很有名的“大仙儿”来瞧，请来的大仙儿是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身材瘦小却很精神，留着很长的白胡子，下颌尖尖的，模样像极了狐狸。穿宽松的道士服。李敏领着大仙儿往里屋去，一只脚还没迈进去。大仙儿突然停住，口中还念念有词，李敏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于是小心询问，“大仙儿，您说什么呢？”大仙儿突然睁开眼睛，故作神秘说道，“这孩子命真硬，屋子里阴气这么重，居然安然无恙。”然后意味深长的叹了一口气，进了里屋。
沈梓裹着被子躺在炕上，额头不听冒着冷汗。大仙儿站在旁边，手在空中比划着奇怪的手势，一跳一跳的，自言自语，像是在向口中的神询问着什么，半个小时之后，大仙儿对着沈梓突然大叫一声，然后说是已经赶走了鬼魂。
躺在炕上的沈梓一下子坐了起来，良久，开口说了一个字，爸，之后便是嚎啕大哭。
自那之后，沈梓渐渐的恢复了正常，耳朵也能听见声音，按时吃饭睡觉，脸也有了血色。
后来为了感谢大仙儿，李敏特意请大仙儿梓村子里最好的一家饭馆吃了一顿饭，大仙儿喝的迷迷糊糊的，告诉她，这孩子命太硬，以后周围人都要小心着点儿啊。李敏将此话记在心上，后来却没有对刘珊提起，她知道刘珊后来到了镇子上生活，对这些迷信的东西根本不会相信，于是也没打算告诉她。
她心里淤积着的痛苦终于在这样的惊吓中得到了缓解。
一个礼拜之后，沈梓从乡下回到家里，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沈梓的假期在刚要热起来的夏天里开始。
这曾会是沈梓最期待的暑假，因为父亲早先答应过她，要带她到市里面玩儿，可是现在她却不知道该让谁来兑现这个承诺。心里不是不失落，只是不想讲出来。
假期里的一日，母亲突然对沈梓说，沈梓，我们要搬家了。
就是不想离开，因为爸爸住在这里。如果搬走，爸爸回来的时候一定找不到自己了。沈梓一个人伤心的想着，却不敢对母亲讲，母亲对她不像父亲待她那样，不知道为什么，沈梓就是感觉不到母亲对自己的疼爱。
对于母亲的话，沈梓只有同意，然后在母亲睡着之后，一个人躲在被窝里流泪，却不敢哭出声，听着母亲的鼾声一直到天亮。
那天晚上沈梓从自己最喜欢的笔记本上整整齐齐的撕下一页，在昏暗的光线里，借着月光给父亲写信。
最想念的爸爸：
你离开我和妈妈已经28天了。我知道你也许不回来了，可是，我还在期待有一天，你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把我抱起来，说，我的乖女儿，爸爸也想你。
我不喜欢哭，因为会把眼睛哭的很红，第二天眼睛就会痛，上课的时候不能集中注意力。爸爸，我知道你也不喜欢爱哭的人，因为每次妈妈哭，你都会很生气。所以我总是笑，希望爸爸妈妈都不要生气。可是，现在，对不起，我哭了。
爸爸，妈妈说我们要搬走了，我从妈妈的包里找到了新地址，不知道是不是我们要搬去的地方，我怕你找不到我们，所以给你留言。爸爸，如果你回来，一定要来找我们。我想你。
想你的女儿，沈梓。
用嘴吹干墨迹，沈梓第一次用父亲前不久送她的钢笔，还没有学会很熟练的书写。并没有想象中的整齐。将纸对折，放在从抽屉里找到的旧信封，然后压在枕头下，沈梓闭上眼睛，想着在离开的那一天再把信留下。
我们就此别过，阴阳相隔。
从此。
萧郎陌路。
少年在她的眼里熠熠闪光，他却不睬自己，她心里第一次有了被人忽略的感觉。
他总是一个人拿着书安静的出现在家里的每一个地方，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她想知道，很想知道。
搬家的那天，沈梓见到了自己的继父，苏文。
她们只是从镇子的一边搬到另一边，生活并没有多大的变化。那天苏文找来了货车到家里搬东西，苏文带着眼镜，像极了沈梓班上的数学老师，他瘦瘦高高，皮肤很白，沈梓比母亲的皮肤还要白。跟父亲不同。
沈梓穿着自己最喜欢的花裙子，背着粉色的书包，坐在母亲的腿上，一路颠簸，半个小时之后，车子停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沈梓第一次看到苏欢的时候，就是在这个家，母亲和苏文正在忙着收拾，苏文把沈梓交给了苏欢，于是沈梓小心翼翼的坐在苏欢的身边，不敢出声。
许久，沈梓侧过脸看苏欢，那是沈梓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好看模样。单眼皮，眼睛不大，抿着嘴角的时候，会看到脸颊上出现的深深的酒窝。穿着学校的校服，一尘不染。
“沈梓啊，快叫哥哥，叫苏欢哥哥。”母亲走到沈梓的身边，笑容灿烂，“苏欢哥。”苏欢不回应，起身离开。
“苏欢，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啊！”苏文想要喊住他，可是被刘珊拦下了，谁都没注意到一边的沈梓久久回不过神。
沈梓想，苏欢一定是讨厌自己的，不然怎么会不屑与自己讲话。可是沈梓对苏欢的态度却不是这样。
九月份到来，开学之后沈梓升四年级。而苏欢要去沈梓读的小学旁边的中学读书了。
苏欢的成绩平平，因为长相清秀，很讨女孩子喜欢，开学几个月后，沈梓看见他和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走在一起。沈梓第一次感觉到嫉妒，那样强烈的感觉压在胸口，不知如何排解。
沈梓开始用功学习，想要让自己努力不去想关于苏欢哥哥的一切，除了学习，沈梓找不到其他可以做的事情。于是那段时间，沈梓有了一个习惯，总是蹲在家里的一盆花跟前，一个人想着心事。
一次被苏欢撞见，在她的旁边蹲下来，轻轻的揉她额前的碎发，说，沈梓啊，你每天都在想什么呢，我好想知道啊。然后浅浅的笑，深深地酒窝里像是装着繁星，晃得沈梓睁不开眼睛。
沈梓的心里觉得难过，她也曾多么想知道苏欢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现在，是每天都在想那个跟他并肩走在一起的漂亮女生么，沈梓觉得很伤心。
那天晚上，谁都找不到苏欢，没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苏文和刘珊把沈梓一个人放在家里，出去找苏欢。沈梓知道之后，也去找。
沈梓背着书包，已是深冬，北方的天气冷的吓人，露出的每块皮肤都有冻伤的危险，恰巧沈梓出门的时候忘记带手套，于是边走边搓着双手，却还是冻得通红。她想，她也许知道苏欢在什么地方。
沈梓很快找到了那个女生的家，因为之前苏欢总是将那女生送回家才离开，所以沈梓也曾经一直跟着他们到孙雨的家。
已经是半夜十一点，沈梓敲那女生家的门，开门的是那女生，那女生叫孙雨。因为她总听苏欢叫她的名字。
“请问，苏欢跟你在一起么？我是他的妹妹，他现在都还没回家。”
“他妹妹？呵，你叫沈梓对吧。”
“是。”沈梓低着头抬起来，惊讶她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我跟苏欢早就分了，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孙雨很生气的样子，砰的一声把沈梓关在红色铁门之外。沈梓的眼泪一下掉了下来，滴在了冻得通红的手上。
沈梓顺着来路往回走，心里却一直惦记着苏欢，走了没多久，就在路边看到了苏欢，沈梓跑过去，上前扶他，却见他红了眼眶。
苏欢喝酒了。
那是沈梓从父亲身上闻到过的味道，父亲只有在和单位里的叔叔阿姨们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才会喝一些酒，可是，苏欢哥哥为什么要喝酒呢。
“沈梓，你怎么找到我的？你冷不冷啊，手都红了。”
“我没事，我妈妈和苏叔叔都在找你呢，我们赶快回去吧。”
“嗯，沈梓，我跟那个女生分手了，你见过的。”
“是，我刚刚就是去找她，我以为你会跟她在一起。”
“沈梓，你要是早出生一点，我就要你当我的女朋友了，才不要孙雨这样的人。”
“苏欢哥哥，你说什么。”
“苏欢，你们两个怎么在这儿？”刘珊和苏文追来。
回到家，沈梓被母亲拉到卧室，留下苏文和苏欢在客厅。
“沈梓，你先睡吧，明天还要上课。”沈梓点头，母亲替她关了灯，关上房门出去。沈梓闭上眼睛，听见苏苏文的声音，应该是在教训苏欢。沈梓光着脚下了床，将门开一条缝儿，看见苏欢被他的父亲苏文拳打脚踢。
那天之后，沈梓对苏文害怕极了，看着脾气温和的苏文，竟也会这样打自己的儿子，于是沈梓的心里设了防备，她害怕有一天自己犯了错，也会遭受这样的待遇。
一夜未眠，惊慌和恐惧，让沈梓在这个冬天里觉得难捱。
她一直都在想念父亲。
冬天到来，苏欢跟沈梓的之间变得不那么紧张了。因为苏欢不经意听到了刘珊和苏文的对话，知道了沈梓的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苏欢很照顾沈梓，倒是沈梓，总是避开与苏欢独处的时间，心里总是不能平静的面对。
继父苏文找了工作，一天要工作好长时间，总是很晚才回家，母亲在出去工作之前每天还要去接沈梓回家，后来有了工作，就让苏欢在放学之后去接沈梓，一道回家。
苏欢骑自行车，每次都要载沈梓一起回去，可是沈梓固执的偏要自己走回去，于是苏欢只好慢慢的骑着车，跟着她的脚步，两个人就这样不说话一直到家。
苏欢对她总是很小心，连说话也是很小声，他在知道了她的经历之后，心中顿生怜悯，甚至对自己之前的态度感到懊悔，受过伤的女孩儿，像是一只被遗弃的小兽，总是颤抖着身体窝在黑暗的角落里，等待着人类的关心。
“沈梓，你不喜欢我么，怎么不和我说话呢？”苏欢对沈梓说，“唉？不是，没有那样。苏欢哥哥对我很好。”
“你也不经常笑，以后我每天给你讲笑话好不好？”
“嗯。”
苏欢好像知道她的寒冷，所以总是想把她从里面解救出来，于是一点点的靠近她，希望可以融化她眼里盛装的冰天雪地。
少年骑着单车，她坐在后座轻轻的揽住他的腰，少年说，抱紧了，我们要快点儿回去。
冷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她抓紧了他黑色亮面羽绒服，悉索作响。
少年嘴角扬起微笑，温暖如这冬天里的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