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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远走他乡

年少的我们不知道某一个生僻词语的含义,却在长大之后在某个地方偶然读到它,然后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们一直在做的选择,结果竟都是那个词语。

比如。

远走他乡。

少年知道这里不是他最后的归宿,就像那个曾经看起来美好的边陲小镇。

可是那里不该是他停留的地方。

现在,依是如此。

少年背对着身后的火光冲天,快速行走。没走几步,就被一个熟悉的人挡住了去路。

“温林泽,你怎么在这儿?”那人正是苏欢。

“出来走走。”

“你说,这是不是你做的?”

“苏欢,你凭什么这样说。”

“凭我手机里的照片,从你半夜回到住的地方,又一个人出来,我就一直跟着你到了这儿。没想到你会做这样的事儿,到底是为什么?”

“你不想告发我。不然你怎么会给我看你的证据呢,放我走吧。”

“你怎么……”

“对了,既然你已经看到了今天的事儿,那我也就不藏着了,你最好赶紧离开我家,不然我什么都干得出来,我身上已经背了七条人命,不介意在你告发我之前再多杀两个。”

温林泽绕过苏欢,然后迅速离开。苏欢站在原地久久不能缓过来,只觉得背后一阵寒风刺骨,可明明是数伏节气。

这个夏天真的很热,离奇的高温让温林泽在中考之前大病了一场,考试当天,温林泽还面色白如鬼魅的在家里吊点滴,迫不得已只能选择了弃考。

苏欢顶着雨后毒辣的日光走进考场,林琳目送他进去,然后在外面和比考生还要多的家长聊天谈地,撑着遮阳伞焦虑不安的等着他出来。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参加中考,不过他知道,只又会是一次没有用的考试,因为他还是决定离开。

苏欢在考试的前一天晚上,仔细想过温林泽的话,他决定离开,不仅仅是害怕温林泽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对自己和母亲构成威胁,而是他知道了,温林泽是永远都不会接受自己的,如果选择一个人离开,也许温林泽会接受林琳,大家都过得愉快一点没什么不好。

考试结束,一周之后出成绩。苏欢从学校拿了A高中的录取通知单心里竟然还是有一些喜悦,如果自己没有决定离开,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短暂兴奋,还有随之而来的深深地失落。

翌日清晨,苏欢把自己的录取通知单放在了林琳的包里,然后独自离开,一去,就是两年。

后来他在两年里学会了在失眠的时候抽烟喝酒,学会了低声下气看老板的脸色,只为了拿到那点儿薄薄的工资以度日,学会了从不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有了点积蓄就离开,不知不觉从最北方走到了最南方。

流浪途中遇见了几个知心意的女孩子,她们都和曾经那个小镇子上的一个女孩很像,瘦骨如柴,不爱讲话,让人猜不透她的心事,他就这样一直追逐,可是当她们终于对他敞开心扉,他却又把她们推的远远的,就算她们再相似,也只是相似而已,他心里的位置早已经留给那个沉默的女孩子。

机场玻璃窗外的日光薄薄的,像少年的薄情。

苏欢走之后,温林泽被温强送到国外进行更好的心理治疗,温林泽意外答应,让温强的心里有了些许宽慰,失去苏欢的林琳不再与之前那样对温林泽小心翼翼,心里的苦痛若不是温强提前把温林泽送走,必定会发泄在他身上,到那时候,这个温强努力重新建立起来的家庭,怕是又要散了。

之前温强领着温林泽见过的心理医生,温强,林琳,温林泽四个人在机场,趁着林琳去卫生间的功夫,温强拉着那医生到一边嘱咐了些话,

“不管花多少钱,请你一定治好林泽。”

“孩子我会好好的照顾的,两年之后一定会让他像正常孩子一样回到你身边的。”

“那就麻烦你了,一定治好他。”

“放心吧。”那医生顿了一下,末了又意味深长的说,“没想到你会对这孩子这么好,你对林黎的感情……”

“过去的事了,不要提了。”

“好,那你多保重。”

温林泽和之前那个心理医生一起上了飞机,少年的身体那样瘦,好像再经不起人世的变换。就连存活于世,希望也是那样渺茫。

谁知道,少年去的地方会不会更接近太阳的故乡。

他乡,是一个意义不明的地方,它太宽泛,让经过的每一个人都措手不及。

苏欢坐了一天的火车,到了流亡的第一站,B城。

依旧如A城的繁华与喧嚣,也许这里比之更甚,苏欢出了火车站,随便选了个方向边走边问,途中找了面馆吃了碗拉面,临近傍晚的时候,走进了一条热闹的街。

说是街,这里却更像是这座城市的缺口,看不见的地方里的破烂平房,住着来这里寻梦的各色人,他们中多半是离乡年轻人,在出人头地那天到来之前,暂时把这里当做自己的避难所。

苏欢继续往里走,街道两边的大小店面都闪烁着五颜六色的新兴LED招牌,仔细看会看见路人的脸在绿色的灯下也变成了令人脊背发凉的绿色,跟着招牌的变换节奏忽明忽暗。

接着走了一小会儿,苏欢看见右手边出现了一排旅店,用各种浅显粗陋的名字做招牌,诸如快来旅店,和平旅店,胜利招待所,来财宾馆之类。苏欢没走几步,因舟车劳顿,停在眼前的一家叫做“圆梦旅店”的门口,牌子上一直在滚动着,“免费上网,有空调,有淋浴。每晚三十。”苏欢还没站稳,就被好几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子围了上来,还在不停的询问,住不住店。此时苏欢知道他的选择意味着一个人今晚的收入。苏欢犹豫了一下还是拖着行李走了进去。其中一个穿着花衬衣的中年女子倒是乐开了花,想着必定是圆梦旅店的“拉客人”,其余的人也都见状没趣儿的散开,各自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圆梦旅店的前台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负责登记。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与苏欢进行交谈。她只穿一件亮黄色的工字背心,内衣的黑色肩带露出来,经过她两侧的锁骨,下面是一条牛仔热裤。化妆但不是很浓,栗色头发高高的在头顶的位置盘着,几根碎发留在白皙的脖颈处。她带苏欢上楼的时候,苏欢在她的身后跟着,她后背的蝴蝶骨清晰可见,在她开门时蝴蝶骨跟着动作的节奏在皮肤下若隐若现。那一瞬间,瘦削的背影让苏欢恍惚想起了故人。

她帮他打开203房间,然后递给他房间钥匙,走之前,朝他暧昧的笑了一下,说,有什么需要尽管叫我,我叫美丽。

苏欢点头示意了一下,然后目送她关上门出去,她脚上的银色厚底凉鞋在阴暗潮湿的楼道里发出噔噔的声响。

等到声音完全消失,苏欢倒在散发着奇怪味道的一张单人铁床上,心想着早在千里之外的母亲是否还好,会不会心急如焚却又还是会选择不找他回去。他承认,心里还是有些期待的,十几岁的年纪,他还不知道要怎么一个人开始生活,他还想不到离开父母自己要做什么来养活自己,可是他更不想让他们左右为难。

夏天即将过去,冷秋之后漫长的冬季为何这么快就要来。

如果可以把它当做是一次旅行,那么途径的每一个地方,一定会治好经过的人们的所有伤。

温林泽跟着莫叔来到了苏格兰,下了飞机,有人来接机,他们直接到了莫叔的朋友家。

莫叔的朋友一个人住,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中国男子,名字叫做杰克。身材微胖,人却是很热情,见到温林泽的第一句话就是,哇,小伙子真瘦啊,要多吃饭啊,怎么这么瘦呢,快坐下,尝尝饭菜合不合口。然后帮着把温林泽身上的包拿下来放在一边,推着他在摆满了饭菜的桌子边坐下来。

莫朗和杰克寒暄几句,“听莫朗说起过你,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啊?”

“我吃饭的时候不讲话。”

“哦,这样啊,那就吃完了再说,一定要多吃些。”杰克有些尴尬,很快转了话题,问起了莫朗近况,“这次你们来这边是做什么,旅游,还是和我一样,打算要在这边定居啊?”

“没有,他是我老同学的孩子,我们这次来就是随便转转,不旅游也不定居,呆些日子就回国的。”

“这样啊,那你现在还是做心理医生的工作么,听说你回到国内之后很成功啊。”

“有人出资帮我开了个心理咨询,就是个小诊所,收入还可以,就是每天面对各种人有点儿累。你呢,我回国之后,你没结婚的打算啊。”

“你不是也一样?我就老老实实的做我的老师,教外国小孩儿学中文,也算是心系祖国了不是?”

“油嘴滑舌的,哪个女人会看上你啊!”多年未见的旧友叙旧,谈话间,温林泽突然放下碗筷,说是自己已经吃饱了,想要休息,“这孩子,吃了两口菜就不吃了,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啊,要不我重新给你弄点儿,想吃什么,我给你重新做去。”

“行了行了,孩子第一次离家这么远,有些累了,让他休息吧,休息好了再吃。林泽,跟着叔叔去房间吧,好好睡一觉。”

“好吧,来,我带你去。”

莫朗一个人面对满桌饭菜也没了胃口,放下筷子,心神凝重。

饭后,莫朗和杰克坐在客厅聊天,“这孩子看着挺好的啊,就是不爱说话,怎么心里会有问题呢。”杰克说,“挺好的孩子,都是他父亲忙于工作,对他疏于管教,才变成现在这样。他父亲跟我说过,孩子的母亲在生他的时候就过世了,他爸把他送到乡下奶奶家里一直到他十岁,十岁那年奶奶也去世了,就被他爸接到城里一起生活了。可是他爸根本没时间管他,这孩子就变得脾气暴躁,跟同学也从不交流。”莫朗轻轻叹了口气,“那怎么带他来这边了呢。”

“其实就是想带他往远处走走,他心里的心结也许会得到些缓和,这孩子心事太重,什么都不愿意讲出来。其实我也不是有绝对的把握能把他完全治好。像这么大的孩子,也不好把他当做是一个病人来治,相信他会慢慢想通的。”

“愿主保佑。”

“忘了你还是基督徒,那就拜托多替那孩子祷告吧。”

“自然不必说。”

残月暗淡无光,此时头顶的天空,会不会给伤心少年带来希望。

清冷月光注定是照不进这灯红酒绿的城市。

翌日清晨。

苏欢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敲门的正是昨晚见过的旅店的前台,美丽。

“苏先生,苏先生你在里面么?好像地震了,你快躲躲吧,你在里面么?”

苏欢还没有完全清醒,恍惚间又的确感觉到了轻微震动,起身迅速拿起还没打开的行李,开门跟着慌张的旅客往外跑,逃跑中苏欢听见了警笛惊醒了这座还在睡梦中的城市。

“喂,苏先生,跟我走。”苏欢不知道明明地震了为什么还要跑,难道不是要在原地等着么,可是现在的苏欢头晕目眩,看见美丽在朝自己招手,于是来不及多想便跟了去。

走了没多久,两个人在一间出租房门口停下,出租房在一个脏乱的院子里,是院子里的最后一间房。阴暗潮湿,常年见不到日光,夏天热且潮,冬日寒冷。后来苏欢问她为什么住这儿,她很坦然的说,挣不到那么多钱,只能住这里,便宜点儿喽。那时的苏欢从她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故人的影子,他还是对她充满了疼惜与怜悯。

“不是地震了么?怎么现在……”

“你说什么?”说着话,美丽从包里掏出钥匙熟练打开根本关不严的屋门,然后回头对苏欢淡然的说话,随即又补了一句,“进来吧,我住这儿。”

“可是你刚刚还没有回答我……”苏欢跟进去,不明所以,“什么?地震么?那是我们为了躲条子的暗话,刚刚条子突然检查,我情急之下才那样说,不知道你不懂。不过没多大事儿,估计是老板这次礼金送少了,所以警察才来找事儿,过几天就能回去了。”

苏欢站在几十平的房间里,沮丧的低着头,半天不吭声,“喂,苏欢,你生气了?不会真的是以为地震了吧?”

“没有,怎么知道我名字?”

“你在旅店留了身份证啊!忘了看你多大了,怎么长的这么小啊?难道还在读书么?跟家里闹别扭才出来么?不说话?看来真被我说中啦,赶快回家去吧,家里人多担心啊,不要让我这种爹死妈亡的人嫉妒。喏,我给你泡碗面,你吃了就回去。”苏欢的心里突然涌上酸涩,却难以言说,良久,才底气不足的开口对眼前的漂亮女子说,“我能不能住你这儿?”

他想起A城的生活。

夏日清晨藏在城市薄云里的日光,像是乡下奶奶家里的白炽灯泡在夜晚时候发出的昏黄光线,那时的他总是要奶奶开着灯直到他睡着。

彼时的时光无忧无虑,漫长而遥远。

奶奶的离世对他来说是一次灾难,好似一段美好的记忆戛然而止,他的世界或明或灭,都只是剩下斑驳模样。

他最后一次用心微笑是在奶奶的遗体前,他总是觉得和善的奶奶在对他微笑,于是他也轻轻地微笑。

遗憾他不能留住时间,他被岁月的滔天洪荒冲到悲伤的下游,再也不能靠近奶奶的身边,分别即是永别。

苏格兰是一个可以疗伤的地方,或者说陌生的地方都可以疗人伤痛。上午时候,温林泽一个人坐在窗前的造型别致的淡雅灰色布艺摇椅上,看着窗外的草坪,心情消沉,细细算着这里与A城的七小时时差,然后想,A城现在是下午么。

“林泽,不出去走走么。”

“这里很好,很安静,我不想离开。”温林泽轻声叹了一口气,“我们之前说好要在附近走走,这样你的心情会好些……”

“莫叔,我觉得现在很好。我想一个人呆着。”温林泽打断莫朗的话,然后闭上了酸疼的双眼,“那好,你觉得舒服就好。”莫朗转身走开。

温林泽来到苏格兰已经有一周的时间,时差已经换的差不多,反正他的睡眠本来就少,刚来这里的几天,他一直没有合眼,他好像不需要睡眠,只是想要一个人安静的翻书,在上面写写画画。或是不停的思考,坐在电脑前敲字,整个过程就是在不停地消耗自己。

这是一种情绪的发泄,或是在潜意识里对自己感到一种不满,总之他喜欢这样,身体还是不断地消瘦,也开始依赖更多的精神药物。

就算是这样,每当苏格兰的黑夜降临,他有时候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将自己的身体掐得淤青,或是用米色的窗帘将自己裹在里面掩面哭泣,没多久身上就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

温林泽时常是形容枯槁,碎发凌乱的垂在额前,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蜷缩在暴雨里,遥远天空的雷声都会惊得他魂飞魄散。

莫朗没有想到他的病情会这样急剧恶化下去。身为心理医生的他也早已经猜不透少年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莫朗整夜守在温林泽的身边,再后来便是寸步不离,深怕温林泽出什么意外。温强早就已经给了足够的钱,照顾温林泽两年时间,拿得钱要比他开两家心理诊所挣得多得多。

只要两年的时间,在国外好好照顾他,我会给你很多钱,多得你花不完,我想你这辈子都不用开什么心理诊所了。

莫朗想起温强在自己带着温林泽离开之前略带笑意嘱咐自己的话,心情复杂,那时莫朗借机追问温强,为什么要让温林泽离开这么久,温强只轻轻说,他又不是我的儿子。随即苦笑了一下。

莫朗点了一支烟,轻吸了一口,烟雾立刻在空中盘旋而上。黑暗里抬头看见看见温林泽从卫生间里走出来,面容苍白僵硬如鬼魅。

“莫叔,给我一颗烟。”

“这样对你的身体不好,你不能学会吸烟,不要让你的父亲失望。”

“那什么会对我好?是我的父亲,还是这如囚牢的地方?我倒不如死在这里。”从温林泽嗓子眼儿传来的声音阴森寒冷,温林泽坐在沙发上,将自己已经骨瘦如柴的身体抱紧,眼泪在黑暗中无声滑落。

苏格兰的天气已经入凉。

稚嫩少年,如此伶仃孤苦。身处异国,意为疗伤,无奈那里空气稀薄,根本无法浸润他残损灵魂。心早已是支离破碎,谁都不能再给他一个完整的灵魂。

“小孩子,这样合适么?”美丽将细长白皙的右腿拿起来压在左腿上,然后笑眯眯的看着苏欢,苏欢脸颊竟微微发红,然后看着美丽的眼睛,坚定地回了一句,“请让我留在这儿,我不是离家,而是没有家,反正都是要找房来租,跟你住这里分你一半房租,也省去了很多麻烦。”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我不过问。”

“你这小孩真有趣,那好姐姐照顾你,你留下来住,我们谁都不过问对方的生活,所以房租你出三我出七,不然别人说我欺负你啊。”

“好,我可以帮你做饭,收拾这里……”苏欢眼神向四周看了一下,一只粉色11厘米高跟鞋放在凳子上,地上的盆里的水已经发黑,好像也已经放了很久,“臭小子,你嫌我这里脏啊!”美丽顺手拿起手边的红色心形抱枕朝站着的苏欢扔去,“我不是那意思,真的不是,我只是想着可以帮你做些什么……”

“好了,开你玩笑的,你快收拾吧。我吃完面,要出去的,晚点儿回来,在这之前,你吃饱就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就住里面那间,那里面我都放东西的,你把那张床腾空出来,就住那里吧。”末了在苏欢的耳边细声添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就离开吧。

“好。”

晚上的时候,苏欢收拾好了屋子,坐在那张旧沙发上,打开电视,干巴巴的新闻节目很快就把苏欢催眠了,他还在想为什么温林泽就那么喜欢看新闻呢。

“喂,苏欢,醒醒啊,怎么在这儿睡着了?”美丽放下手里的盒饭,然后叫醒苏欢,苏欢揉揉眼睛,美丽提着高跟鞋,一脸忧郁的看着他,“我的小欢欢啊,你把这屋收拾得这么干净,我的鞋子该放哪儿呢?”

“给我吧。”苏欢拿过美丽手里的红色高跟鞋放在了一个柜子里,“这柜子是哪儿来的啊?怎么没见过。”

“我在里间找到的,擦干净了就当鞋柜吧,你这么多鞋,也没处放,现在方便多了。”

“啧啧,欢欢啊,以后我就叫你欢欢吧,我今年二十一,你多大了呢?”

“我十六岁。”

“那你叫我美丽姐,我叫你欢欢啊。”美丽莞尔一笑,用手轻轻揉了揉苏欢额前的头发,回身满意的躺在床上,水绿色的床单上飘着茉莉香洗衣液的味道。

他不知道现在是黑天或是白昼。

候鸟穿过薄雾,不小心惹了一身悲凉。

他说,他在这世上已经无所依。

温林泽坐在床上,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手指飞速的敲击着键盘,此时噼里啪啦的响声便是这世界上最寂寞的乐章。厚厚的格子窗帘挡住了所有日光或是月光,此刻,他像是在地狱里。

你那里的时间或是漫长,或是短暂,这里却永远不知道时间的脚步把他落下了多远。

温林泽从床头柜上取了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燃,动作还不是很熟练,吸第一口的时候还不是那样享受,烟雾是不是停留在他的胸腔里,所以他还不能轻易将他们吐出来,于是引起了剧烈咳嗽,他的眼眶都已湿润。

一年之后,十六岁的少年在异国他乡学会了用不算熟练的姿势吸烟。此时他已经瘦得只剩下九十多斤了。

他在博客里写,当黎光听见那个男人的那番话,他本来想着用心重建的已是废墟的世界,却永远被他搁置了。

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太好笑了。

他又不是我儿子。莫朗你带林泽离开,不管你怎么做,留他在那边两年,你的生活费用全部我出,你以后也不用开心理诊所了。给你的好处够你下半辈子花的了。

黎光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这样有钱,竟可以养活一个人的下半生,他也不知道,那个男人竟是这样想把自己推的远远地。

黎光真的不是那个男人的儿子么。

他真的很讨人人厌么?

温林泽敲完最后一个字,合上电脑起身,却是一阵晕眩,闭上眼睛站了好一会儿才稳一些,趿拉着拖鞋慢慢踱到窗前,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刺破玻璃,照在温林泽的身上,倾泻在卧室的地板上,注进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他觉得自己的肚子很饿。

今天的阳光比往常更加真实一点。温林泽拿出笔在记事本上写下这样一句话,然后走出卧室。

莫朗和他的朋友正坐在餐桌旁吃早餐,“林泽,你起来了?”那朋友依旧热情的跟他打招呼,尽管温林泽每次都不回答他,这次自然也没有指望他回答什么,可是温林泽却低低的说了一句,“是,我去洗脸,你们先吃,我一会儿就来。”说完进了卫生间,“莫朗,我没听错吧,这孩子怎么了,你对他做了什么?他说他要吃早餐唉,就说你的医术不是随便玩儿的啊!”

莫朗苦笑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

温林泽已经很久不怎么吃东西了,吃了早餐之后,胃就开始感到不适应,所有的食物在胃里停留没几个小时,就全部被吐了出来,“你的胃已经不能适应这些食物了,我帮你熬一些容易消化的粥,你慢慢来。”

“我想让自己快点儿好起来,莫叔,我是个被所有人都放弃的人,我不想放弃自己。”

“不要这样说,莫叔不是在支持你么。只要你想好好的,遇到的困难就一定能过去。”

“我一定要好起来。”

从这一刻起。

少年的眼泪重新倒流回心里,坚强的代价就是让眼泪在心里急速降温,然后筑起一座不可逾越的冰墙,脆弱只能放在里面雪藏。

他终究是一把锐利的剑般,会把所有靠近他的人刺伤。

苏欢在台球馆里接到美丽的电话,电话那头美丽的声音断断续续,“欢欢,你快来,姐被欺负了。”

苏欢扔下手里的球杆,叫上身边的几个弟兄,往圆梦旅店方向去。

时间已是夜里十一点,不远处的豪华轿车旁,美丽还和一个肥头大耳的老男人拉扯着,苏欢不由分说上前一拳把那男人打到在地上,那男人见势不妙,骂骂咧咧的上了车,扬长而去。留下的美丽亲昵的挽着苏欢的胳膊,声音带着甜蜜,欢欢,幸亏你来了。几个弟兄识趣的打了招呼散去,苏欢和美丽往回走。

“怎么跟那人起了争执呢。”

“那男人之前来过,虽然给的钱也不少,可是他有病,这次又来缠着我,我才给你打电话。”

“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事儿,你放心,我饿了,咱们吃什么啊?”

“回去给你煮面吃。”

“太好了,多放辣椒,对了,家里还有辣椒么,要不要再买一点儿啊?”

“我昨天买了,你不吃辣椒不能活啊!”

“当然啊!我们走快一点儿,这会儿怎么更饿了呢。”美丽的笑声回荡在夜深人静的胡同里如银铃般悦耳,苏欢的嘴角在黑暗里轻轻的扯起,虽没有出声,却还是被机灵的美丽发现。

在他们相识的一年里,美丽已经习惯替这个不善言表的小男孩表达他的喜悦,他开心的时候,她就会笑得很大声。

美丽光着脚翘着二郎腿,大口的吃着苏欢煮好的面,辣味儿呛得她眼泪直流,一边伸着舌头,一边用染了大红色指甲油的手不停的扇着,腾不出说话的空,“姐,我想离开这儿,出去转转,我不想一直这样生活,一年里也攒了些钱,想着去外面。”美丽不说话,夹起的面条在嘴边停了一下又迅速放进嘴里,眼泪吧嗒吧嗒掉进碗里,美丽被辣椒辣得嘴已经麻木,却还是忍着快速的吃完了剩下的面。

“你是嫌我这里小喽?”美丽抽了一张纸巾,擦了嘴角的辣油,然后表情慢慢变得僵硬,不像平日那样夸赞苏欢煮的面好吃。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

“好啦,姐知道,今天一天也累了,我想睡了,你收拾好,也早点儿睡吧。”美丽喝了一口水,然后背对着苏欢躺在床上,不做声,苏欢也不再说什么,收拾了碗筷,回里间去。

这一夜,仅一墙之隔的两人都难眠。

一年的时间,曾经因为故乡的那个不爱做声的女孩儿而变得小心翼翼做事说话的苏欢,后来因为遇见跟她完全不一样的美丽,彻底变了。不是那种本质的改变,而是为了生存的一种变形。

这地方叫赵家营。苏欢跟着美丽在这条街上混。

像美丽这样的风尘女子,见过各种男人,也遇见过几个想要真心对她好的人,上一个男友刘歌就是美丽老提起的男子。开始的时候美丽总是说刘歌刘歌,苏欢还以为她真的是在叫他“刘哥”,后来才知道原来那男人的名字叫刘歌,很好听。

刚知道美丽男友的事情时,苏欢总是在美丽深夜醉醺醺敲门回家后,一个人躺在狭小的里间的床上胡思乱想,想刘歌到底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会让美丽这样喜欢,就算他是因为故意杀人而坐牢,美丽仍然坚定的说,她会等他出来,因为他是因为她才杀人的。美丽还说,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为她杀人了。说这话的时候美丽的眼睛红红的,不知道是不是粉红色的眼影化的太浓。

总是想不出什么有用的结果,苏欢就已酣睡,每当这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

美丽总是很晚才回到出租房,在家里等着的苏欢后来知道她的作息时间就不再插门,总是留门给美丽,有时候会在半路迎迎她,然后扶着喝得昏天暗地的美丽回到出租房,日日如此。

一年前的苏欢总是替受欺负的美丽出气,到处跟人打架,没想到后来竟然因为打架认识了这里的一个老大,老大看苏欢年纪小,就让苏欢跟着他做事儿。再后来那老大回老家跟妻子孩子过日子去了,留下手下一批人交给了苏欢,苏欢做了小老大,每天领着一帮人到商家去收钱,然后兄弟平分,这一帮人就靠收来的钱生活。钱花的快些,一个月就多收几次,花的慢些,就少收几次。

苏欢不跟其他人那样好赌爱嫖,只是因为美丽而沾染了抽烟喝酒这些恶习。

日子过了一年,久了,倒也积攒了不少钱。

苏欢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可以做些别的事情,而不是在这里当一辈子的老大,收一辈子的保护费。

可是美丽呢。

苏欢要怎么忍心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儿。

点一支烟,慢慢的吸着,此时的温林泽已经学会了抽烟。

温林泽坐在沙发上看英语新闻,听见莫叔叫自己吃晚饭,于是掐灭烟,应了一声,到餐桌那边去。

“林泽,今天准备了你爱吃的菜,杰克不回来了。”原来莫叔的哪位朋友名字叫杰克,温林泽竟然还不知道,索性这次记在心里了。

“林泽,今天你父亲来电话了,问你好不好,我看你睡着了,就没有打扰你,讲了没几句,那边就挂断了。”

“嗯,知道了。”

“有时间打回去问候一下吧,他挺担心的。”

“莫叔,我们还有多久就要回国了?”

“还有四个多月,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来这里都要两年了。”

“是啊,他根本不知道我两年里是怎么过的。”

“林泽,你父亲是为你好,他很担心你啊。”

“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不管什么事都是我自己挺过来的,跟他有什么关系。”莫叔不再搭话,也许少年心里的结还是没有完全的解开,现在说这样的话或许会适得其反,少年好不容易走出的不远距离,怕会再退回去。

黎光在这里的时间不多了,他还是要回到属于他的地方。

况且他在哪里都一样。

黎光想念故去的人,为什么早早离开的都是最爱自己的人呢。难道不能陪着他走到最后么?

黎光现在恨他们,恨他们为何不能带自己一起走。

临近傍晚的时候,苏欢接到美丽打来的电话,“臭小子,你忘了我以前是怎么对你的啦?刚来的时候你身上没多少钱,都是我养着你,现在你有钱了,就要走了是不是,不管姐了,我可是你姐啊!”苏欢拿着电话,美丽好像喝了太多酒,口齿已经不清楚了。苏欢听不清美丽那边是什么地方,声音嘈杂,还有几个男人的声音时不时的传来,像是在叫美丽一起走。

“姐,你在哪儿?”

“真是白瞎我那么疼你,把你当我亲弟弟一样,是我看错了,你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吧,你回去吧,不要跟一个当了十多年的鸡的我混在一起了,你走吧!”电话就这样挂断了。苏欢听得一头雾水,却知道美丽一定是在为他昨晚说的话而不高兴,一定要找到美丽说清楚。

深夜,苏欢在垃圾车旁边找到了美丽,旁边是一滩呕吐物,她的嘴角还在流血,人已经不省人事,苏欢背着她到了诊所,掉了一瓶液体,开了一些消炎药,苏欢背着她回到了出租房。

姐,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的走啊。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苏欢收拾了行李,趁着美丽熟睡,打算悄悄离开。经过美丽床前,看她薄如白纸的两片嘴唇紧紧闭着,没有一点儿血色,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恢复。被子还在脚底下堆着,还好是夏天,不然又要感冒了。苏欢在床前站了一会儿,还是拉了行李出去,不敢再多看一眼,深怕自己后悔。

姐,我们有缘再见吧,这里终究不是苏欢想要停留的地方。

谢谢这么久来的照顾,真心希望你可以遇见一个可以给你幸福的人。

欢欢留。

美丽看着纸条上用黑色碳素写下的几行简短的字,然后将纸攥在手心里,像个孩子一样的哭了起来,嘴里还在骂着什么话。那漂亮的锁骨在抽泣间若隐若现,此刻却只是她锋利而孤独的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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