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的计划是把这些容器投入太空中，所以才叫“capsule计划”。但是后来发现，把它们逐一发射出去，工程太庞大，需要耗费太多能源。而且，投入太空也不能保证安全，可能会受到其他星球影响，发生碰撞或者陨落。所以最后决定，把这些容器埋在地下，确保不会受到大灾难影响的深度。”
“那为什么我不是生活在一个容器里，而是生活在这座城市？”
“你总算问到了重点。”她点点头说，“现实中的你，也就是你的身体，现在正埋在地球内部，某个地壳最坚固，最稳定的地方。”
“我的身体？”我摇摇头，“我还是不明白这个“capsule”是如何运作的。”
“这个原理很复杂。简单来说，人在容器里，并不是像日常生活那样，以每天吃饭睡觉的方式存活着，而是以精神方式存活着。人的身体本身，进入深度休眠，靠容器内部的生命循环系统维持着生命。而人的精神，则生存在这样一个虚拟城市中。”
“原来是这样。”我尽力理解着，“现实中的我，正躺在地球内部的某个容器中。而我现在生活的这座城市，我周围的一切，如同一个梦境——一个持续一生时间，永远不会醒来，而且显得很逼真的梦。”
“恩，差不多就是这样。这就是你在这个世界里，从来不会做梦的原因。你本来就处于深度休眠状态。”她说，“科学家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够最有效的维持生命。要不然，一个人如何能忍受，被关在一个小小的容器中度过余生。”
舍弃肉体，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听起来倒是感觉不错。只是，回想起跟露西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那些美好的记忆，竟都是虚幻的，心里不禁感到难受。
她安慰我说，“所以我才一再跟你说，真实，虚幻，对于自我意识来讲又有什么区别？保存在自己记忆里的东西，已经是再真是不过的了。”
她似乎能很神奇的读懂我的想法。对了，她本来就是我的潜意识，当然明白我脑子里在想什么。我苦笑到，“我突然发现，你虽然坐在我身边，但实际上，我只是一个人孤独的坐在这里，跟自己的潜意识对话。这是一个多么凄凉的画面。”
“或许正是因为你的孤独，才会有我的出现。”她说。
我想，她现在会像恋人一样依偎在我身边，大概也是由我自己的意念决定的吧。坐在世界边缘的，我真的太孤独了，需要一个人温暖的体温。
“对了，我为什么不记得进入胶囊之前，现实世界中的事情？”我问。
“嗯，这也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同时，这个世界为什么显得那么诡异，我想你还无法理解。我现在跟你详细的解释一下，这个世界是如何运作的。”
“难道不是由我的精神操控的么？”
“并不完全是。”她说，“每个容器中，除了维持生命的营养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芯片。这个虚拟世界的基本构成，是由这个芯片设定好了的。芯片中储存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细节。城市中的每一栋楼房，每一条街道，每个人的人生轨迹，包括金钱的流动，流逝的时间，等等，统统都是有一个模板的。”
“由于芯片存储容量有限，无法细致的描绘出整个地球那么大范围的世界，所以只能缩小到一个城市的大小。于是，这座城市，便是世界的全部。城市以外的地方，只是存在于人们的概念之中。而且，由于芯片没有足够的空间来储存整个时间轴，所以人类庞大的历史只能被抹除。于是，这座城市，城市里的人，才会没有过去，没有历史。同时，由于芯片处理能力有限，不足以驾驭一个太过复杂的社会。太多突发事件，太多重大事件，会大大增加世界运作的复杂程度，衍生无数的可能性，超出了芯片的处理能力。于是，这座城市，才会没有任何异常事件发生，每天只是以最平静最简单的方式度过。”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所以人们只有每天不断重复的生活。”
“是的。就这样，芯片作用于你的大脑，在你的精神中创造了这个世界。之所以需要这么一个芯片，是因为，你一个人的精神没有那么强大，无法持续不断，全面细致的操控这整座城市的运作。总结一下，除了作为这座城市的数据基础之外，芯片最直接的意义在于，在你没有精神操控的情况下，让这个世界能够自行运作。”
“那我的精神对这个世界有什么影响呢？”我问。
“影响可大了。”她说，“总的来说，世界的运行机制是由芯片和你的精神两方面共同控制的。芯片的数据会跟你的意识互相影响，共同作用于这座城市。其实一般情况下，主要都是由芯片控制的。当你没有强烈的意识冲突时，世界会按照程序正常运作。但是，你的精神状态，可以实实在在的改变这个世界。”
“我可以用精神创造芯片程序中没有的东西么？”我问。
“很遗憾，不可以。”她摇摇头，“芯片中的数据是构成这个世界的基础。你的精神再强大，也无法超越这个物质基础。”
“所以我只能改变或影响，却无法创造。”
“是的。你回想一下，而当你精神受到剧烈冲击时，这个世界随之作出的反应。你心理防线崩溃时，或者身体受到创伤时，便出现了连续杀人案，楼房倒塌，房间爆炸，路面塌陷等现象。而且，离你越近的地方，受到的影响越大。所以这些事件全部发生在你附近。”她继续解释到，“你还记得天空颜色的变化么？最早的时候，天空是一成不变的灰色，那时你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后来你遇到了露西，爱上了她，进入了人生最美好的时期，于是天空变得清澈透亮。但是很快，露西失踪了，你备受打击，天空也立即乌云滚滚。还有，当你精神受到强烈刺激时，天空便会立即电闪雷鸣。”
“原来天气好坏是由我的心情决定的。”我说。
“是的。你的意识和芯片程序共同控制这个世界的运作，这听上去很合理，但是，却有一个非常严重的bug——芯片设定的世界，包括世界的运行方式，不可能跟原来的真实世界一模一样。毕竟这只是一座没有历史也没有未来的城市，一座孤立的城市，一座稳定和谐的城市。所以，芯片的世界观无法跟你之前的世界观相容。”
她接着说，“正是因为世界观的变化，这个世界才会有一些明显的矛盾。也就是你之前发现的，这个世界的许多异常。这些都是只有你才能发现的问题。每当你察觉到这些异常，就会头痛欲裂。那是因为，两种不同的世界观在你大脑中激烈碰撞。你越是抵抗，头痛就越剧烈。所以我才让你试着接受新的世界观。”
“原来如此。其他人都无法察觉到这些？”我问。
“是的。这座城市中的其他人，他们的意识是与虚拟世界观同步的，是由芯片设定好了的，当然不会察觉这些问题。也就是说，他们从来不会想离开这座城市，不会去探究自己或者世界的过去与未来，不会去质疑异常和谐的社会，异常单调的人生。最重要的是，他们不会觉得所有这些，有任何的不妥。甚至，他们整个人生轨迹都是由程序设定好了的。从出生开始，然后长大，学习工作，组建家庭，繁衍后代，直到死亡，都只是按照程序运作而已。表面上是他们自主选择的人生，实际上，他们没有任何自由意志。”
“那真是，无比悲凉的人生啊。”我感慨了一句。
“他们只是运行程序的数据单元而已。所以，这个世界上，唯一有自由意志，有自我意识的人，就只有你。”她说，“只是，芯片的设定也会反过来影响你的思维，束缚你的意识。所以，即使存在这些明显的矛盾，一般情况下，你也无法轻易意识到。”
“怪不得对于这些显而易见的问题，我会这么迟钝。”我紧皱眉头问，“那我的人生呢？我的人生也是设定好了的么？”
“你的人生本来确实是有一个模板的，也就是你遇到露西之前的状态。那些都是芯片对于你人生轨迹的设定。但是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你是一个多么特殊的存在。所以，如果你想要打破这个模式，随时都可以。”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遇到露西，我可能永远不会遇见你，不会来到这个地方，也不会发现这个世界的真相。我只会按照程序设定，孤独的度过没有任何变化的人生。”
“不排除这个可能性。”她说。
“那真是，毫无意义的人生啊。”我感慨到。
“从我的角度来看，露西的出现，确实是你人生中一个巨大的转折点。”她说，“在与露西交往的过程中，你压抑在心底的感情被激发了出来。如此一来，你打破了无限循环的日常生活，创造了一条新的人生轨迹。”
“恩，这么说来，我真应该好好感谢露西。”我微微低下了头，“是她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唯一的色彩。是她让我逃脱了被设计好的人生，让我触摸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只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
“我知道你现在急切的想知道露西的情况。能再耐心的等等么？”
“恩。你好像还没有解释，为什么我没有之前真实世界的记忆这个问题。”我说。
“前面说到的这些bug，两种世界观的冲突，说白了，都是由于芯片的存储空间和处理能力有限造成的。其实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这个问题才是所有矛盾的根源——芯片可以储存数据，运行程序，设定模板，但是却无法复制感情。感情这种东西太复杂了，根本不是数据程序可以模拟的。这导致人与人之间，本质上要么就是陌生人，要么就是利益关系，不存在第三种的可能性。”
她接着说，“这座城市里的每个人，都只是按照程序，生老病死度过一生。虽然他们也会恋爱，会结婚，但那也只是程序的设定。恋人也好，夫妻也罢，男女之间并不存在真正的感情。所有人只是按照程序，表现出爱着家人或恋人的样子，实际上都是数据模拟出感情行为的结果。行为表现虽然很逼真，但内心不存在情感动机。所以，总结一句，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之外，不存在任何感情！”
——竟有此事？
我顿时愕然无语。
“你明白了吗？由于无法复制感情，你之前在真实世界中的感情，你与家人，朋友，恋人之间的情感纽带，你与所有熟人形成的复杂的感情网络，全部都无法在这个世界呈现。即使用程序把你的家人朋友设定出来，也无法复制出他们对你的感情。他们只能表面上作出对你好的样子，但你却根本无法感受到一点点真挚的情感。”她有些激动的说，“明白了问题的重点么？这才是这个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最大区别。”
“你要知道，任何对这个虚拟世界的认知，如果跟你之前已经形成的，对现实世界的认知相冲突的话，都可能会引起严重的后果，甚至可能危及生命。就像之前多次发生的，两种世界观相互碰撞时，产生的剧烈头痛一样。这是“capsule计划”正式实施之前，科学家经过反复实验得出的结论。”她解释到。
“于是，虚拟世界无法复制感情这个问题，成为当时“capsule计划”的最大难题。最后，在实在没有其他办法的情况下，很遗憾，”她略带伤感的说，“采取的解决方法是，每个人在进入容器之前，会被抹去所有与情感相关联的记忆——包括所有具有强烈情感纽带的人物和事件，只留下一些基本的世界认知和不带感情的知识性意识。”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一股莫名的哀伤堵在喉咙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所以，你在回忆过去时，只能想起一个大致的轮廓，却看不清细节。”她说，“所以，你在这个世界上，只能以一个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跟任何人都没有情感纽带的状态，孤独的活着。因为，你的曾经的感情被全部抹除了。”
不知为何，我此时心里万分难受。泪水此时竟已经不知不觉浸润了我的眼眶。我闭上眼睛，微微抬起头，阻止泪水的滑落。
“于是，幸存下来的人类，被抹除掉过去，失去了从前的人生。然后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开始了新的人生，直至死去。”她继续解释说，“但是你的情况非常特别。不知道是因为你的情感过于强烈，还是意识过于强大，你大脑中关于真实世界的信息并没有被完全抹除，还残存在你的潜意识之中，所以才会有我的存在。每次你精神受到冲击，或者肉体创伤引起了剧烈疼痛，或者强烈的情感波动，等等，导致意识动摇时，潜藏在潜意识中的残存信息便会被激发。渐渐的，这些信息逐渐觉醒，一点一点冒了出来。”
我看了看身边的她，点点头说，“我很庆幸有你的存在。”
“一般情况下，在芯片的作用下，你的意识会倾向于融入这个世界，接受新的世界观。你会跟其他人一样，不会刻意想去别的地方旅游，去探究历史，去创造未来，去打破稳定，甚至都不太会有跟别人产生情感联系的想法。”她说，“在这个没有感情的世界，你的感情，仿佛是多余的。你只会倾向于适应这个社会的规则。”
“我确实像那样活了许多年。”我说。
“或许因为每个人的精神世界是不同的，因此，每个幸存者所生活的虚拟世界形态应该也有所差异。但是在你的世界里，从一开始就有这么一座很不和谐的断桥，而且在你的潜意识中，你一直都明白，这座断桥非常非常重要。其实仔细想想，怎么会有大桥至始至终都封着keep out的警戒线？怎么会有大桥延伸向一望无际的海面？怎么会有大桥通向大海的彼岸？这座断桥完全不符合逻辑。”
她接着说，“我想，这大概是你潜意识中残存的，现实世界的信息，在这个世界的实体化体现。这座断桥，就像是一扇门。门的背后，是潜藏在最黑暗之处的，这个虚拟世界的真相。现在，你终于走到了这里，走到了断桥的尽头，来亲眼目睹这个真相。我想，这大概是受到命运的牵引吧。”
——真相，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当你听完这个真相之后，由于两个世界在你意识中的激烈碰撞，会导致虚拟世界开始崩塌。”她说，“当然，你是这个世界的神。只要你用精神加以控制，就可以阻止崩塌，甚至可以创造出一个更美好，一个趋于完美的世界。”
这时，我已经没怎么听她说话了。这个世界怎么样，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早在露西消失的那一刻起，我的世界就已经崩塌了。
在了解完这个世界的真相之后，尽管事实很震撼，我此时脑海里闪现的，却是露西的微笑，和她那双动人的眼睛。没错，她才是我唯一放不下的人。
“所以，”我怅然若失的说，“露西对我，从未有过感情。”
“是的，这个世界是不存在感情的。”她说，“感情包括很多很多东西，不仅仅是喜怒哀乐和爱，还有信任，恐惧，同情，好奇等等，全部都是感情的范畴。这些东西统统不存在。你是爱露西的，毫无疑问。可能是由于你强烈的渴望和强大的影响力，让她被你深深的吸引了也说不定。她很明显察觉到了，你对她来说，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正对她付出过感情的人。”
我闭上眼睛，没有再说话了。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回忆着跟露西在一起的每个细节。
关于露西的消失，我已经大致明白了。由于这个世界里的每个人，都只是芯片中的一个数据单元，只会按照程序设计，正常的走完一生。于是，本来是不会有人刻意来跟我产生联系的，他们甚至都没有自由意志。但是，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巨大的bug般的存在，那就是我本人。我的意识是控制世界的另一大因素。于是，在这座城市千千万万人之中，有一个人，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偏差，走过来跟我搭了一句话。
不论是因为一个艺术家好奇的本能，还是由于我对于跟别人建立情感联系的强烈渴望。偶然也好，必然也罢，总之，露西无意中闯入了我的生活。这个举动，顿时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也违背了她原先的程序设定。因此，她变成了一个出错的程序数据，一个错误代码。于是，她本人，连同她存在过的痕迹一起，统统被系统清除了。
我又想起了最后跟她在一起的那个夜晚。
她一定是冥冥之中感觉到了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才会那么不舍，那么留恋，才会流下伤心的泪水。但是即便如此，她没有抱怨，没有恐慌，没有害怕，更没有拒绝接近我。她依然选择和我在一起，并静静的接受了被抹除的命运。
而这一切的一切，我却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我好后悔，后悔在她转身跑过来抱住我的那一刻，我却没有抱住她。后悔没有向她表达清楚我内心的感情。后悔在最后的最后，我都没有好好的向她道别。
我是这个世界的神，却会让每一个跟我产生牵连的人被抹去，这真是一个巨大的讽刺。我内心被极度的忧伤和无力感充斥着，不禁抽泣起来。
——露西，再也回不来了。
过了很久之后，我累了，已经不愿再去想什么了。
虚拟，现实，这些问题我已经想够了。世界怎么样，人类怎么样，既然都已经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我也不想再关心了。
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我转过头来，看见身边的她，笑了。这次仿佛是发自内心的笑。
我也露出笑容，然后看着她，渐渐的，在我身边消失了。
一个不存在感情的世界，一个被程序设定好了的世界，一个没有露西的世界。
对于这样的世界，我已经完全不在乎了。此时，在我脑海里唯一隐隐约约浮现的，是很久以前立下的一个约定，一个誓言。恍如隔世。
不管怎样，我对露西的承诺，一定要完成。这已经是我仅剩的信念了。
万事万物，只要有开端，就一定有终结，这是注定的。既然如此，还有什么纠结的呢？
我站起身来，转身往回走，回到了这个世界。
一眼望去，整个城市一览无余。
一度崩坏的城市又恢复了原样，恢复了往日的运作。
我以前从未发现，站在这个角度看，这座城市还颇有些味道。
乌云渐渐散去，天空变得清澈起来。一缕缕阳光倾泻而下，洒在此起彼伏的建筑物上，光鲜亮丽。大街小巷上依然人来人往，车流不息。
一切依旧是那样平静。
能成为一个世界的神，本来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事，我应该知足了。只是，这不是我想要的世界，也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或许，我只想做一个普通人，过一种简单的生活，只想去寻找一份真挚的情感，然后和爱人一起度过一段平凡，却属于自己的人生。
不过这一切都无所谓了。因为，我已经决定了要去一个地方。
于是我轻轻的向前迈了一小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