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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谒玄英诗兴方酣,邂蓂荚酒意正浓

众人在长安城南青龙坊曲江畔上择了一处看水的酒家,畅饮欢谈,夜重方归。

次日,黑绳三先辞别众人,往许州去暗中随护节度使崔安潜入川。陆燕儿少不了一番离愁别恨,以琴代语,缠绵悱恻。

光波翼与铁幕志二人也向孙遇、李义南、陆燕儿道别,东去杭州。

二人到了杭州,先寻到信子谷骆清,打听百典族忍者的细情。原来数月前东道忍者在杭州寻到一位张姓老掌柜,十几年前,这位张掌柜在杭州西湖畔经营一间茶铺。有日,茶铺里早早便来了两位客人吃茶说话,后来一人起身离去,另一人送他到门外时道了句:“请师兄代百典阔问候大师,师兄一路保重。”当时适逢张掌柜从外面抱了一罐新茶进门,恰好听到此话,因“百典阔”这个名字十分罕见,故而印象极深。

那百典阔送走客人后又回到茶铺中,不多时,江南名士方干便到来与之相会。方干乃当朝才子,以诗闻名天下,家住会稽,离杭州不远,故常与杭州名士往来,亦常流连于西湖胜景,加之他唇上有疤,相貌丑陋,故而当地茶铺酒楼多识得他。

百典阔与方干闲话了半日后也各自散去,此后,这位张掌柜便再也未见过百典阔。看来欲觅百典族,唯有方干这一条线索可循了。

谢过谷骆清,二人无暇欣赏江南的繁华物貌,匆匆赶到杭州东南百余里外的会稽。

会稽因会稽山而得名。昔年大禹治水成功,大会诸侯于茅山,“大会计,爵有德,封有功”,即在此地会计诸侯之功,论功封赏。其后大禹病故并葬于此山,为感念大禹之功,诸侯“更名茅山曰会稽山,会稽者,会计也”。

会稽自古名流云集,英雄辈出。玄英先生方干本居桐江白云源。年轻时因偶得佳句,欢喜雀跃,不慎跌破嘴唇,人呼“缺唇先生”。后终因破相貌丑,虽才华横溢而应试不第,一生身无功名,遂隐居于会稽镜湖之滨。

天色向晚,二人来到会稽城南的镜湖之滨,但见一派水乡风光,入眼即画。镜湖之上,桥堤相属,渔舟时现,青山隐隐,绿水悠悠。湖岸上千株绿柳,万条碧绦,垂枝流瀑,倒影弄波。正有两位少女在湖畔浣洗衣裳,将衣袖扎在肩头,露出藕白的手臂,直如李白《越女词》中所云:“镜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

二人问明了方干的住处所在,径直前往,少时便来到镜湖东岸的一处小院前。但见那院子不大,老旧的院门右手侧书有一幅上联,曰:

舟驶岸远,日落江山倦。

院门左手侧却无下联。

光波翼早听说这位玄英先生脾气古怪,喜讥讽,好凌侮,若是话不投机,定会被他赶出家门,遑论从他打听百典族人的消息了。然而老先生却嗜诗好才,若是文人才俊登门谈诗论道,或向其求学,则深得其欢心。此刻见其门上题联,心下便已猜知一二,当下对铁幕志耳语几句,令其在院外等候,自己独自上前叩门。

不多时,一名青衣小童将门拉开半扇,探出头来。听说光波翼要见玄英先生,便问道:“请问先生所对的下联是什么?”

光波翼笑问道:“这门联是道考题不成?”

小童道:“我家主人只会诗友,若要见他,须先对过门上这副上联才行。”

光波翼略一沉吟,说下联是:

鸟飞穹低,云开天地苏。

小童默念了两遍,请光波翼稍候,转身进门去向主人回禀。片刻,便又开门出来,请光波翼进院。

进到堂屋,只见一位古稀老者端坐在东首胡椅上,双目低垂,须发几近全白,五官倒也平常,只是嘴唇上一道深疤令人不喜多看,想来必是“缺唇先生”无疑。

光波翼长揖一礼道:“晚生独孤翼久慕玄英先生高名,特来向先生求教。”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红绸小包,双手奉上,那小童接过去,放在方干身边的几案上,打开却是两锭二十两的银子。

方干并未搭话,此时抬眼上下打量了光波翼几番,扭头对着那两锭银子说道:“两位远来辛苦,先吃盏茶解解渴吧。”说罢掀开几案上的茶杯盖子,竟将那两锭银子投入杯中。随即吟道:

一盏香茗,难涤满身铜臭。

光波翼见案上有一酒壶,便上前两步,取过另一茶杯,倒上半杯酒,奉过头顶道:

半杯浊酒,可鉴通体心清。

方干哈哈大笑,接过光波翼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说道:“好小子,你从何而来?是哪里人士?素习何业?”

光波翼躬身回道:“晚生祖籍幽州石城,自幼居于南海,此番乃是自长安专程拜访先生而来。晚生自幼父母早亡,由义父养大,不过读些寻常的经史罢了。因见先生的诗,清润脱俗,高逸不群,晚生常置案头,时时玩味,满口噙香。是以对先生仰慕已久,今日有幸得见,若蒙先生指教一二,晚生必获益丰矣!”

方干点点头道:“你这两副对子倒颇见功底。老朽新近为友人作了一首五律,其中一字尚未斟酌妥当,你来看看。”说罢从案头拈出一张纸递与光波翼,只见上面书道:

志业不得力,到今犹苦吟。吟成五字句,用□一生心。

世路屈声远,寒溪怨气深。前贤多晚达,莫怕鬓霜侵。

第四句果然空了一字。

光波翼寻思道:“老先生怎会斟酌不出佳字,想必又是出题考我。”

再看诗中空出这一字,换作常人,或用“尽、毕”等字,不过如此则未免平庸。

光波翼沉思半晌,向方干深施一礼道:“晚生斗胆补上一字,还望先生勿怪。”随即吟道:“志业不得力,到今犹苦吟。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

话音未落,方干一拍大腿,连声叫道:“好!好!好!”说罢又取出一纸递与光波翼。

光波翼见那纸上仍是书写的这首诗,第四句赫然便是“用破一生心”。

(按:上面一诗即为方干晚年所作的《贻钱塘县路明府》,其中“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后成名句。)

方干哈哈大笑道:“后生可畏啊!看你年纪轻轻,诗文造诣却是不浅,可喜可喜。”说罢起身拉过光波翼,让他坐在自己对面。

光波翼忙称惶恐,坚持要以师礼待之。

方干道:“老朽设这三关,过得第一关者,可与之谈诗。过两关者,可令入室教之。如今你连过三关,当为老朽的忘年之交,独孤小友,何必谦辞?”

光波翼拗他不过,只得一笑置之,遂坐在方干对面。

方干让小童重新看茶,这才与光波翼开怀畅谈。

掌灯时分,方干留光波翼用晚餐,光波翼道了声“叨扰”,也不推辞。二人草草用了些粥饭,便继续谈诗论文,直至夜半,二人仍意犹未尽。光波翼见方干已露倦容,遂起身告辞。

方干亲自送光波翼出门,道:“我与独孤小友一见如故,本想促膝达旦,无奈年迈体弱,力难从心。明早老朽照例要去镜湖垂钓,如小友得暇,可在湖畔一聚。”

光波翼喜道:“如此甚好,晚生明日一定赴约。”

向北走出方干家百余步,铁幕志正在湖畔静坐等候。

原来光波翼进门前,悄悄安排铁幕志守在院外,以摩尼宝镜术察看方干家中是否有百典族人的踪迹。

光波翼近前笑道:“有劳兄长久候。我与玄英先生以文论友,颇为投机,却未及问到百典族之事,不知兄长可有发现?”

铁幕志摇摇头道:“老先生家中,除他本人外,只有一个小童和一中年妇人,那妇人应是他家中的下人。”

光波翼道:“看来只有明日伺机向老先生打听了。兄长可曾用过晚饭了?”

铁幕志笑道:“我在你和玄英先生吃粥前便已用过了。”

光波翼也哈哈一笑,二人便去随意寻了家客栈住下。

次日一早,光波翼与铁幕志商量妥当,让铁幕志在城中四处打探消息,自己则去湖畔赴约。

光波翼沿堤而来,但见镜湖数百里,碧水清莹,湖面晨雾霭霭,周岸花木隐隐,方干头戴斗笠,坐在岸边垂钓,一只小鸟飞落在斗笠之上,旋又飞走,不由得即景成诗,张口吟道:

镜湖水如玉,烟霭遮翠堤。翁笠落青鸟,钓钩惊老鱼。

方干闻声笑道:“好一个‘翁笠落青鸟,钓钩惊老鱼’,静处如老僧入定,动处则愈彰其静,妙趣由生,大可玩味。”

光波翼上前施礼后坐在方干身边,二人便接着昨夜的话题,畅聊起来,时至近午,竟无一条鱼儿上钩。

方干叹道:

山翁抱篓愁待客。

光波翼脱口对道:

湖鱼听诗忘咬钩。

方干哈哈笑道:“老朽得此小友,幸哉,快哉!然虽可无鱼,却不可无酒,这会稽老酒冠绝天下,老朽今日定当请小友吃个痛快。”说罢收了鱼竿,要光波翼扶他起身,拉着光波翼沿湖畔向北岸走去。

北岸向西一二里外,是座小山,二人来到山下一处大宅院前,方干上前叩门。少时一名小童开门出来,见是方干,忙笑迎了进去。

这宅院乃是背山面水而建,院内几株古树,荫厚蔽日,眼下虽时值盛夏,院内却是凉爽可人。那院中的小景亦甚为别致,假山星陈,奇石间布,花木错杂,曲径通幽,亭台忽现,水榭巧藏,当真是一步一美景,一转一妙色。

光波翼边走边赏,边赏边赞,不知此处是何人的府邸,方干却含笑不语。

二人随小童穿过两进院子,径直来到书房,小童请二人稍坐,转身出去通禀主人。

光波翼见这书房宽大敞亮,陈设亦颇为考究,清一色花梨木的书架、书案和椅子,博古架上摆置各色宝物,南窗下有一张卧榻,想来是供主人读书倦怠时小憩之用。再看西面墙上一幅字,上书:

爱此栖心静,风尘路已赊。十余茎野竹,一两树山花。

绕石开泉细,穿罗引径斜。无人会幽意,来往在烟霞。

落款是“雄飞居詹碏山赠墨深兄”。

光波翼奇道:“这不是先生的诗吗?不知这位墨深先生却是何人?”

(按:方干(809—888年),字雄飞,号玄英,睦州青溪(今淳安)人,及长,居家桐江白云源(今桐庐县芦茨乡),大中年间,流寓会稽镜湖。方干擅长律诗,一生无功名,后人赞他“身无一寸禄,名扬千万里”。文德元年(888年),方干客死会稽,归葬桐江。方干门人搜集他的遗诗三百七十余篇,编成《方干诗集》传世。《全唐诗》编有方干诗6卷348篇。)

未及方干回答,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笑声:“是玄英先生来了吗?”

光波翼望向书房门口,顿觉眼前一亮,只见进来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一身淡绿色衣裙,挽着双髻,头戴冰丝镶碎晶消暑抹额,左手腕金银双镯叮当碰响,水葱般的小指上带一枚翡翠指环,腰裹墨绿缠枝芙蓉纹丝带,裙摆随步飘舞,隐隐露出半开小荷的翠绿绣鞋,人未笑而眉目先喜,口微开则皓齿流光,肤白胜雪,唇赤涂朱,水灵灵眼含秋露,红扑扑面落桃花。

光波翼心中赞道:“江南果然出美人。”

方干呵呵笑道:“小南山,你高兴什么?我是带了朋友来吃你家的好酒。”

少女笑道:“先生来了当然高兴,好酒多得是,随先生吃个痛快。只是吃过酒,先生须教我作诗。”

方干笑着点头道:“好说,好说,那要看你给我做什么下酒菜喽。”

少女跑到方干身后,边为方干捶肩边说道:“当然是我亲自下厨,做先生最爱吃的醋鱼,还有臭干儿,可好?”

方干忙答道:“好!好!当然好。若是吃了南山姑娘烧的菜,恐怕连我这位小友也愿意教你作诗了。哎哟,你看,我这老糊涂,只惦记着你的酒菜,都忘了介绍我这位小友了,这位独孤公子,可是位才子啊。”

光波翼本来站在西墙下看字,听方干叫那少女作“南山”,此时上前两步施礼道:“在下独孤翼,冒昧叨扰南山姑娘了。”

“独孤翼?”南山进门后便一直在偷偷打量这位翩翩美少年,此时听到他的名字,似乎颇为诧异,从方干身后走出来,围着光波翼看了又看,说道:“嗯,应当是独孤公子不错。”

光波翼奇怪道:“姑娘此话怎讲?”

南山笑道:“公子风度翩翩,胜过前朝‘独孤郎’,玄英先生又说公子能诗,当有‘独孤常州’之才,若非是独孤公子,焉能如斯?”

(按:“独孤郎”指独孤信(502—557年),本名如愿,北周时期云中(今大同)人。独孤信风度翩翩,雅有奇谋大略,史称“美容仪,善骑射”,少年时代有“独孤郎”之美称。他初投葛荣帐下为将,后投北魏,曾经匹马单枪生擒渔阳王袁肆周。隋文帝即位后,赠太师,封赵国公,邑一万户,谥曰景。

“独孤常州”指独孤及,字至之,因做过常州刺史,故也称之为“独孤常州”。独孤及七岁学《孝经》,只学一遍就能背诵全篇。二十岁时便有文名,陈廉、贾至、李白、高适、岑参、王季友、皇甫曾等人“见公皆色授心服,约子孙之契”。独孤及留有诗篇81首,收在《独孤及集》中。其门生梁肃盛赞他说“其茂学博文,不读非圣之书,非法之言不出诸口,非设教垂训之事不行于文字。而达言发辞,若山岳之峻极,江海之波澜,故天下谓之文伯”。)

光波翼笑道:“不想南山姑娘如此博学,在下被姑娘取笑也不冤枉。”

方干也哈哈笑道:“这个小南山,一向顽皮机灵,读了些子书,便将来做讥讽打趣的口粮,倒真似老朽的弟子模样。”

南山忙跳到方干身边,蹲下拉住方干胳膊道:“这么说,先生是答应收下我这个学生喽?”

方干捋须笑道:“哈哈哈哈,答应,答应。你还不快去给我们做醋鱼、臭干儿。”

南山站起身道:“为先生做菜那自是应当,不过这位独孤公子若想吃我的菜,也须先作首诗来才行。”

光波翼谦道:“在下才疏学浅,当着玄英先生和南山姑娘的面,怎敢献丑?”

南山咯咯笑道:“小女子也才疏学浅,当着玄英先生和独孤公子的面,可不敢卖弄厨艺。”

方干笑道:“这小姑娘,是个诗痴,逢人便令作诗,小友就随便作一首吧。”

光波翼一笑说道:“恭敬不如从命。”遂走到书案前,展纸提笔,南山忙跟过去为他研墨。

只见光波翼书道:

凭湖已得意,入园更绝伦。俯仰天真貌,委婉鬼斧痕。

池小水清洌,山低石嶙峋。门开红楼香,风动翠竹吟。

听鸟须停步,看花忘转身。忽闻人语响,入目惟罗裙。

楚国有才子,吴地多美人。莫道山水异,天公也唯亲。

书罢,南山忙拿起吟诵,吟罢说道:“公子诗中夸这纪园自是不错,只不过我可不配做这吴地美人,真正的美人公子尚未见过哩。”

光波翼闻言道:“姑娘过谦了,原来这里唤作纪园。”

南山道:“纪家的花园当然叫作纪园了。”

方干问道:“南山,咱们闲话了大半日,怎么未见你姐姐呀?”

南山道:“姐姐几日前去杭州察看账目了,算来这一半日便该回来了。既然独孤公子诗作得这么好,我这便下厨去了,请两位移驾到西园的‘三月亭’中稍候,待会儿在亭中边赏湖景边吃老酒可好?”

方干点头笑道:“如此甚好。”

光波翼向南山施一礼道:“有劳姑娘。”

南山嫣然一笑,转身出去了。

光波翼随方干来到三月亭中,那亭子有石阶数十级,是这纪园中最高处,伫亭南眺,可见镜湖全貌。若逢月夜于亭中把盏,则可见天上一月,湖中一月,杯中一月,故名“三月亭”。

二人在亭中坐定,光波翼问道:“那位墨深先生可是这纪园的主人?”

方干道:“不错,墨深兄姓纪名宽,字墨深,乃是老朽多年至交好友,与我常在一处饮酒论诗,日常亦对老朽多有接济。书房中那首《詹碏山居》,便是昔年老朽借住在墨深兄山中别院时所作。只可惜天不假年,三年前,墨深兄过世时刚过知命之年。”

“南山姑娘可是墨深先生之女?”光波翼又问道。

方干摇摇头道:“墨深兄夫人早逝,只有一女唤作‘蓂荚’,年方十七岁,南山是她的贴身丫头,自幼与蓂荚一同长大。蓂荚这孩子自小身子便弱,在她七岁那年,小南山进了纪家,墨深兄为讨个吉瑞,便为小丫头取名南山,欲令爱女寿比南山。谁曾想墨深兄他自己……”

方干站起身,凭栏远眺,半晌续道:“蓂荚这孩子也当真命苦,幼年丧母,少年丧父,如今竟成了孤伶之人。墨深兄留下偌大家业,如今全靠蓂荚一人打理。我这老头子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有时而过来看看她罢了。幸好南山这丫头活泼顽皮,常能哄逗蓂荚开心,两人相依为命,姐妹相称,倒成了彼此唯一的亲人。”

光波翼叹道:“想不到蓂荚姑娘的身世倒与在下相仿。先生,晚生正好有一事相询。”

“哦?”方干转过身来,说道,“但问无妨。”

光波翼也站起身,走到方干身边,说道:“晚生曾对先生说过,我自幼父母双亡,却对自己身世不甚了了,只听义父说过,若要弄清晚生的身世,须得找到一户复姓百典的人家。十几年前,有人曾在杭州西湖畔见过一位名叫‘百典阔’的人,先生乃江南名士,结交颇广,不知先生可否识得此人?”

方干漠然摇了摇头,道:“百典?老朽孤陋,从未闻说有此一姓,遑论相识。小友除了知晓此人名字,可否知道他年纪、出身,家住何方,有何行业?老朽或可拜托官府友人代为查访。”

光波翼与方干交往两日,知他为人率真,此前也素闻方干有直名,今见方干如此说,知他必不会刻意隐瞒,便也摇摇头,又道:“晚生不知。那位见过百典阔的人,只说当时百典阔似乎是与先生一同在西湖畔上一处茶铺中吃茶,或许那位百典阔并未以真名示人,先生可曾记得当年与什么人一同在西湖畔吃茶吗?”

方干皱眉道:“十几年前,老朽游于苏杭二州,曾与无数文人诗客在湖畔饮酒品茶,其中多是一面之缘而已,大多连姓名都记不得了,不过这百典一姓,必定不曾听说过。”

光波翼苦笑一声道:“上苍弄人,晚生的身世之谜或许千古难解了,想来我还不如那位蓂荚姑娘。”

方干长叹一口气,笑道:“嘿!不说这些个伤心事了,免得一会儿吃闷酒。”

光波翼应道:“好,咱们便说些痛快的。”二人遂又落座,谈起诗中妙意、文外趣事,不觉相对开怀畅笑。

不大工夫,南山带着几个丫鬟、小童,将酒菜摆上亭中的圆桌。

南山见二人谈笑风生,凑过来道:“两位先生说些什么趣事?怎么不等我一同听听?”

方干笑道:“我们聊的这些,合在一处也不及小南山一个有趣,你还担心错过什么?”

南山努嘴道:“那也不成,你们不等我,便要罚酒三杯。”说罢倒了三杯酒,让方干先吃。

方干故作畏惧状,叫道:“哎哟!我这糟老头子,若是这般吃法,还下得去这三月亭吗?”

南山哼道:“先生若是不吃也成,独孤公子便须吃六杯。”

光波翼笑道:“好,在下便代先生,一并吃六杯。”说罢连干三杯,南山笑着又斟满三杯,光波翼复一一吃了,赞道:“好酒!”

南山拍手笑道:“没想到独孤公子酒量不逊诗兴!你们快尝尝我这醋鱼做得如何。”

方干忙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儿鱼放进嘴里,不住点头赞道:“美哉!妙哉!”

南山正自开心,却见光波翼夹了块臭干儿吃,便问道:“独孤公子怎么不吃鱼?”

光波翼微微一笑,说道:“在下自幼喜欢吃素,辜负了南山姑娘的美意,实在惶恐,在下甘愿被姑娘罚酒。不过姑娘这臭干儿做得果然好吃,在下可要多吃几块。”

南山嘟着嘴道:“怎么和我姐姐一般?也罢,公子便尝尝这‘桂花藕片’,还有这道‘十里荷香’,都是姐姐最爱吃的,也是我们纪园的拿手菜哩。”

光波翼拱手道:“多谢姑娘。”

几人吃喝说笑了一阵子,南山道:“只这样吃酒忒无趣,咱们何不行些酒令取乐?”

方干道:“也好,藉此看看小南山近日读书有否长进。”

南山喜道:“那就请先生做明府,我做席纠,独孤公子为觥使。”

(按:唐人行酒令游戏时,设监令一人,观察依令行饮的次序,因当时县令称为“明府”,故此监令人亦被命名为“明府”。明府之下设二“录事”——“律录事”和“觥录事”,律录事司掌宣令和行酒,又称“席纠”“酒纠”;觥录事司掌罚酒,又称“觥使”和“主罚录事”。)

方干笑道:“咱们席中只三人,无须这般正经。我先提一个‘将功补过令’,行令者当念一句诗,诗中须有意念错一字,此时行令者下首之人须找出错字,然后云:明明是某,云何为某?行令者则须再念出一句诗来,以明错字之故。”

南山道:“就请先生先起令。”

方干点头道:“好,我这令是:白日放歌须弃酒。”

光波翼坐在方干下首,接道:“明明是纵,云何为弃?”

方干应道:“朱门酒肉臭。”

光波翼道了声“好”,接令道:“华表千年一雁归。”

南山忙说道:“明明是鹤,云何为雁?”

光波翼应道:“黄鹤一去不复返。”

南山笑道:“该我了,我这令是:霜洒芦花明日中。”

方干问道:“明明是月,云何为日?”

南山应道:“月落乌啼霜满天。”

方干呵呵笑道:“不错,不错。”

三人传令了十几巡,光波翼吃了一盏罚酒,南山吃了五盏,方干一盏未吃,南山遂叫道:“这个令乏了,咱们须换个令。”

方干吃了一块臭干儿,问道:“你要换个什么令?”

南山托腮道:“须换个没玩过的才有趣。”

光波翼笑道:“我倒有个令,是与朋友解闷时自创的,不知南山姑娘可有兴趣?”

“好啊,快说来听听。”南山甚为高兴。

光波翼道:“此令名为‘一字机关’,也叫‘禁字令’,明府先出一字明示众人,为‘令字’,然后每人各于掌中写下一字,秘不示人,为‘禁字’。大家依次念诗一句,句中须有‘令字’,却不许有‘禁字’,违者受罚。罚酒后,所中之‘禁字’须当改过。”

南山拍手喜道:“这个好玩,咱们就行这‘一字机关令’。”说罢,命小童取来笔墨。

方干出令,为一“酒”字。各人于掌中分别写就一字,方干先道:“花间一壶酒。”

光波翼接道:“呼儿将出换美酒。”

南山大笑道:“恭喜独孤公子中了头名。”伸出左手,掌中乃是一“美”字。

光波翼满饮了一盏。

南山将掌中的禁字改了,接令道:“兰陵美酒郁金香。”

光波翼笑道:“多谢姑娘及时作陪。”其掌中乃是一“香”字。

南山只得饮了一盏,道:“我只道这‘美酒’已过,岂料醉在‘香’处。”

方干待光波翼改过禁字后,说道:“葡萄美酒夜光杯。”

不料光波翼拱手道:“恭候先生久矣。”原来他将掌中的禁字改成了“杯”。

方干笑道:“老朽也着了独孤公子的道,只道这第三盏‘美酒’必然无恙,不想贪‘杯’终成恨。”

这“一字机关令”隐蔽难测,几巡下来,三人都吃了不少酒,南山本来不胜酒力,此时已是醺醺半醉。

正是诗酣酒畅之时,忽闻一丫鬟叫道:“小姐来了。”南山忙起身迎下亭去。

光波翼也站起身,见迎面款款走近一位少女,无暇看她穿的是何样衣裙,戴的是哪般首饰,只见她:

两目之澈,胜过春日朝露,双瞳之美,只道秋夜天狼。织女难绣厥发,巧工莫画其眉,玉鼻沉鱼生妒,樱唇落雁伤心,不必羞花闭月,总是人间绝伦。

(按:天狼,指天狼星,是天空中最为明亮耀眼的一颗星。另:古称四大美人,西施有沉鱼之色,昭君有落雁之容,貂蝉有闭月之姿,玉环有羞花之貌。)

光波翼竟自待在那里,忘记上前施礼。

南山咯咯笑道:“独孤公子,真正的吴地美人来了,你却怎的呆站着?”

蓂荚低声斥道:“南山不得无礼。”上前向方干施礼问候。

方干笑道:“你回来得正好,我来为你们引见,这位独孤翼公子,是老朽新结识的小友,才情人品皆非凡类,与老朽甚为相投。”又转向光波翼道:“这位便是纪家大小姐,蓂荚姑娘。”

光波翼忙躬身施礼,蓂荚亦还礼问候。

南山请大家落座,又叮嘱下人为蓂荚添上碗筷,再加几道素菜,这才问道:“姐姐此行可还顺利?”

蓂荚轻轻“嗯”了一声,向方干道:“这次正想从杭州回来便去拜望先生,可巧您就来了。有两个月未见您,南山这丫头经常念叨,只是最近一段日子,杭州几家商号有些琐碎事,常要去打理打理,也未能腾出工夫去看您,还望先生恕罪。”

方干摆手道:“蓂荚,你不必客气,老朽无能,也帮不上什么忙,却常要被你们照顾,说来惭愧。”

蓂荚道:“先生千万别这么说,我和南山也没什么亲朋,您是先父的至交,也算是我们姐妹唯一的亲人了,我们理当常去看望。”

南山在旁插嘴道:“姐姐,先生今日答应收我做学生了,你要怎样给我贺喜?”

蓂荚笑道:“先生今日定是又被你纠缠不过,胡乱答应的,作不得数。”

南山撇嘴道:“才不是哩,我今日可是凭了自己的真实本领。不过还要感谢这位独孤公子,他今日若不来,我便英雄没了用武之地。”说罢捂嘴笑了起来。

光波翼也笑道:“在下本是无用之人,既然得成南山姑娘之美,也不枉此纪园一游了。”

几人说笑了一会儿,南山提议再行酒令,蓂荚初时不肯参加,无奈南山撒娇打混地磨她,只得答应,遂笑道:“这野丫头,平日定是憋闷坏了,下次送你去杭州的商号里做伙计。”

这回多了一人,南山自是玩得更加欢喜。不料酒令换了三四个,大家均吃得杯醺盏醉,蓂荚却是滴酒未沾。

光波翼心下暗自赞叹,这位蓂荚姑娘非但才智过人,而且竟似这天下没有她未读过的书、未见过的诗,又能于那书中字字句句,悉皆明记不忘。她若是个男子,只怕十个状元也争他不过。

南山又吃了一盏罚酒,嚷道:“不玩了,不玩了,姐姐欺人太甚,我吃得头都痛了,姐姐还没碰过杯子。”

蓂荚微笑道:“是你自己学问不精,还要怪罪别人。”

南山嘻嘻笑道:“这回咱们换个简单的令,最是公平不过。”

方干也已吃得半醉,忙问道:“是什么令?”

南山看着蓂荚说道:“掷骰子!”

蓂荚笑道:“你口口声声要做先生的弟子,如今却想用这市井儿戏讨回便宜,羞也不羞?”

南山讪笑道:“总之不能便宜了姐姐就好,也顾不得许多。”便让人取来骰子。

一共六枚骰子,南山先下令,少于二十四数者罚酒。

这一回,蓂荚果然再躲不过,三巡过后,竟吃了三盏罚酒。只光波翼一人未吃罚酒。

南山便又改令,逢单数罚酒。几巡过后,光波翼仍未受罚。

南山托腮嘟嘴道:“这可难办,独孤公子会法术,竟能让那骰子听话,该当如何是好?”

蓂荚莞尔道:“这倒不难,可以将令改为上家掷骰子,下家受罚。”

南山拍手笑道:“这个好!还是姐姐聪明,这下独孤公子也逃不过了。”

蓂荚却道:“你也莫高兴得太早,独孤公子可是你的上家。”

南山这才慌道:“公子,这主意是姐姐想出的,你可莫要害我。”惹得大家一阵大笑。

四人兴致正高,忽然门童来报,有人求见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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