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先生离开医院后，不知怎么走着，走着……来到湖滨广场上。时序才刚刚打春，季风还时时在刮起，有点春寒料峭的味道。可是这里全绿了——绿山、绿水、绿草、绿树……就连广场前的湖滨大道上
跑的汽车也是绿色的。
“噢，怎么？这种季节，只有在南方才会是这样的呀？”他现在所居住的是北方一座小城市，却像身在江南的水乡。
他不知道这里会是一片绿色的世界，就像四十几年前他不知道这座小城怎么一夜间就曾成了红色海洋一样。真个世道莫测，天地变幻，人在变幻中造就了这个世界。
从前，他就像《荒唐人的梦里》（1）那个荒唐人一样，无论世界如何变幻，他都无所谓。正由于他这种凡事都无所谓的信念，每次变幻他都是在不知不觉中走过来的。可是，当他回过头去想再看一看他走过来的这个世界时，却发现就连自己也变了。人啊——就像虫甬里变出来的一只蝴蝶，有红色的，有粉色的，有白色的，有花的……五彩缤纷，点缀这个世界。他不知道自己什么颜色，更不知道属哪种品类？但是他走过来了，他是属于走过来的那个世界的。而现在他仿佛还蛰伏在虫甬里，眼看着满天下的蜂飞蝶舞，花花绿绿……他再也生不出新的翅膀来，怕是永远都无力腾飞了。他是他；世界是世界，他是蛰伏在虫甬内看着这个世界的。有时他还没觉得什么的时候，他的同类已和花花绿绿大自然融为一体了。
世界对他就象一幅画，他被隔离在画面之外，远远观望着它……这时，似乎每条曲线，每抹色彩都吸引着他。然而他只有观赏的份儿，却无法走进画里去。当现在他刚一踏上湖滨广场，就令他惊奇、喟叹不已。他看到的是眼前逐渐扯开的奇异画幅。他想，或许这就是以前他曾经听说过的那种“朦胧派”作品吧？面对眼前扯开的画幅，他感到他竟是这等浅薄、无知……于是他不禁懵忡地朝四下里望去。
湖心水面上，座落着一个很别致、很奇巧的亭子。这时他可以想象出——如果是在夏日里，他一定会约几位朋友一道在亭子里相聚，一边观赏风光景色；一边把盏畅饮……该是多惬意、多快活的事呀！然而湖面既没有停靠的小船；岸边也没有通往湖心去的小桥，只有湖面腾起的浩淼烟波一缕缕由湖心亭周围萦回、缥缈……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走向湖心亭去？百思不得其解。
湖对岸的青山脚下，濛濛茫茫……或季风扬起的沙尘；或晨雾没有散尽；或……总像似云遮雾障的。一些错落有致的精巧建筑被掩没了，时隐时现，好像环绕青山在游动……
两台旅游车沿着湖滨大道开来。到了湖滨广场这儿，突然停下了。由车内陆续走下的游客中，一位女士特别引起P先生的注意——她身穿半截翻毛绒大衣，下露两根光腿棒儿，脚蹬一双高跟儿皮鞋。由于鞋跟儿高的有些超标原故吧？当她下车踏上车门踏板时，那两只高跟儿被身体重量压的都斜歪到鞋帮上去了。P先生以为这一定是位外国女游客，或许就是个俄罗斯娘们儿吧？可是，当把目光由娘们儿的脚下、腿上、身上……直至移到面部上去时，他不禁一下怔住了。原来是他老妻！尽管那张老脸上怎样浓妆艳抹，他还是认出她来——一颗死了秧的黄爪种。
他本想叫住她。但见她下车后目不暇顾，随着那群花花绿绿男女青年就走去了。不觉倏地他像挨了记耳光——脸上火辣辣的。他替老妻感到害臊：那么大一把年纪，在一张抽抽巴巴老脸上重彩艳抹，还参伙在一群青年人之中……这，简直就是种污染！
他知道这是本市的一个观光团，但他不知道什么人组织的？真是独出新彩！一些本市里的人观光本市，就像一个家庭里的人观光自己的家庭一样，尽管早已经都熟视无睹了，岂不知这时观光者本身也成了一道风景线！现在，或许他们就为这里的绿山、绿水、绿草、绿树来的？是啊，如今绿色已成一种时尚。绿色食品、绿色酒楼、绿色饭庄、绿色商城……就连美国的什么标志也是绿色的，不然一些留学人员何必要去争得那一张绿卡呢？显然这是很具魅力的颜色，城市中一个亮点，本世纪天然造物。
如果每个家庭都如绿色所象征的那样——纯净无染，生机勃勃……或者说每个家庭的生态不遭破坏；每个家庭都有每个家庭的亮点，那么，他想——这样的家庭永远都会是亲暖融融的。
然而他总像是有种虚幻的感觉。既使现在，满目皆绿，在别人眼里把这儿当做城市中的一个亮点的时候，他却有点扑朔迷离，觉得这儿像假的。不过他已习惯这种新思惟：把假的当真的看，时间一长自然就成真的了。他这种新思惟，是很久前一天自从他发现老妻是假的时候就形成了。所以现在他想，“老妻参加这绿色观光团也不无道理，倘若观光后能带回一丝绿意的话，那他的家庭生态也多少可改善一下。”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沿着湖滨广场漫步往前走着……突然见刚才下车离去的观光团正陆陆续续回来了。他不知道他们刚才去了哪儿，现在又从哪儿回来？只见一群红男绿女，奇装异彩，似蜂蝶翩跹起舞。等他们到了停靠广场道旁的两台旅游车的车门前时，便叽叽喳喳蜂拥而上——P先生看着他们眼花缭乱。他看着，看着……不由心里好像涌起一股温情，感觉暖洋洋的有一种牵挂：“嗯？在拥进车门内的那些红艳绿女中，好像少了点什么呀？”当他想到少了那身半截翻毛绒大衣、两根光腿棒儿、一双高跟儿皮鞋时，车门“哐啷！”地一声关上了。于是他冲着车上喊去。
“喂，你们拉下人啦！”
“谁呀？”
“我老妻……”
这时他看见靠车窗坐的一个翘鼻子姑娘，朝她身旁坐的那个同伴儿捅了一把说：“哎，他在找你呢？”
她这个同伴儿像是个挺文静姑娘。这时她忸怩作态，有点含羞。不过倒像乐于接受这个玩笑似的，“去你的！”她羞答答打了翘鼻子一下，就隔着车窗玻璃把目光送过来——是一双温暖目光，有点矜持。“啊！老妻——是婚前他所倾慕的那个姑娘。”一时间，他很激动但并没惊讶，就像事先他预感到她会坐在车里面才这样大声呼喊的。
“笛儿——”地一声鸣叫，汽车启动了。随着车内的一声：“谁是你的老妻呀？”就一阵“哈哈……”大笑声由车内爆炸开来……直至很久很久以后，这种讥笑声恐怕时不时的就会在车内漾起。
P先生眼巴巴看着两台旅游车上了湖滨大道，加大马力跑走了。他似乎这才发觉，他刚才凸现出来的感觉有多不合时宜呀！一去百年，恍若昨日……噢，一双温暖目光，传递着暧昧情愫——离他远去了，远去了，永远也不再会复归了！他感到他有些凄凉。不知这是年令引发出他的感伤呢？还是由于满怀的情愫无处投放而沮丧？呃，不！不！这都是老妻——婚前他所倾慕的姑娘那时候装出来的。正是他跟她第一次相见时的那瞥目光——几分羞涩，几分矜持……脉脉含情。可这些都是假的呀！一时间的温柔、细腻，掩饰了她一生的粗俗、乖戾，到底哪个才是她的本真呢？他真不敢想象，多愁善感的林妹妹（2）倘若是生活在今天，已经没了封建羁绊，会不会就是个泼妇呢？
P先生这时想到，无论如何他应该回家去了。不然老妻倘若打电话就会无人接，她被观光团给丢到哪儿也不会知道。可是，他的家在哪儿呢？一时间，恍恍惚惚他好像有点摸糊不清了。噢，是在那个偏僻小村的古榆树下？还是在北疆茫茫雪源的哨卡旁边？是在南国侨乡的椰林边上？还是在……现在，他对他家所居住的位置，就像他对很熟很熟的一个人的名字——虽然来到了嘴边上，可就是说不出那人叫什么来！
他突然看到，在广场一端有座独立小楼，门脸儿嵌锒几个醒目大字：《湖滨影楼》。又是绿色，于是他便朝着那边走去……大概是想去打问一下他家的住址吧？当他快到影楼门前时，这才发觉——原来这个地理位置正是当年所熟知的那家老字号餐馆：《新华春》。他疑惑了。这儿到底是影楼还是餐馆呢？
他犹豫了一下站住了。这时里面的把盏碰杯声和人的喧闹声一阵阵传出……可是，门前的一溜儿玻璃橱窗里却展示出各个不同时期的影像版本。有个身穿长衫，头梳刘海的古典式女人像；有位身穿二棉袄，头戴狗皮帽，打着裹腿的壮年汉子；有一位身着中山装男人和粗布花衣褂女人的结婚照；有身穿黄军服，腰系皮带，佩带红袖标，飒爽英姿女青年的集体合影；有……哦，一个留影，就是一个时代呀！这些还带着时代属性的男女随着他们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过去了……啊！里面的声音突然大作起来，他看到橱窗内一幅坦胸露背的摩登女郎像展示到眼前。
里面，疯狂的音乐，疯狂的呼喊；外面，他站立在橱窗前继续对展示的影像依次往下看去。看着，看着……不由他被撞了一下。扭头一看，是刚刚由门里边冲出来的一位醉汉。他走进去时，P先生还看到他是那么高雅、文明、得体，怎么一出来就这般令人作呕。大庭广众之下，他却紧紧搂住那位小姐不放，还满嘴的淫词汩汩流淌……人到这时才由社会属性还原于他的本质。人啊——都是后天捏造而成。人由母体分离出后都是一样的，只是后天赐予的模胎不同，人就有了千差万别之分了。不过他想，由富豪到乞丐；由贵夫人到失足妇女……都是相连通的。昨天的正人君子与失足妇女之间，尽管两相反差如此之大，今天可能就被后天的模儿胎打造成如胶似漆的一对儿情人。他想到这儿，似乎不用再找人去问他的家在哪儿了。噢！家，那是他为自己打造出来的一种模儿胎。畸型，然而却无力再改变它。自作自受，最后只好蛰伏在这种模儿胎里，就像没出蛋壳的一只小鸡，只能探出头来观望外面的世界。
他的家好像离这儿不远。他时常站在阳台上就可看到这边的猗丽风光。青山绿水，湖心亭阁，座座别致洋楼，好像还有座高高矗立的宝塔，苍松翠柏掩映着的寺庙……每每看着这些常让他心醉。但不知怎么，同是一个城市，家距这儿也不算远，他却是望而未及，在这之前他从来都没有到过这里。他凭着早年炮兵侦察的经历，判定了一下方位后，就朝着他家大概所在的方向走去了。
注：（1）十九世纪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短篇小说。
（2）红楼夢林黛玉的爱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