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无能的人，越喜欢挑别人的错。（2）
P先生后来好像是听说过，除掉楼梯使用吊车——是做付市长的女儿和做开发商儿子的共同创举。“荒唐！荒唐！怕是天底下再没这种荒唐之事了……”P先生听说后又气又恼。他跟所有人一样，对这种荒唐的事不可理喻。他不知道他这是对这种荒唐事本身不能理解，还是对女儿和儿子不能理解，或许就是对女儿和儿子他们所身居的地位、身分不能理解吧？唉！这时P先生只能唉声叹气，有什么办法？儿女们大了，父、子的关系也就变了。无怪西方一些国家——儿子对父亲要直呼其名呢！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那种人与人的亲情关系变做了社会关系？当然，老头儿、老同志，老先生，还有老什么……许多许多都是宽泛称谓，对什么人都适用。“可我是你们的爹呀！”P先生每每想到这里时，就觉得心里堵的慌。然而几天听不到儿女们在外面的信息，他又总是在心里惦记着。
有一次他在报纸上看到了一条“高官落马”的消息报道，就跟很少交流的老妻念叨说：“不知咱们女儿怎么样了？”
“怎么！”老妻乜斜了他一眼说，“你又有啥事儿……想到我闺女了？”
“你闺女！你闺女……”他见老妻言语不进，立时火起，把报纸往老妻面前使劲一摔说，“我这是在惦心她啊！”
老妻只瞭了一眼报纸上面的标题，就明白了这死老头儿心中的所思所想。于是就像气不打一处来似的吵嚷起来，“你说你这个当爹的，都怎么寻思来着？无怪孩子们什么事都不跟你说。自打闺女当上这个付市长，你就没往好地方想过！不是说女儿做事不谨慎；就是说女儿说话不和气。你说女儿什么时候不谨慎了？哪点不和气了……啊？孩子现在正干得好好的，你看了报纸上这么条报道，就拿来跟自个儿女儿对照，你说你还是不是个当爹的呀！”
P先生见她吵吵嚷嚷数落个没完，就赶紧说：“我担心她办事不牢靠，怕她又跟扒楼梯那回似的……胡来。噢，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还有一次，P先生从电视上听到一条新闻——打击商业领域犯罪！他边看电视边不由自主地叨咕了一句说，“噢，可不知这种事……老大他能不能瓜葛上呀？”
在旁边的老妻一听，上去就把电视关掉了。接着就又大吵大闹起来，骂得P先生狗血喷头。自此之后，P先生在老妻面前也就不再提起他当付市长的女儿和做开发商的儿子了。当然，女儿和儿子们在外边有了什么事，老妻知道也从不跟他说
“我这何苦的呢？他们就是把天捅出个窟窿……与我这老头子何关？不管了，不管了，往后也免得再操那分心了！”P先生像下了最大决心——彻底跟当付市长女儿和做开发商儿子决裂，不再忧虑他们在外边会不会出现什么事了。然而当他一走出家门，又总愿往人堆里凑伙。以前P先生可不是这样，他是个喜欢孤独的人，即使出去蹓弯，也会找个偏僻地方独处。他似乎连自己也不知道，干嘛现在要往人堆里凑伙？噢，人堆里议论的，不是城市建设；就是居民动迁。有时，P先生在一旁听着，听着……当他意识到这些都与做付市长女儿和做开发商的儿子有关时，他会蹶哒一下就扭身走开。“这跟我老头子有何关系嘛？哼！”如果这时候人堆里，其中有一个人在场的话，他是绝不会离去的。
本来P先生对这个人并不认识。自打退休以后，对这个人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人们戏称此人为“编外纪监员！”此人原本是一个科级干部，虽说很早就从官场上退休下来，但对官场上的某一级、某一部门的一些不三不四肮脏事，他似乎都了如指掌。一些公职人员尤其多少掌握一点权力的人，当面怕他，背地里骂他；普通老百姓特别是些熟悉他的退休人员，背地羡慕，当面吹捧。有时还会向他讨教点什么……
如果说当官的怕他，这倒不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怕他揭发、举报或串连上访、结伙告状，他从来都不这样做。每每他都“单打独斗！”不牵扯另外任何一个人。比如：有一次他想把大专毕业的女儿安排进市博物舘时，就去找主管部门那个领导。那领导近近乎乎向他推托说：“难啊！现在人已经够多的了，不然我怎么也会想什么办法给你安排的，不过现在再要是进人，就会……”那领导话还未说完，就让他给打断了。
“好了！你不用再解释什么了……”他接着就掏出笔记本来。把那领导对某某、某某不合法安排进博物舘来之事；某某、某某给了他多少钱；某某、某某又送给他……这些都一笔笔清清楚楚记到他笔记本上，并且又有凭有据有可查之线索。最后他说：“你老婆一个大字不识的家庭妇女，到这博物舘能当上文物监定主任；你小姨子只念了几天初中，就当上组长，我女儿大专毕业，做个付舘长总还绰绰有余的吧？”
“叫咱们孩子明天来上班吧！”那领导很痛快就答应了。还热热乎乎说，“咱自个儿的孩子我知道，以后一定会有很大发展的。”虽说他女儿未当上付舘长，他的目的却达到了。谁见谁都冲他伸出大姆指：“能耐！”
还有一次，他听说新提升上来一位年青的市级领导，一到任就背地发下狠心！说，“这种人不整治住，以后我们的工作就没法干了。”一天，他找到这位新到任的年青领导，直呼其名的指问道：“听说你一到任就要整治我，我现在就是送上门来给你整治的！”他把那位领导非常看重的官衔扔到了脑后去。
这新到任领导一见此人就心烦的不得了。当问过他叫什么名字后，立刻就放下脸来，郑重地说：“是的，我说过这话！不过现在我倒要问问你，你有没有威胁哪级领导去满足你的私利呀？噢，话又说回来，听说你还抓到一些个别领导把柄，如果你觉得问题严重的话，可以举报呀，揭发啊……还可找那领导的上一级嘛！你就这么没真凭实据的去威胁哪一级的领导，我是绝不能允许的！”
“这么说……我要揭发你下属的哪个领导，找你就行了？”他不紧不慢，似乎是挑战地说，“可我想要揭发你呢？你想叫我找谁去……啊？”
“你！”那领导立时就要暴怒起来，但考虑这样有失身分，就将满腔怒火强压了下去。稍稍缓和了下语气说，“老同志？你知不知道诬陷一个领导，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哟！”
“我愿负法律责任！除非你就是法……”那领导后一句话，一下激怒了他，“别以为你是打外地来这里到任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三年前你只是个村上的小干部，三年后的今天，你一步步就当上市级领导，你说你这都是怎么上来的？”其实他除了听说刚到任的这位领导三年前还是外地某村一个小干部以外，其余什么都不知道。然而他的话却给年青领导给震住了。这年青领导刚欲说什么，就被他紧接的话给噎回去了。“你想说这是组织上的安排，工作上的需要是不是？哼！可别再冠冕堂皇了。今天我要是给你说出来……有一句假话，甘愿受到法律治裁！”
这年青领导一见他什么都不顾，一付豁出去的样子，就有点畏惧了！他不知下面他还会说出什么？便有些奈不住的急忙朝他递过去笑脸，“哈哈哈……你这老同志啊？干嘛火气这么大！”年青领导像很有函养、很老道的上前扶他坐下来。叫他不要激动，有话慢慢说。然后又递烟，又倒水，缓和了气氛，他也就不再提年青领导是怎么上来的话题了。后来年青领导无意间提到离休的一位上级老干部名字，他说他不仅对这位离休老干部熟悉，并且早年还在他手下干过时，这位新到任年青领导立刻唤起他大叔来。最后他离去时，这年青领导还热热乎乎送出办公室多远，并告诉说——以后有事直接来找他。
“哼！你看看人家那些当领导的，跟个一点血缘关系都未有的人，还称呼大叔呢？我那女儿可倒好……做了付市长连爹都不叫了！倒改成了些社会上称呼？”P先生往往想不开的时候，就自愧自责！他不知道他现在为何总愿往人堆凑伙？（尤其那“能人”在场的时候）他不知道他从人群的议论中想知道些什么？他感觉他心里总像是在撕扯着，感情又总像在牵挂着……唉！有什么办法？这辈子就这么个操心的命。
是啊！就像儿女们小时候被父母打过、骂过之后，还总是会偎依在父母的身边那样——缠着父母讲故事。他知道他那时给予儿女的是感情上的依赖，儿女给予他的则是亲情之暖。现在，儿女大了，他老了，难道这些都不存在了吗？不！他看到邻人家老两口四个子女，三个都有体面工作，收益丰厚，唯有一个小女儿生活寒酸。小女儿以卖菜为业，起早贪晚紧忙活，她不像另三个子女隔三差五就给这老两口捎来些吃的、用的……但她虽然什么也没买、没拿，却是每天两次的跑到父母身边来，或跟父母说说话儿；或跟父母玩两把扑克；或……老两口感到小女儿最孝顺，常对邻人说：一生四个子女，现在唯有这小女儿对我们还有依恋的感情啊！P先生听到这话后，就觉得自愧不如，他没一个像邻人小女儿那样的子女，当然也就没有儿女对他们的那分依恋的感情了。那么小时候的那种依恋感情哪去了呢？P先生想，儿女们那种小时候的依恋感情，或许成人后遭到了什么污染？或许被旁的什么所代替？或许……哦！P先生突然感到，他在感情上倒是有种对儿女们的依赖。尽管他不缺吃、不缺穿、不缺钱花，什么都不需要。可是，有时候总感觉像是有种感情上的缺失……显然，人大凡到了晚年，恋情已经远离了他；友情渐渐疏淡了他，就是一些怨情、仇情也都会冷怯掉，不再想起。这时，在他一生中所剩下来的——恐怕只有那种人间的亲情了。亲情是什么？——哦！那是冬季里的一盆火，大家围着它取暖；是春季里一缕阳光，给人生趣儿盎然，带来一片新绿；是夏季里的一缕清风，它给人以清亮、舒爽之感觉；是秋季里的一条小溪，它清彻见底，汩汩流淌在每个人心田里……P先生感到他离不开这些。“是的，亲情是条无影无形的丝线，有坚硬的，有柔软的……质地不同却是先天就拴在每个人心里的。你只要扯一扯他就会动一动……”每当他在这样想着时，心里也就释然了。于是他会照样走去某个儿女家，（尽管女儿、大儿子经常不在家，常常扑空见不到面）照样问这问那，照样去烦人家，照样遭到斥责，照样失去自尊，照样……到头来光有他对儿女们那种感情上依赖；儿女们对他却失去了感情上亲暖。他仿佛感觉出来，亲情是在一层层冰冷的外壳里，变做了一只蛹——休眠了。他深深感到，这时不用说能再问问工作上事，就是多说一句话都会成为儿女的累赘。有一次他因好多日子没见小儿子——老疙瘩了，他无时不在挂记这个做普通老百姓的儿子，尽管他见一次便会惹一次气生，但他还是总想跟小儿子随便说说话。可他没等进到儿子家门就被儿媳给挡住了。
那天艳阳高照，小儿媳正跟一帮女人在院里搓麻将。见他走来，儿媳头没抬，眼没撩，一边码着麻将一边说，“他没在家！”
“啥时候回来呀？”
“不知道。”
“我去屋里等……”他一句话没等说完，麻将桌上的儿媳急忙出了一张牌，接着就问，“你有啥事儿吧？”
“呃……”P先生一下噎住了。半晌他像蒙受羞辱似的嗫嚅声说“没事，没事……”便回身走了。当他走去时，身后边洗牌的声音还“哗啦！哗啦！”直响。在这洗牌声中，只听儿媳突然冒出了一句说，“这个老不死的……”
啊！儿媳的一句咒骂似乎点拨了他心智，像是在提醒他什么？“是啊，我老不死……就因为这儿，亲情才会休眠；友谊才会冷怯；恋情才会疏淡、远离、成为一堆灰烬的。”霎时间，那些儿女亲情、朋友暖意、同事情谊、情人缱绻……以及路人的感怀，一古脑儿全涌上他感觉中来。他想，只有死时才会要什么有什么。休眠的亲情会苏醒；冷怯了的友情会转暖；远去了的恋情会复归。——他的自尊，他的体面，他的荣耀，他的……无论他活着时想要的什么，都会在他死亡的一刹那凸显出来。
自此之后，P先生凡听说同令人中的哪个死了，他准第一个到场。晚年，他不知他曾送走过多少同令者。无论认识的、不认识的，男的、女的……他都在灵前默过哀，吊过丧。既对亡者，也对自己，他把自己看做亡者的同路。然而一次次都是别人占了先机，他还活着。
注：（1）西班牙谚语
（2）——爱尔兰谚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