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锁”的工作刚铺开，手里的工作千头万绪，所以着实忙了一阵子。
一直加班到晚上十点多，大家都有些累了。赫德林邀请我去酒吧喝了一杯。
到家已经有点晚了，我轻手轻脚地打开了客厅的灯。卧室门关着，绿子应该已经睡着了。于是我去冲了个澡。
水有点冷，花花地从喷头里射出来，打在我的身上，散发掉我身上的热量，也洗去了一身的污垢。这种洗涤，似乎让我身心放松了下来，把忙碌中失去的自己捡回来了一些。但是，那似乎也并不是真正的放松。
闭上双眼，我仿佛是穿过了一个“水帘洞”，抛开了“研究锁”里七荤八素的工作，我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里桃园丰茂，绿草如茵，牛羊嬉戏，溪水潺潺。猛然间，眼前升起一道金光，照得整片天金碧辉煌，那团光芒如此耀眼，以致于眺望过去什么都看不见。就在此时，一个徐缓凝重的声音传来：“弗拉基米尔，你知道你都在干些什么吗？”
那声音很熟悉，有点像我自己的嗓音。
我被这阵声响吓得赶忙张开双眼，还好立即发现自己仍然身处在浴室之中，水依然花花地冲着，只是我的无能已经让自己退出了水帘洞背后的那个“世外桃源”。
擦干了身子，我推开了卧室的房门。
竟然有一丝光线。绿子穿着一身可爱的粉色睡裙，肚子上盖了一点薄毛毯。她的双目已然合上，鼻息均匀，胸口随着呼吸有节奏地上下起伏。
便携式触摸板就在绿子的手边，屏幕也还亮着，发出了这个房间里仅有的一丝微光。触摸板仍然处于播放状态，声音很轻，诵读的是当天的“真相播报”。
采集真相、处理真相是绿子的工作内容，阅读或者收听“真相播报”是她常年睡前的习惯。她觉得有精神的时候，便自己读文字、看视频，若是觉得昏昏欲睡，便让应用软件自动为她朗读。这样也好，反正在我看来，这些东西听不听其实也都是无所谓的，她整天忙忙碌碌的本质也不过是混淆真相。
绿子一直表现得在这方面挺懂行，甚至摆出专业人士的架势，试图教会我怎样在真相的字缝里看到“真相的平方”——也就是真相背后的真相。但作为一个研究人员，我始终觉得脱开历史，简单就事论事地看待当下的真真假假，都是荒谬可笑的。她评述新闻时的那股认真劲，是有些趣味的。但她简单粗暴的评论，还是让我觉得戾气过重了一些。
看着绿子平顺的呼吸和胸口的律动，我忍不住愣了几秒。她的美从来就是我所无法抗拒的。只是，在收到了赫德林的邮件之后，我开始对自己当初的选择产生了怀疑。好吧，反正最近“研究锁”的事情忙得很，让我根本无心考虑这“后院之事”，这也算是一种聊胜于无的逃避和疗伤了吧。
“滴滴”，触摸板轻声响了两下。这表示，它已经知悉主人睡着了15分钟，并且即将在30秒后自动进入休眠状态。
没想到绿子倒很警醒，慢慢张开了眼睛。“亲爱的，你回来了。”
我没回话，只是示意她接着睡。绿子揉着惺忪的眼睛道：“人家是特意等你回来的呢。”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等自己的丈夫回家还需要有什么事情吗？”朦胧着睡眼，绿子笑靥如花。“你最近调动了工作，又升了职，工作特别忙，人家都已经好多天没怎么见到你了。嘻嘻。”说着，她在触摸板上点了下，打开了床头灯，又撩动了一下睡裙的胸口，露出了一片雪白。
我转过头，找了一套睡衣，麻利地套在身上，然后随手把浴巾扔在窗台上。
“怎么了，弗拉基米尔，你已经很久没有亲近过我了。”
“也许是最近太累了吧，”我有些支吾，“天气又热起来了，所以，我最近甚至连吃饭都没什么胃口。”
看着我已经在床上躺下，并且打算关灯，绿子有些不悦。“人家等了你这么久，好歹陪我说会儿话吧。”
她的理由相当充分，让我没法直接了当地顶回去。可说什么呢？这十几天来，骨鲠在喉的我和自己的妻子日渐生分。
“你们研究所都做些什么方面的研究？”
“什么都研究，和编译所差不多。”这些天我忙于工作，绿子也许感觉到此时和我聊家常反而会吃“闭门羹”，不如干脆和我谈谈工作上的事情。
于是，我也顺水推舟。“研究所的事情没啥好多说的，不如你给我讲讲真相部门最近搞出了些什么大新闻。反正我也好多天忙得没空关心你们的报道了。”
说到自己供职的真相部门，绿子倒是来了精神。“你知道吗，特雷西亚夫人完蛋了。”
“亚欧大陆东南一省的特雷西亚夫人？”
“是的。”
我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追问了一句：“第一个获得‘国际******’的女性？”
“是啊，除了这个女人，还能是谁？”
亚欧大陆东南一省曾经是天竺诸国，特雷西亚夫妇就是那里人。特雷西亚先生曾经是当地最大电子企业的掌舵人，也正是由于他的奔走疾呼，促进了东南一省最终取消了“国家”概念，走进了国际的大家庭。然而，当所有人真实地置身于这个“美丽新世界”时，特雷西亚先生却如先知般发现了国际一统天下这一格局所潜藏的诸多问题。于是，凭借着自己雄厚的财力，特雷西亚先生成为了不少异见分子的资助人，或者说“幕后黑手”。
在应用商店协会统治全球的五年之后，特雷西亚先生死于一场原因不明的交通意外。随后，他的妻子特雷西亚夫人继承了丈夫的遗志，是数年如一日地与国际秩序进行着对抗。
“她完蛋了？什么叫完蛋了？死了？和她丈夫一样死于意外吗？”
“有些‘完蛋’比死更悲哀。她在一家七星级酒店招了个男妓，让‘国际先驱网’逮个正着，短短20分钟之后，这条消息就推送到了几十亿台电子设备上。如今，她已经身败名裂，不可能再掀起什么风浪了。”
在床头灯的点点微光下，侧着脑袋的我通过镜面的反射，看到绿子脸上丰富的表情。对于这则真相报道的内容，虽然并非出自她的手笔，可她为真相部门及其下属的媒体的不俗表现感到得意。同时，对于作为一小撮异见分子“幕后黑手”的特雷西亚夫人，她充满的鄙夷和憎恨。
“什么‘国际******’，简直就是个笑话。那不过是一部分非主流的、别有用心的异见分子自娱自乐的奖项。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把它当回事儿，为什么我们真相部门还不能掌控所有为了装点言论自由的门面而存在的‘小报’。要知道，他们几乎把这个女人捧上了天。”
我确信，作为一个女人，无论从事什么行业，美貌都是第一美德。哪怕是一个特雷西亚夫人这样一个“搞政治”的女人。
特雷西亚夫人年轻时是个大美人，甚至被誉为“南亚第一美女”。我见过一张似乎是她和丈夫结婚时的照片，深邃的眼神，精致的五官，妖媚的妆容，纤细的腰肢，还有一根色彩鲜艳的头巾，一身独具魅力的纱丽。
算起来，特雷西亚夫人已经45岁上下，守寡也有十几年了。作为一个女人，如果有些生理上的需求，也没什么大不了，何况在当今国际，******并非非法。可说到“桃色事件”，总是无知小民们津津乐道的，真相部门竟然以此大做文章，试图让所有人唾弃这个曾被认为是“完美女人”的可怜的未亡人。
绿子还在滔滔不绝地“吐槽”特雷西亚夫人，这反而更让人怀疑，她的恶语相向并非出于政治态度上不认同，不过是出自一种美丽的女人对于同类所特有的嫉妒。
我把双眼直愣愣地对着天花板，心中矛盾之极。结婚几年来，虽然绿子的美貌始终让人动心，可我越来越觉得婚姻像是一场骗局。
自从那次在会议上相识之后，我和绿子日渐熟络起来。当我们陷于热恋之时，初出茅庐的她那样小鸟依人，这个柔若无骨的姑娘除了喜欢把身子倚靠在我的身上之外，就连她对一切问题的看法都几乎以我的观点为依据。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她捧着便携触摸板，看着我推荐的书甚至我自己写的文章，扑闪着眼睛问我“亲爱的，为什么是这样子的？”时候的表情。
可是，随着绿子在真相部门站稳脚跟，她便不再依赖于我的判断——当然，我并不是个“大男子主义”者，认为女人必须一切依附于男人——我看到她作为一个东部姑娘的倔强本质和她对这个世界粗浅的认识相结合，产生了一种让我很陌生的、自以为是的、对一切事物轻易做出判断的态度。她如此暴躁、武断甚至信口开河，随意地指点江山，让我倍感陌生。
我曾经把这种现象作为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来思考。因为她的血统里流淌着要强的旭日国人的遗传？因为她出生贫寒，所以有着一种掩饰自卑的急切？这三四年来顺风顺水的经历，让她产生了自己已经足够成熟能干的虚妄的自信？因为她觉得自己游历过国际的许多地方，并且常在公务活动中被奉为贵宾？或者就因为她即将被提升为真相部调查局的副科长？
最后，我得出的结论是：婚姻，其实就是一场赌博。你永远不知道婚后的那个人会和你最初认识的时候有几分相似。所以也可以说，婚姻，常常是一场变化飞快的戏弄人的魔术。
我把床头灯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