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串儿手里拎着水壶,一声声地叫:“老爷老爷,胡串儿知错,胡串儿知错。”
龙生的脑子里因而又多了一个身形瘦削,头顶高髻的人。
此刻龙生看着那黄皮老汉,想起了六个身形瘦削,头顶高髻的人:易剑飞,沙千刀,龙大,王麻,胡川,胡串儿。
龙生首先排除了龙大,因为龙大已逝多年,此刻绝不可能鬼魂现身来吓唬儿子。何况龙生听说鬼魂没有影子,这黄皮老汉却有影子,龙生此时喝多了酒,看那老人的影子也觉得它略有发黄,摇摇晃晃。
龙生在龙家被灭的八年后得知所谓的王麻王贤侄并不是王麻王贤侄,而是王麻王仙枝。
彼时龙生已做了八年奴仆,非但没被累瘦,反倒因为不挑食,更健壮了一些。但空有一身腱子肉,龙生还不得不领受胡川,白寡妇和胡海对他的百般欺凌。
胡海在龙生离开那年正值五岁,他管胡川叫爹,管白寡妇叫娘,管龙生叫儿子。胡海是在龙生离开前三个月认龙生为儿子的,当时他刚刚知道当别人的爹是个颇自豪的事情,苦于身边玩伴们无人管他叫爹,便想起家中那狗一样的龙生来了,认龙生做儿子颇花费了胡海一些时间,拿着小竹竿对龙生通体抽打一遍,又骑在龙生脖子上大叫:“快喊爹,快喊爹。”龙生心里只有龙大一个爹,心里当然不愿意,其实他一伸手便能抓住那小竹竿,再一挥便能把胡海打得哭爹喊娘,但龙生怕的就是这哭爹喊娘,若是胡川赶来,那竹竿落下,可比胡海打得疼的多,万般无奈之下,龙生只好认了第二个爹。
龙生喊了胡海三个月的爹后决定离开胡川家,但他离开不是因为得管胡海叫爹,而是因为他做了个梦,这回梦见的还是两个人和一棵槐树,却不是一男一女,而是两个男人,皆身形瘦削,头顶高髻,手中无物,两人抬起脚对着槐树踢了一脚,从槐树上掉下一堆堆的金钱来。
其中一个男人说:“王麻王贤侄,这些可够了么?”
龙生认得他父亲的声音,因而知道这说话的男人是龙大,而这没说话的男人自然是王麻王贤侄了。
那没说话的王麻王贤侄此时也说了话:“还不够,再来。”
两人接而又对槐树踹了一脚,这回可能因为用力大,从槐树上落下了两堆东西,一堆是金钱,另一堆是槐树枝。
龙大和王麻王贤侄分了钱,龙大把槐树枝捡了去,笑道:“这槐树枝我拿去,好回家生火。”
龙生没梦到两人藏钱就醒了过来,他仔细思索,猜想这又是父亲给他托的梦,他皱起眉头,对这梦颇为不满,认为龙大给他托的梦太不负责任,他初见到龙大和王麻王贤侄取钱时,以为父亲又要告知自己别的藏钱处,正拭目以待,这梦就结束了,龙生不由得愤然起来,心中一愤然,八年前归乡时的富贵梦又被钓了出来,顿觉自己这八年过的真是狗一样的日子,此时便萌生了出走之意。
龙生又想,父亲时隔八年又给自己托梦总不能是为了证明自己八年后还是个幽默有趣,乐观豁达,身强体壮的好父亲,必然是要给自己告知一些事情的。
龙生苦思冥想,终于悟出龙大可能是要自己去寻那王麻王贤侄。龙生想,这王麻王贤侄又和龙大分钱,又找龙大要钱,龙大在他面前定是个大有情面之人,自己靠着父亲的面子,在这王麻王贤侄家也不至于活得像狗一样。
既然打定了主意,龙生便趁着夜悄悄从胡川家溜了出去,搞得第二日胡川和白寡妇没了家仆,再也当不了胡老爷和胡夫人,胡海也没了儿子,想再当爹起码也要等个十几年,还得确保娶上个能生养的媳妇。三人气急败坏,潦草地找寻一番没有找到,回到家摔锅打碗,把家里搞得一团糟,最后还得自己收拾残局。
龙生知道王麻王贤侄不是王麻王贤侄,而是王麻王仙枝不是听王麻王仙枝说的,而是听盛隆客栈门口的小叫花说的。龙生记得一句话:江湖上有两大获知消息的好去处,一个是青楼,一个是客栈。但龙生作为身无分文的穷鬼,要进去也可以,但半炷香的功夫大概就被打断了腿扔出来,所以龙生不敢进去,只好蹲在盛隆客栈门前不远处独自思索,想破了头皮也想不到办法,便和一旁的小叫花攀谈起来。
龙生不知道客栈和青楼成为打听消息的最好去处的重大原因是不必进门便能打听消息,叫花们没到饭点皆好背着布袋行走江湖,又抹得下脸皮找人问事,互相聚在一起也是天南地北无所不谈,肚子里藏的消息比马上的君子们不知道多到哪里去了,所以要打探消息找叫花总是明智的选择,尤其是客栈门口的叫花,因为如今人心不古,以往的青楼算得上是个文化场所,男男女女在里面品珍馐,饮美酒,又吟诗,又作对,如今的青楼却不同,嫖客们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扔下银子,选个姑娘一路便抱上床,那床瞬时变成一艘怒海里的航船,风平浪静后,嫖客站起来系上腰带,招呼都不打,便又风风火火地走了出去。因此青楼的厨房渐渐冷清下来,大厨们不做工便没工钱,又不能上楼领个房间卖屁股,因而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青楼,从此叫花们在青楼要不到什么饭吃,那些嫖客也走得急,没一个愿意停下来投点铜板,没有饭吃,没有钱拿,没有小曲听,青楼门口的叫花也便渐渐少了。
客栈门口的小叫花对龙生说:“在这种情况下还留在青楼门口的叫花们全然靠不住,皆是被色欲迷了心窍,听着楼上的喊叫,渴望着捡些妓女的衣裳来泻泻火,再也不在意天下之事,实在太也堕落。”
小叫花还说:“当年带我入行的老大叔便是被色欲迷了心窍,得了有钱人才得的花柳病,几年前死去了。”
龙生听这小叫花伶牙俐齿,像是可靠之人,便问道:“兄弟可知道一个叫王麻的人?”
小叫花说:“叫王麻的人到处都是,光是这小小竹马镇,眯着眼随手抓一把就能拣出来两个,你要找的这个王麻是你什么人?”
龙生说:“我不知道他是我什么人,我知道我爹管他叫王麻王贤侄。”
小叫花认得龙生,也知道龙生的父亲是龙大,他听了这话顿时明白龙生是听错了。小叫花拍着手叫道:“什么王麻王贤侄,你爹说的是王麻王仙枝。”
龙生说:“哪有人叫王麻王仙枝,我长这么大没听过谁名字这么长。”
小叫花听龙生竟不信自己这个叫花界的百晓生,哇哇叫道:“这王麻王仙枝叫王麻,也叫王仙枝,行走江湖的称号就叫王麻王仙枝,你怎么不信我?”
龙生赶紧说:“我信,我信,兄弟快说。”
小叫花便又正了神色:“这王麻王仙枝本名王麻,他用的兵刃是根铁树枝,又武功高强,所以被叫做王仙枝,但这王麻王仙枝觉得这王麻的本名太俗,这王仙枝的雅名又太娘娘腔,想了一番,决定把这俩名字合起来叫,所以江湖上都叫他王麻王仙枝。”
小叫花又说:“这王麻王仙枝武功太过高强,而高人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王麻王仙枝也是神神秘秘,不轻易露面,听说一直隐居在山里,还听说那山叫不见山。”
小叫花说:“再说你父亲就算真有个叫王麻的贤侄,也不该叫他王麻王贤侄,要么叫王贤侄,要么叫贤侄,你父亲要是特立独行,叫王麻贤侄也未尝不可,但这王麻王贤侄可是无论如何也不像话。”
小叫花还说:“这王麻王仙枝行踪诡异,性情古怪,肯定不会收留你,心情不好要了你的小命也说不定,你最好还是别去,就算活下来,辗转一番,又得回竹马镇混饭吃,到时说不定饿得比我还瘦。”
龙生这时对小叫花打量了一番,发现这小叫花也是身形瘦削,头顶高髻,手里则拿着口破碗。
龙生说:“你讨饭怎么还扎髻子?我一平民都不扎。”
小叫花说:“这你就不懂了,现在叫花那么多,要是想多要点饭,必须得与众不同,上点档次,我扎个髻子,有钱人一眼就能从众多乞丐中挑出我,见我有趣上档次,也就能多给点赏钱,这道理我不跟一般人讲,见你可怜,以后成了叫花也能吃好点。”
此时天刚蒙蒙亮,街上没几个行人,龙生举目四顾,突然发觉那几个行人都是身形瘦削,头顶高髻,龙生不知所以地害怕起来,站起来便跑,让身后的小乞丐气急败坏地骂龙生没有礼貌,心肠大大的坏。
龙生听了小叫花别的话,唯独没听他让自己别找王麻王仙枝的话,龙生此时已顾不得太多,只要不是饿死,被砍头都不怕。
此时身处盛隆客栈的龙生看着黄皮老汉,想起自己最好的朋友叫铁云追,是他在寻找王麻王仙枝的时候认识的,龙生记不得他的具体模样,只记得他也是身形瘦削,头顶高髻。
龙生遇见铁云追之前已找了九个月的王麻王仙枝,天气渐渐寒凉,龙生把一头乱发剪了一半塞进破衣服里,仍觉支撑不住,遇见铁云追那天,龙生第一次见到了外乡的大雪,当日他已冷得走不动道,缩着身子坐在白雪之上,差点没了呼吸。铁云追就是在此时遇到了龙生,铁云追身形瘦削,头上顶着个大棉帽,因此见不到高髻,他裹着棉衣,身后披个大披风,披风后是一把大刀,见到龙生独臂环身,瑟瑟发抖,飞过去把身后披风往龙生身上一盖,扶他进附近的客栈,叫了碗热汤面,龙生九个月来第一次受到这般待遇,不由感激得流下泪来。
铁云追问龙生:“你姓甚名谁,从何方来,将往何处?”
龙生说:“我叫龙生,从竹马镇来,想去找王麻王仙枝。”
铁云追仔细端详一眼龙生,喝口酒,问道:“寻了多久?”
龙生说:“记不得。”
铁云追说:“为何要去找王麻王仙枝?”
龙生说:“我爹娘死了,投靠了个人,过的是狗一样的日子,想到我父亲和王麻王仙枝有些交情,便想去投奔他。”
铁云追说:“王麻王仙枝虽然武功高强,却是个邪魔外道,性情古怪得很,身边从不留人,还是别找他的为好。没有别人可投靠了?”
龙生说:“我脑子不好,记不着太多人,我这回出去就是从胡老爷和胡夫人家里逃出来的。以前家里或许有个仆人叫胡串儿,早不知跑哪儿去了,说不定也给沙千刀杀了,我仇人就叫沙千刀。要说可以投靠的,还有个恩人叫易剑飞的,不过他是有名的游侠,谁找得到他?”
铁云追说:“易剑飞我是听说过,可这沙千刀是谁?”
龙生说:“沙千刀就是灭我龙家的恶人,胡夫人告诉我他是沙千刀。”
铁云追说:“谁是胡夫人?”
龙生说:“胡夫人是我家隔壁的姑娘,以前叫白寡妇,后来改名叫胡夫人。”
铁云追笑起来,说:“小兄弟当真风趣得紧,我与你投缘,以后便投靠我如何?”
龙生听了这话,刚干掉的泪又冒了出来,赶忙点头答应了。
铁云追待龙生吃完饭,便带他出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行装,又跑到鞍马市场上,铁云追身上没带太多钱,只好买了匹老马送给龙生,也幸而买了这匹老马,龙生二十三年间从未学过骑马,这老马也正好过了桀骜不驯的年纪,丝毫不与龙生为难,驮着龙生慢悠悠地走,偶尔跑起来也是稳稳当当。
铁云追说:“我见过王麻王仙枝,当时我苦练十五年功夫去找他寻仇,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他,他和我拼了五招,那五招不分胜负,细细看来,我倒还要占个上风,当时我正高兴,以为五十招内便能拿下他的人头,谁知他这五招皆是调戏于我,第六招他便用了招仙人遥指黄泉处,这一招虽没把我打入黄泉,却把我打成了重伤。我追云刀铁云追在江湖上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被他就这么打败,我因此知道他武功已然登峰造极,我再练多少年都决计赶不上他了,但他脾气也着实古怪,对我毫不发怒,竟还把我放了。”
龙生说:“铁大叔,你寻的是什么仇?”
铁云追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他叹口气,说:“我虽然年纪比你大二十多,但你还是叫我大哥吧,我配不上长辈名号。”
龙生只好依言,冲铁云追叫了声铁大哥。
铁云追应了下来,接而问道:“龙生,你说,既然王麻王仙枝是你铁大哥的仇人,那你是不是也要把他当作仇人?”
龙生说:“可王麻王仙枝毕竟和我爹有交情。”
铁云追急道:“他和你爹有什么交情?”
龙生说:“我记得王麻王仙枝找我爹借过钱,我爹对他说:‘王麻王仙枝,缺钱尽管来拿,妻儿性命要紧。’我初时还以为我爹说的是王麻王贤侄,盛隆客栈门口的小叫花却说我爹说的是王麻王仙枝。”
铁云追听罢笑道:“你不但把‘王麻王仙枝’给听错了,还把‘妻儿性命要紧’这句给听错了。”
龙生疑惑道:“贤侄和仙枝听起来一样,我才听错了,这‘妻儿性命要紧’怎么能听错?莫非有人名字就叫妻儿?”
铁云追说:“这句你倒不是字面听错了,你是想错了意思,这妻儿不是王麻王仙枝的妻儿,而是你爹的妻儿,也就是你和你娘。”
龙生说:“王麻王仙枝是来找我爹借钱,怎么敢威胁我爹?”
铁云追说:“据我所知,王麻王仙枝没有妻儿,再说,他那样的武林高人,还用得着找你爹借钱?我看,这王麻王仙枝不是找你爹借钱,而是来找你父亲要钱,我猜你父亲初时不肯,这王麻王仙枝便拿你和你娘的性命作威胁,最后逼得你爹拿了钱,最后说了那句话。你记不得事,只记得这句话,才以为这是借钱。”
龙生恍然大悟,说道:“既然如此,王麻王仙枝就是我的仇人。”
铁云追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眼红就是要出血,为了不出血,你也不要去找王麻王仙枝。”
龙生说:“我不怕出血,胳膊都掉了还有什么可怕?在胡老爷家我也没少出血,哭都不哭。”
铁云追说:“这出血不是出血,是要命。”
龙生说:“为报仇把命豁出去倒也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