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黄粱醒时醒，百代过客醉时醉。
美梦让人沉沦，也警醒世人；美酒让人陶醉，也感悟人生。如果你不愿醒，不愿悟，你只会在年轮里迷失，走不出心中的囚牢。
当我回头时，看见的是一张迷失的脸，满头白发凌乱地堆在拥挤的皱痕之上，那是一张我也曾拥有的脸。就在我遇见洛和她的“生命之歌”以前，我也是那样满脸皱纹，一张被岁月用力下笔刻画的脸。
我望着老人，觉得眼熟，也深表同情和莫名的歉意，或许我以前就长着那样一张可怜的脸，所以天桥下的乞丐才会为我而哭，还给我塞钱，原来那乞丐也有一颗柔软的心。
老人也望着我，我头上如他一般的满头白发吸引住他的目光，老人眼里流露出陶醉的神情，他似乎从我脸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开始陶醉在那些过往的年轻岁月。
“轰……”突然一声惊雷，雨急促落下，像一条条长鞭抽打着地上的一切事物，热闹的大街瞬间变得嘈杂，继而又安静下来。我和老人已跑到一间破旧楼房里，人影在我们眼前迅速消失，只剩雨声。
见雨未有停下的趋势，我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老人随之坐在附近。
听雨许久，老人突然开口：“你在找人吗？”
我转头瞅一眼老人，摇头作答。
老人又说：“我在找人”。
雨势渐强，上天在用力鞭笞着大地，一阵阵让人心悸的打击声惊醒多少美梦，可我身边的老人却安稳地进入了梦乡。
“我一直在找我的妻儿，我要向他们认错，我错了，错把……”这是老人临睡前嘟囔的几句话，我只听清了这些，他囔了许多，后面的句子被雨声击散，梦却开始了，定是美梦，否则他的嘴角怎会有笑意。
雨水拍打地面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会儿急骤，一会儿舒缓，让我毫无睡意。清醒的精神开始对身旁的老人注入好奇：他为何如此坚持寻找妻儿，又要表达何种歉意呢？以他的年纪，应有丰富的故事，容我观察一番。
待我看完老人的故事，果真是一段复杂又神奇的故事，故事从一条绣帕开始。
老人来自遥远的时空，他有一个诗意的名字——文囿，是乡里的画师。当时的画师主要是帮村民画一些画像，收入微薄。所以文囿的生活自然好不到哪里，每天都在为柴米油盐四处奔波。
不管生活的艰辛，只要努力中会有所改变。经过文囿不懈的努力，他的画作渐传渐远，周边村镇的民众都慕名前来求画，即便如此，他还是只能解决温饱。
“无论如何，现在已过得比以前好，以后会更好的！”这是文囿心里对自己的鼓励。
求画的人每天都有，文囿的生活也开始忙碌，但作画需要时间和精力，他对这般忙碌不得志的生活感到疲惫。于是文囿对外公布，每天只画一张画，这样一来，收入虽少了，但他却活得轻松自在。
画师在当时是一个极其普通的职业，在别人眼里是没有前程的堕落，文囿也是因为坚持作画才会被赶出家门。他四处漂泊，路过此地，感受到这一带的百姓对待画师少有轻视，他们见他作画反而很是好奇和欢喜，于是文囿决定在此落户。
文囿“每天只作一画”的做法，并没减退求画人的热情，更多的乡民前仆后继的找来，作画的酬劳自然上涨。文囿的生活和名气日渐好转，也全凭他精湛的作画技巧才会有如此收获。
不久后，村民闲时都开始议论和传阅文囿的画作，口口相传，他精妙的画作也传到了镇上。
镇上有一宗姓人家，以开绣坊为生，家中虽富裕，但只有一女，名唤灵绣。恰逢灵绣十六岁生辰，父亲请来当时最受欢迎的画师文囿来为女儿作一副画像。
文囿自知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能让宗父和宗小姐满意，他的前途不可限量。于是他精心打扮了一番前往宗府，一路心情大好。
半天的脚程就赶到宗府，文囿见到灵绣时并未看出这位大小姐的特别之处，平庸的五官，基本协调的身材，都让他有些失望，在他心里有钱人家的小姐可都是大美人。
第二天，在宗府休息了一夜的文囿用半天的时间，将灵绣画到纸上。他叫她来看画，她见画上的自己栩栩如生，对画师的画工极其佩服。
面对灵绣的夸奖，也为了讨好她，文囿提出再为她作一幅画的建议，灵绣答应了。
两幅画，一天的时间，两人已经从偶尔交谈一句到熟络，随着两人的熟练交流，灵绣对画师的好感也在慢慢增加。
一边作画，一边交谈，画师也开始欣赏起灵绣平庸的五官，观察得越仔细，他对这个拥有普通长相的女子越有好感，他发现自己画她时，心里竟有些激动。
第三天，文囿收工回家，当他走到宗府门口时，远远听见一位丫鬟在喊着自己。
“文公子、文公子……你……你等……等等……”声音由远及近。
文囿见大口喘气的丫鬟有些惊喜，他在等丫鬟吐出下文。
“这是小姐给你的，她让你好好收着，”丫鬟终于能正常表达，她递给文公子一条精美的绣帕，“是小姐亲手绣的。”
“谢谢，烦请转告你家小姐，我会好好收着，一定会的，还请多谢宗小姐。”文囿笑着回答，丫鬟眨眨眼嬉笑着跑回府内。
文囿怀着心事回到家中，接连几日都没心思作画。说来也怪，自从宗府回来后，文大画师的行为变得有些怪异，只见他时而坐着发呆，时而在屋内来回踱步，一门心思不知飞哪儿去了。
“鸳鸯……鸳鸯……”某日，文囿望着手中绣帕上绣着的一对鸳鸯，口中念念有词，不禁笑出声来，他终于从绣帕的一针一线上确定了宗小姐的心思。
“只羡鸳鸯不羡仙。灵绣，灵绣，她愿意和我做一对鸳鸯！”文囿念道。
经宗府对文囿画工的口碑宣传，加之灵绣对文画师的赞不绝口，文囿在“上层社会”越来越受欢迎。不久后，文囿就搬到镇上安家，专为有钱的大户人家作画，他和灵绣的往来也频繁起来，两人的感情迅速升温。
宗老爷对女儿和画师的密切关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让他就这么个宝贝疙瘩，凡事都想多顺着她，何况文画师一表人才，宗老爷也就顺着女儿自由恋爱了。
当时朝廷对刺绣品的需求量与日俱增，百姓也开始热爱刺绣，一时间，宗家的绣坊生意开得红红火火。可镇上开绣坊不只一家，何家绣坊的规模虽比不上宗家，但在大需求下，何家绣坊正在慢慢扩张，这就导致了生意场上的竞争。
宗家刺绣以针迹整齐，做工精良，色泽优越而大受欢迎，灵绣也是当时最有名的绣娘之一。宗家每半年都得向朝廷供奉一批刺绣，为了霸占市场，何家派人在宗家上供的刺绣内做了手脚，导致朝廷降罪宗家。
宗家因上供劣质刺绣受到重罚：从此不可再刺绣，宗家绣坊全部被封。听闻此讯，宗家老爷一口气上不来，呜呼哀哉。宗家树倒猢狲散，只剩灵绣孤身一人为父亲守灵。
文囿得知宗府的遭遇，立刻前往照顾灵绣。宗府被朝廷降罪，受宗府推荐的文囿难免被牵连，于是他决定带着灵绣回到乡下，过回清贫生活。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本是千金大小姐的灵绣来到乡下后，整日以泪洗面，一想起宗府和父亲，她总是控制不住泪腺。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灵绣感觉文囿对自己的真心，于是暗暗决定要和他过好每一天，但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农村的贫苦生活让她感到百般折磨，为了不让文囿见着自己的娇气，她只能将辛苦埋在心底。
灵绣低估了文囿的智商，她写在脸上的辛苦和不甘都被他详细读进心中了，文囿也在心底暗下决定，要让灵绣过上好日子。但身为一名画师，在这个时代，要过上好日子真是难于上青天。
时间平淡无奇的一次次擦肩而过，某个夏日的黄昏，天空开满血染的火烧云，将屋檐下文囿的脸映得通红，他回头望着屋内忙碌的妻子，来到乡下已有半年的时间，她已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看似一切都进入轨道，但妻子夜间慌乱的梦话让文囿自责不已，他自责自己无能为宗家伸冤，自责自己没有一个好手艺好让她过上好日子，自责……
天边的云朵悄悄褪去血色，文囿突然在屋外的空地上生起火堆，而后跑进书房，将一摞摞的画抱出，再一摞摞抛进火堆，火势越烧越旺，将文囿的脸照得火辣辣的疼。
“你，你这是做什么，这些可都是你的宝贝。”灵绣拦住抱着一摞画的丈夫惊慌问道。
文囿不理会妻子的责问，匆忙将她的手甩开，抱着画直冲火海。灵绣被丈夫狰狞的表情和凶猛的火势震住，身子一软，瘫坐在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丈夫嚎哭，长久以来积压在心中的委屈全都爆发了出来。顿时，人的哭声、画在火中死去的撕裂声，把即将来临的夜晚都吓得来迟了几步。
“我决定明日进京求学，考取功名为宗府伸冤，等我回来，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文囿扶起倒地的妻子说道，两人转身回屋，留下身后一片灰烬。
灵绣从来不违背丈夫的意愿，他说要去考取功名，她就让他去吧，她对他有足够的信任。
第二天，文囿被妻子送到村口，在她灼灼目光下渐行渐远。
半个月后，妻子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即将成为母亲给了她力量，让她变得更坚强。
十月怀胎，灵绣为文家诞下一男婴，她写了一封家书托人带往京城交给文囿，她想：丈夫得知已当爹定会很高兴，或许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三年后，灵绣明白当初的想法有多愚蠢。带着孩子苦等了三年，她依旧不见文囿回乡的身影，也不见他回乡的书信。
三年里，文囿究竟在何方呢？
话说当日文囿怀着考取功名的决心孤身北上，走了一个多月还未到京城，正好路过一个村子，于是向村民打听京城还有多少路程。
“翻过那座山往北走，再有三天的脚程就到了。”村民回答道。
“听闻那座山上有土匪，我劝你还是多走些路，从东面的小道绕到山后，路程要远些，不过安全。”文囿正准备继续赶路时，热心的村民提醒到。
“多谢，多谢。”文囿对他的建议感激不尽。
告别了村民，为安全起见，文囿还是选择走小道。可一到山顶，他就后悔了，眼下是一条崎岖难走的小路，不见人烟，只有大量与人比肩的荆棘和少量的大树。
“既然已抵达山顶，不管多难走的路都要走下去。”文囿下了决心。
无论文囿多么小心翼翼的挪动，终究还是受了些伤，又遇一陡坡，双脚一滑，身体顺着陡坡滚了下去，身体和地面接触不久，他就失去了意识。
“这是哪儿？”文囿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装饰华丽的床上。
“公子，您醒了，我这就去叫小姐。”床边站着两个丫鬟，一个丫鬟见文囿醒来说道。
“是我们小姐救了你，要不然您早就曝尸荒野喂野狼野狗了，咯咯……”留在屋内的丫鬟见文囿一脸迷茫，轻松地对他说道。
“多谢，多谢……”文囿急忙道谢。
“不是谢我，你要谢的是……小姐。”丫鬟正说着，从屋外走进一位打扮精致的姑娘，丫鬟叫了一声“小姐”便出门了。
“终于醒了，你可睡了三天三夜，还好张御医的医术高明。”姑娘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说道。
文囿正准备道谢时，一抬头，张着的嘴忘记了出声，因为他看见了一张和灵绣一模一样的脸，眼前的姑娘无论是说话的神情还是语气都和他的妻子如出一辙。
姑娘被文囿看得脸色通红，急忙找了个借口离开了，让他好生休息，但她离开时所说的话他却一字未听见。
有张御医的医术加上丞相府的悉心照料，文囿的伤好得很快。这期间文囿知道了这里是丞相府，而那位救自己的姑娘就是丞相的千金，她的名字文囿一直记不住，在心里他一直将她称为“灵绣”。
文囿在丞相府住了许久，却从未见过丞相大人，他想如果能成为当朝丞相的门生，考取功名肯定能事半功倍，可丞相一直未露面，倒是那个“灵绣”经常来找他聊天。
一来二去，文囿和“灵绣”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听说文囿以前是个画师，“灵绣”就一直缠着他，要他为她画几幅画像，文囿自然答应。
不久后，丞相终于露面，文囿还来不及开口说考取功名之事，丞相就让自己的女儿和他拜堂成亲。一切来得太突然，文囿还不及思考，半推半就之下就成了丞相女婿。
成婚后的生活，丞相依旧很少露面，文囿的生活里似乎只有“灵绣”一人，他们每天都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文囿心里的那个灵绣和眼前的灵绣在富丽的生活里渐渐重合。
有时文囿会想到自己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他时常拿着一条绣有一对鸳鸯的手帕发呆，他深情的抚摸着那对鸳鸯就像安抚着自己的爱人，那种感觉在现在的妻子身上无法找到。直到有一天，文囿发现自己的手帕不见了，他突然觉得心里那个人就快要出现了，他得尽快找到那条绣帕，他开始翻箱倒柜大搜查。
“你们可见过一张绣有一对鸳鸯的手帕？”文囿问丫鬟。
“手帕？今儿一大早小姐就拿着一条手帕问我会不会刺绣，小姐还说……”丫鬟说。
“小姐在哪？”文囿打断丫鬟的话，大声问道。
“在……在后花园的凉亭……”丫鬟答道。
文囿急忙跑到后花园，见妻子正拿着那条他心爱的绣帕和奶娘研究它的针线路数，他迅速来到妻子面前，伸手抢过绣帕。
“你这是干什么？”
“你为什么拿我的绣帕，以后别动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是和哪个女人的定情信物吧，你每次看它的眼神比看我时温柔多了，我……”妻子说着动手去抢文囿手中的绣帕。
文囿一直把这条绣帕看得比生命还重要，肯定不会放手；妻子怒气攻心，觉得自己的相公有了别的女人，她想毁了那条手帕就能毁了那个女人，自然也用尽力气抢夺。
绣帕在你拉我扯中，终于承受不住两人的力量，“嗞啦”一声裂为两半。听到绣帕撕开的声音，文囿的心仿佛也被撕裂了，他一把抢回妻子手中的另一半绣帕就往丞相府外跑。
就在手帕撕裂的那一刻，文囿突然想到自己在家乡的妻子，才真正意识到眼前的人并不是心爱的“灵绣”，他要回去找她的灵绣。
离开丞相府的文囿，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家乡的方向跑。不知跑了多久，又路过曾经为他指路的村民所在那个村子，那位热情的村民依旧在那儿，见文囿走来，挥手示意他过去。
“您是文先生吧，这儿有您的一封信。”村民说着递给文囿一封皱巴巴的信件，他第一眼就认出了灵绣的笔记。
文囿看完灵绣的信，从信件中得知自己已当爹，再看信末的日期却已是两年前，他顿时觉得自己错过了太多，回家寻找妻儿的冲动再次膨胀，来不及向村民道谢就往前冲了。
又是不知多少岁月过去了，文囿一直走，一直走，就是回不到家乡，但他未停下，继续不停地走着，直到遇见我。此刻他正安详的睡着，双手抱紧胸前，他在护着怀中的两半绣帕。
雨水把空气变得潮湿，阵阵寒意袭来，我觉得有些冷，于是在地上生起一堆火。
火烧得很生动，妖娆地扭动着炙热的身体，它能照亮人心中的黑暗，让睡梦中的人觉醒吗？我又忍不住望了一眼文囿，为何他不愿意醒呢？
其实，那日文囿从山上滚落后，是被一位路过的村民所救，被救后的文囿一直未醒。那些有关丞相府和“灵绣”的故事，都是他梦中所想。此刻的他，还是在梦中。
我蹑手蹑脚走到文囿身前，偷偷拿出他怀中的绣帕，他太累了，睡的很沉。抽出绣帕后，我将他们扔进了火里。
火焰吃着绣帕，发出一阵刺鼻的焦味，文囿闻到这味道醒了过来，他看到火堆里正在消失的鸳鸯。
“啊！”文囿大叫一声，扑向烈火，但为时已晚，不仅救不回绣帕还引火上身。
惨烈的嚎叫声响起，文囿的整个身体都在燃烧，他的声音让我心悸，但很快活生生的人就只剩一滩灰，他会在那个时代醒过来吗？
望着文囿化成的灰，有关他的后续也一目了然。
文囿在一张木板床上醒来时，一位老婆婆端来一碗小米粥。
“谢谢。”文囿接过碗，小口急促地喝了起来。
喝完粥的文囿，继续上路，往来时的方向。
雨停了，我也该上路了，但我不愿重走来时路，只想一路向前。直到我抬头看见一座城堡，那是一座飘在空中的城堡，我才停下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