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明媚的阳光终于从窗帘的空隙处透了进来。我掀开窗帘的一角,朝外看了一眼。如水洗般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心中有些兴奋,但是没有立刻起身。宿舍的阳台上能晒到太阳应该是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梦中的场景也是洒满阳光。现在才九点,没有必要赶去太早。我从枕头低下我把《复活》又掏了出来,继续读下去。
二个小时候后终于看到结局。
卡秋莎·玛斯洛娃虽然最后没有嫁给聂赫留道夫,但是也没有再恨这个曾经给自己的生活带来无尽痛苦的人。故事的发展使她原谅了他,他也通过自己的行为和持续不断的反省,使自己进入新的境界。
伤害与被伤害者最后达成谅解。结局完美。我和妻子的结局会如何呢?我想。
是合是离,不得而知。
服务台的年轻小姐带着标致性的微笑跟我说:“万先生,谢谢你这几天以来对我们酒店的支持。”
我礼节性地笑了笑。等待对方的下文。
“能不能占用万先生一点时间,帮我们做一个简单的问卷调查?”
面对这么灿烂的笑容我不好意思拒绝。我故意看了看表说:“如果时间不长的话愿意效劳。”
“谢谢。”
沉闷了多天的我突然想要捉弄一下眼前的年轻女子。
“是不是每个入住的顾客都要做这个?”我故意小声地说。
“什么?”对方显然没有听见。
我示意她把耳朵靠过来。她脸上露出难为之色,但毕竟还是靠了过来。
“是不是每个入住的顾客都要做这个问卷调查?”
“不是的。”
“那为什么光抓住我不放呢?”
她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些难堪。
“这个……”
停顿的片刻后我说:“跟你开玩笑的。”
听我如此说,她咬了一下牙。眉毛拧在了一处样子很不高兴。不过即刻脸上又恢复了职业性的笑容。
“抱歉,占用您的时间了。”
“请提问吧?”我说。
您对我们酒店的服务满意吗?最为满意的是在哪一方面?最让您不满意的又是什么?对方问的大概就是这样一些问题。
简短的问答结束后,没想到对方会面含微笑地把我送出门外。帮我叫出租车,给我开车门。挥手向我告别,直到出租车从她的视野中消失为止。我想。就算是为了工作,也没有必要如此敬业。因此我有些后悔刚刚地无聊捉弄。
宿舍管理员,仍旧像我上次离开时看到的那样。手里夹着烟,戴着老花镜,正在认真地翻看报纸。每天午饭后翻开报纸可能是他的习惯。见对方如此,我不便打扰,于是在窗外站着期望对方抬起头能看见自己。但是两分钟过去了,对方毫无反映。
我轻轻地敲了敲玻璃窗:“老师”。
对方抬头。看见是我满脸都是一幅不能相信的样子,以至于摘掉老花镜又再次确认了一遍。
我笑了笑说:“是我,又来打扰了。”
对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还没有回去?”
“在南昌玩了两天,打算今晚回上海。”
“噢!”
我有些难为情的请求道:“还想上去看看,能不能麻烦老师再开个门?”
对方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随后,转身去取抽屉里的钥匙。两个钥匙一一解下来之后,隔着窗子递给了我:“我就不陪你去了,这是钥匙你自己开门进去吧,呆到不想呆了就把门锁好,下来再把锁匙还给我。”
“那谢谢了,我看完之后,立刻把钥匙还给你。”
“你去吧。”
“谢谢。”
尽管开一楼铁门时极其小心,但还是没能阻止住其中的一扇门撞在墙上。“哐”的一声巨响。犹如空铁桶掉在地上一般,声音在楼道间四散开来。
我木然地立在那里,随着声音抬头向楼顶望去。
这么响古力肯定听到。本想给他一个惊喜,现在看来没戏了。
窗外阳光明媚,楼道里因此也比上次来时亮了许多。可是我的心却比上次跳得更快,更慌乱。特别是走到三楼楼梯口时,我不知为何停了下来。好像有什么莫名的物体在这附近。但是上下前后的察看,却什么都没有发现。我咬了咬牙,继续向上走去。
在501室的门外,我凝神静听。希望听到门内传来的气息,但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心中忐忑不安的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果断的把钥匙插进锁孔。
推开房门一切都和梦中一模一样。无论是洒在地板上的阳光,还是透着尘土味的空气,甚至悦声的琴声,无一不是如此。不能自已的我向阳台上走去,犹如一个被操控的机器人那样,坐在那把早已摆好的椅子上。
“你终于来了?”
“等了很久了吗?”
对方点了点头。
“有多少年没见了?”古力弹着吉它,不经意似的问我。
“八年。再过二个月整整八年。”我说。
“过得好快啊。”
我干涩地笑了笑。
“早想联系你了,可是一直找不到联络你的方式。”
“我的E-mail一直没换,手机号码也还是上学时那个。”
“E-mail。我从来没用过那种东西。电话号码本来有,但是换过好几部手机之后,就把号码弄掉了。”
“原来如此。”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我说。
“是啊!等了两年多。”
我惊讶不已:“既然等了那么久,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一直在想办法让你知道我在这里等你。不过有些事要努力到一定程度才会发生作用。而且时机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要联系上你。时间,地点,天气。还有你那边的时间,地点,天气。甚至连你的心情都有关。在你快乐高兴的时候,是没有办法联系你的。”
“为什么?”
“因为,只有当你难过或都悲伤的时候,心里面才敏感。那样才能感受到与众不同的东西。不是随便说想联系你就能联系上你的。我没有那样的能力。”
“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像现在这样见我?”我追问道。
“是啊。三天前你来了,可是我不能见你。”
“果然如此。”“还是被你料到了。”古力愉快地笑了笑。
“如果没有料到,岂不是错过了。”
“也是,错过这一次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再次把你等来。”
我笑了笑,不知要不要把我的担忧跟古力说。古力他悠哉悠哉的晒着大阳,弹着吉它,模样颇为潇洒。看起来他并不急于要跟我什么。
过了片刻我终于忍不住地说:“知道为什么这栋楼从我们走后就没有再住过学生了吗?”
“想知道?”
我点了点头:“楼梯内有种阴森森地气息。第一次上来时就感觉到了,这次又重复体验了一遍。原来还以为是因为你的关系呢,但是一见到你就知道与你无关。”
“没什么可怕的。八年前三楼死了一个学生。”
我惊讶不已。嘴巴微微的开启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那是我们离开了学校以后的事。有两个学生因为暂时没有找到工作,无处可去,所以交完毕业论文后仍然住在学校里。本来就是两个脾气合不太来的人,偏偏又留到了最后。长时间找不到工作,使他们各自装了一肚子的烦躁。有一天晚上,两人中的其中一个喝醉了酒回来,而另一个却又早早地睡了下来。喝醉的那个跌跌撞撞地进来,啪的一声把灯打开,接着又把音乐开得震天响。借着酒疯大喊大叫,指桑骂槐。床上睡的那位,长久以来一直以来想要揍对方,只是苦于没有借口,再加上身体又不如对方强壮,所以迟迟没有动手。现在对方主动挑衅,又喝醉了酒。一气之下他跳下床和对方扭打起来。他肯定以为对方喝醉了酒,一定不是自己的对手。没想到喝醉酒的人打起架更不要命,三二个回合下来自己吃了亏。鼻血流了一脸,眼睛也黑了一只,而对方只扯破了胸前的衣服。于是更加愤怒。操起椅子向对方砸过去,对方也操起椅子向他砸过来。不幸发生了。喝醉酒的那位下手不知轻重,椅子正好砸中另一位的太阳穴上。被砸的人当场毙命。”
有什么东西硬硬的堵在了我的胸口。
“故事简单来说就是这样。”古力说,“性格合不来的两个人挤在一起,最后一个死于非命,一个因此坐了七年的牢。”
默默的过去半天之后我说:“就因为这个而把整个单元都锁了起来?”
“事情当时闹得很大,又是拍照,又是验尸,警察来了不少,死者的父母也来学校大闹了一番。记得媒体还为此事做了特别报道。学校为了尽快平息事件,现场取证一结束之后,就把整个单元的学生全部搬走了。”
古力停顿了片刻之后接着说:“不过即使学校不这样做,恐怕也没有人愿意继续住在这里。毕竟是死于非命,一般的人都怕这个,唯恐躲避不及。”
“学生搬走后,铁门紧紧地锁了起来,长期无人问津的地方自然而然会产生阴森森的气息。”
“令人毛骨悚然。”我说。
“没有必要害怕,据我所知死了的那个一次都没有回来过。活着的那个,出狱后也只来过一回。那天也是这样阳光明媚的天气。放假。校园里没有人,午饭刚过的样子我站在窗口抽烟,凑巧看到他站在楼下。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傻傻地盯着三楼的窗户看了一个下午。眼神中感慨万千。”
“也情有可原,毕竟一时失手改变了一生,换谁都会如此。”古力说。
“你怎么知道的如此详细?”我忍不住地问道。
“我也是事后一点一点听到的,然后整理成故事告诉你。”
“事后?”
“准确地说是这两年以来。”
“两年以来?”
古力点了点头。
“你真的在这里等了我两年?”
“本来足足可以等四年的,四年前我就获得了这样的机会。”
越来越不明白古力想要对我说什么,但是我没有问,耐心地等待着他说下去。
“四年前我坐长途客车从南京去上海,那天高速公路上下着大雨但长途客车仍旧开得飞快。估计每小时至少有120码以上。这样的车速对于司机来说也许希松平常,但是坐在位置上的我却隐隐感到不安。”
“雨下得那么大何必还要开得飞快?我心中有些担忧。但左右观看其他乘客的脸色似乎并不以此为意。大多数人若无其事的继续做着自己的事。睡觉,看电影,或盯着窗外的大雨发呆。我想也许是自己太过敏感了吧。把潜在的危险过于放大了,才这样惴惴不安。不过虽然这样安慰自己,但是心中仍旧不放心。不时会收回盯着窗外大雨的视线,向开车的司机投去。”
“司机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背部挺得笔直,神情专注于前方的车辆。适当的保持着车距。或者小心的超车。每一次回过头去看他都是这样认真的开车,看过几次之后心中的担忧渐渐地降了下来。渐渐地一心一意看起了窗外的雨。”
“雨势凶猛,铺天盖地,一阵一阵如同沙粒一般向玻璃窗上猛烈地砸来。远处的山脉看不见轮廓,天地间昏暗无光,公路上的车辆已经开起了尾灯,拖拽的光波犹如水中散开的油彩。单调的雨景看了许久,不知不觉我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车体猛烈的愰动了一下。意识到时它已撞到了旁边地护栏。紧接着车体马不停蹄地向前翻滚起来。那样大一辆车子轰隆轰隆顺着坡道就滚了下去。滚过十几圈之后,一头撞在山体上。这才停了下来。可是十几个翻滚过后,玻璃全碎了。四十几个乘客大部份被抛出来窗外。东一个,西一个,一动不动,死死地躺在地上。”
讲到这里古力停了片刻,像是在等待混乱的场面静止下来。
“当意识恢复过来时,我已躺在了路中间。口角不断地有鲜血流出,大腿上也是,身体正抽搐不止。”
“毫无准备的事情就这样突然发生了。在最开始的那两年里,我心情非常沮丧,虽然对这个人世并不怎么特别喜爱,可是毫无准备的离开还是非常不舍。出于这样的原因,我一处一处去看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去了北京,天津,南京,广州。去了弹吉它的酒吧和租住的屋子。曾经迷茫促立的街口也去看过了。如此花了两年时间,一一把这些地方走过。原本不能接受的事情,走着走着,渐渐地就接受了下来了。本想最后看过学校之后,就回海南的老家去,就此消失掉的。可是一到学校就想起了你。心里面对自己说,对了,家辉还没见过呢?那么要好的朋友,不说一声再见就这样悄然消失掉总不太好。”
“于是想尽想法想要见你一面。想要和你亲口说声告别。可是毕业之后一直没有联系过你,更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也就是说想要找你却不知到何处去找。因为这个还一度沮丧过。可是后来想到,为什么就在这里等呢?无论你漂到何处,总有一天你会再回来这里的。我想。于是我就每天坐在这里弹着吉它,晒着太阳等了下去。”
“这样就能保证我一定会回来吗?我是指坐在这里弹吉它,晒太阳?”我说。
“也许久等之后仍旧是一场空,但是不试一试我心里不甘心。老实说,我并没有托什么梦给你。虽然我可以回到曾经生活过的任何场所,但是托梦这件事超出我的能力之外。”古力停顿片刻后问我:“你说最近常梦见我在这里等你?”
“是的。常常梦见。”
“不可思议。”
“确实如此,我还以为是你托梦给我的呢?”
古力抓了抓后恼勺说:“也许,也许是你我之间存在一种互通的渠道。就像电线一样,我想要见你了于是向你发出电流,你想要见我了也向我发出电流。可是只有当双方都想要见对方时。渠道才会畅通。于是你在梦里见到我在这里等你。”
“听你如此解释好像是这么回事。不然你之前苦苦的等待我为何一次也感觉不到你,只有最近你想见我的感受才特别的强烈。”
“呵呵!挺有意思啊。”古力说。
“好像隔世之恋。”
停顿片刻之后我说:“古力你的时间是无限的吗?可以这样一直等下去?”
“当然不是无限的,不过到底是多少,何时会烟消云散我也不知道。这个东西好像因人而异?大概把未完的事做完就走到了终点。不过也有可能突然就到了终点。”
“还好我及时赶来,不然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也担心。”
“这些年你都在做什么?”古力问。
“这就是你苦苦等待我的原因?”我一脸疑惑的反问道。
“哪里,随口问问而已,原因已经跟你说过了,就是想和你告别。”
被召唤来此的目的原来是这个。
我说:“讲起来会让你失望。八年来没有做什么像样的事,无非是工作,恋爱,结婚而已。普通人的普通生活,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可说的。”
“这么简单就完了。”
“嗯。一晃而过,没有什么值得说的。有时候觉得这样很没意思。对了,没来之前还在为此烦恼过。”
“烦恼什么?”
“烦恼的是不知接下去怎么办才好。在此之前不知所以忙忙碌碌的过了八年,八年里一直以为在沿着正确的路在走,可是突然有一天早上醒来感到无所适从,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一般。心里空荡荡地,感到恐慌。”
“很痛苦?”
“是的,更多的是迷茫,好像心里破了一个大洞似的非常不安。老实说,接下去该怎么办我现在也不知道。”
“你以为我会给你指点?”
我盯视着古力。
古力苦笑了一番,笑的全身抖动。“怎么会这样想,这种事情我也是稀里糊涂。甚至连认真想一想的机会都没有就稀里糊涂地死了。哪里有什么建议可以告诉你啊?”
“噢。”
“有些失望?”
“一点点。”
古力沉默了片刻之后说:“不过我想,即使我知道答案告诉你怕也是没用。人生路该怎么走这种问题。我一直觉得只有自己思考过才会有意义。别人告诉你的,无论是怎样的答案对你来说都是无用的。因为你的人生是你自己在走,别人无法替代。就像游泳。教练教给你种种游泳方法,但是你不跳到泳池里面去亲自体会一番永远不知道其中滋味。”
“大概就是这样一个道理,我解释不好。”
“也许真是如此。”
“嗯。”
“真的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了?”古力再一次认真地问到。
不知道和阿星合伙的事,还有和妻子感情不和的事要不要跟古力说。我看着古力,犹豫不决。
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只说自己和妻子的事。和阿星合伙的事就算了,毕竟古力也不喜欢那他。把阿星提出来只会破坏大家的情绪。
我说:“一年以前我结婚了,但是回去之后说不定马上就要离婚。”
听我如此说,古力好奇地盯着我看。于是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点点的告诉古力。古力听后,沉默良久。
他说:“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娶到这样一位好妻子还成天在外面乱来。”
“最近我也觉得太不应该,可是在此之前却一点也没有意识到。”
“没有意识到?”
“是啊,坦白的说不觉得是在做一件残忍的事。”
就此古力思考了片刻之后说:“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不确定。”
“我觉得既然仍旧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那么说明对方并没有对你死心。也就是说你还有改过的机会,否则对方也不会这样尴尬的与你相处了。”
“这么好的妻子你要再努力争取一次。”
“我也是这样想。但是,我怕又再次做出伤害对方的事来。老实说我对自己没有多少信心,不能保证事后不会重蹈覆辙。”
“担心的也有道理。不过先不要考虑的过多。无论结果如何,还是先努力做过再说。不要被未来的可能吓倒。未来会怎样谁也说不定。重要的是要把握住眼前的机会。机会一旦错过永远也追不回来。”
我默然。
古力盯了一眼西沉的太阳说:“时候不早了。”
“这么快就要走了?”
“再怎么难舍终究还是要分别。能再次见到你我已很满足。”
“我也是。”
“能,能拥抱你一下吗?”我看着身旁的古力犹豫不决的问到。
古力温柔地笑了笑。随即伸开双臂。
我紧紧地抱住它。我顺着他强壮的三角肌,一处一处向下确认,无论是背部的肌肉还是其中的脊骨,都是可以触摸的实体。与正常的肉体不同的是,这具躯体没有丝毫的温度。不但没有温度,反而由内而外透着丝丝寒气,如同刚从冰库中走出来那样。
如此拥抱古力的时间里,脑海里竟然渐渐呈现出大雨倾盆的车祸现场。如同坐在剧院里等待节目开始一般不可思议。小提琴缓缓的奏起,帷幕一点点的拉开,灯光由暗到亮。于是看到了散落四处的行李,碎了一地的玻璃,面目挣拧的汽车底盘,以及横七竖八躺在马路上的尸体。最后收入眼中的古力,睁眼望着天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看起来是那样的孤独。
“再见。”古力在我耳旁轻声地说道。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