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因为格外忙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从我眼底飘然而去。破烂王还住在那小屋,那些个老头老太早就听腻了破烂王讲那男人和法庭的事情,又在私下里给我使起了眼色,但我哪还有时间去理会他们,我知道能和破烂王相处的日子不多了。
那晚,等小区里的人都回了各自的窝,我敲响了破烂王家的门,屋里传来广播的声音,老头子开了门,我看见屋里那唯一的亮光就是复读机上闪烁的红色小灯,鼻子一酸,一想到以后破烂王再也捡不到能用这么长时间的电池,情绪就一下子从心底涌了上来。
“丫头?找我干嘛?你咋啦?”见我半天没吱声,破烂王突然瞪着眼珠子骂了起来,“是不是那个小兔崽子欺负你了,你带我去找他!”
我赶紧解释跟经理无关。
“老头子,我要走了。”我若有所思地看着破烂王。
破烂王愣了几秒钟,问了句:“去哪?”
我把早早写好地址和电话的纸条递给了他,叫他千万收好,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
老头子笑嘻嘻地说:“哎呀,赚了钱赶紧搬出去,这里条件不好的。”但很快他就静坐在台阶上,不再说话了。我坐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盯着正前方的小破屋发呆。
“老头儿,我走了你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吗?”
“操心啥?我咋不能照顾自己了?”老头不乐意了。
其实我还准备了很多话,很多话,但是只要一想开口,鼻子就酸,我猜是上次受伤留下后遗症了。
我俩沉默了很久,老头突然问我:“丫头啥时候结婚?你请老头儿不?”
“请啊,给你单独一桌,吃个痛快。”
老头“嘿嘿”地笑了起来。
“我会常回来看你的。”我难过地看着他。
老头儿没吭声,过了许久才悠悠地叹了口气说:“唉,看啥啊,不就一个糟老头子,丫头以后照顾好自己,长点心眼儿。”
我突然想起来什么,问他会坐地铁吗,他说坐过一次,有点印象。我就详细地告诉他从这小区该怎么转车到我新家。老头有听没听地听着,很快就又陷入了沉思。
几年前,我从家乡独自来到上海上大学,走的时候老妈哭了,老爸很爷们儿地拍着我的肩要我保重,但因为对那个充满希望的未来怀着强烈的自信和欲望,上了车子以后就一直往前看,再也没回头。几年里,我送走了多少朋友,离开了多少地方,遗憾归遗憾,但走了也就罢了。但谁知今天这次道别竟让我感到如此沉重。
破烂王这个老头子,自己能行吗?
我想我是说不出啥话了,站了起来。我从兜里掏出一包还没拆封的烟递给破烂王,转身就走了。
“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丫头管的真多。”
我搬的新地方是新小区,虽不在市中心,但屋子装修和设备都要好很多。到了那里没几天,我就像是住了好些年似的,感觉一直就是这样生活着,对一切都习以为常了。我曾想过去找破烂王的,但随后的一年时间里,我把时间都投给了工作和随后而来的感情生活,日子越久,每次想到破烂王就越不敢回去,觉得见了面不知道能说些啥,怪别扭的。我只回去过两次,一次没见着他,一次见着了,他还坐在一群老头老太稍远些的位置跟人家聊天,乐呵呵的,见了我还是那句:“嘿!丫头!回来啦!”我给他送去了些礼物和电池,之后便再也没有回过小区。
破烂王找过我一次,是在他离开上海的前一晚。
那天我和男友看完电影回家已是晚上十点钟,进了小区大门,见那保安亭子后面蹲了个人,差点就错过了,但我记得那光秃秃的脑袋,便站在原地眯着眼做最后的确认。
“丫头?”
“老头儿?”我很惊讶,赶紧走了过去,见到越发老态的破烂王正蹲在那里。
老头乐呵呵地站了起来,身上穿着比以往要干净些的棉布衣服,像个朴实的老农民。我怔怔地看着他,鼻子一酸,差点没哭出来。我想我这鼻子的后遗症只会在老头儿面前犯病。
“丫头?咋啦?看见老头儿认不出来啦?”
“记得,怎么会认不出来呢?”我努力咧着嘴笑。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老头说了句:“丫头,我要走啦,回东北。”
“回家吗?”
“嗯。”老头叹了口气,“其实有些事儿一直没告诉你,我在那边是有女人的,家里安排的,但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对什么都不上心,就想出来玩,也不管女人,我出来的时候,女人怀了孩子的,我也没管她。”老人声音低沉,阴影下枯瘦的身子,站的笔直。
“你很久没回来啦,我老念叨你呀,我就想,我爹娘是肯定没啦,但我女人还在不在啊,她肯定恨着我吧。孩子还活着,八成连孙子都给我生了吧……虽然几十年没有回家,但我年纪大了,再不回去,真可能就死外头了。”
我没吭声,右眼的眼角滚出了个大眼泪珠子。
老头眼角布满皱纹,但眼神非常坚定。
“我也不管他们还要不要我,骂我也好,赶我也好,我必须要回去的。票子已经买好了,明早就走啦,本来不想来惹你的,但想着以后可能就回不来啦,还是跟你打个招呼,你别嫌老头子烦啊。”
我还是站着没说话,脸上早已湿了大片,下巴上挂着的泪珠子,搔得下巴尖直痒痒。我胡乱抹了一把,深吸一口气,说:“我送你。”
“别送啦,老头子受不了这个,你赶紧拿个手帕擦擦。老头子活了一辈子才明白个做人的道理,丫头你也要好好的啊。”
我想了想,掏出了钱包,把身上所有的现金整理出来递到老头子跟前,还没等他发脾气,赶紧说道:“我想跟你一起回家看看,但我现在走不了,只能叫你帮我带些礼物送给孩子们。孩子们一定都想知道自己的爷爷都去过哪儿啦、见过啥啦,羡慕得不得了哩。”我把钱塞进老头儿的上衣口袋里,“我现在一个月工资能有五千呢,你还愁啥?这点对我来说就是几顿饭的钱呐。老头子你了解我,我是肯定不是可怜你的,这是我的一份孝心,你就原谅我老不回家看你吧。”
老头儿眼眶也有些湿润,他把那干枯的暴着青筋的手塞进口袋里,拿出了我的那叠钱掂了掂,笑着说:“呦,比我几年攒的都多。嗯!咱回家就要风风光光地回去,老头子还上过法庭呢!”破烂王露出了骄傲的表情,把钱塞进了衣服里衬,再把外衣整理平整。
“行了,你也别送了,丫头要照顾好自己,别被男人欺负了啊。”说完老头子摆摆手,转身走了。
我站在原地迈不开步子,晚上的凉风吹着老头子矮小的身子,他既不晃也不颤,走的慢吞吞但稳稳的。
“少抽点烟呐!”我冲着他背影喊了句。
“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