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了的胃对食物的嗅觉变得不敏锐。但是我看到了木樨一双清明的眸子,仍然有见到食物的感觉。
老板O打着山一样的饱嗝沉重地挪到6金座位前,笃笃笃敲着6金的桌面。他的声音像从地底深处冒出来似的:“MOMO那个家伙,到哪里去了?”
“啊,”6金仿佛惊诧地短叫了一声,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老板庞大的身躯,“她不在么?我也不知道。”她沉吟一下,用下了决心般的语气说:“不过不要紧,我会替她写完报告,可能会晚点,但今天一定努力赶出来。请您放心。”
“唔。”老板满意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挪动身躯款款地挤进他的办公室,关上了大门。
6金奶褐色的涎液变得欢快浓稠,滴滴答答简直要垂到地面上,几乎要沾到小人儿的奶黄色的鞋子。我赶快拉着小人儿回到我们的桌子旁边去。
木樨已经开始工作了。她小口急速地啃完一张通知,嚼得稀烂,然后从鼻子里吹出来白色糊糊,用熨斗四面一烫,收拾平整,变成一份工作汇报。我也抓起一把材料吃起来。味道苦涩,但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小人儿双手捧着脆薄的纸张如同捧着香脆饼,小心翼翼地看准边角轻轻咬了一小口。她的小嘴巴鼓鼓的尖起,腮帮子圆鼓鼓地转了转,咕嘟一下咽了下去。然后又咬了一大口。
她轻盈小心的动作让我看得心花怒放。
窗外风吹落最后一片春天的桃花瓣。我的心变得如同初到时一般细腻。心里浮起一支歌。我乘坐在音符上,飞旋,上升,下潜,快乐无比。
在我内心自由飞翔的当儿,像桑蚕一样,每个人在默默地啃食文件,沙沙沙的声音像春雨落在全世界的草地上。这一刻,没有鲜血,没有杀戮,没有吞噬,只有一颗咀嚼的心。
哔——突然一束血直直喷射在铅灰色的墙上,泡沫飞溅,散开滑成一朵奇异的瘦长的花。一股芬芳满溢开来,一直满溢到茶水间去。茶水间正在打盹的咖啡机也被吓了一跳,眼珠子掉了下来,它急忙伸长手捞起眼珠重新努力塞回去。
我的脚背上也沾了血,混杂在猩红色高跟鞋上,合成美妙的渐变红。身后是小人儿的一声细细的惊叫。
我转过身,看到小人儿嘴角一圈淋漓的鲜血,像刚津津有味啃完一个人还没来得及擦嘴。但她眼神充满歉意和不安,无措地捧着咬了一半的文件。边缘尖利的文件被染得红艳艳,像鲜美的血馒头。
“对不起,我被文件划破了嘴。”小人儿带点惊惶地说。
血的甜腥气像一支细细的小蛇舌尖,勾起内心深处本能的欲望。但——我及时阻止了自己涌起的要匍匐去舔舐掉脚背上甜美血迹的冲动。6金和木樨缓缓直立起来,目光呆滞,面向小人儿的方向抽动着鼻子。
不好,我心里叫了一声。行政秘书和我几乎同时急匆匆站出,准备立刻打醒那两个看到鲜血就变成吸血僵尸的人。
就在那一瞬间,一片温柔的阳光罩住了小人儿,也罩住了我的心。
J颀长地站在那里,温柔地拿出纸巾擦拭小人儿的鼻翼,小人儿的上唇,小人儿的下唇,小人儿的脸颊。纸巾吸饱了血成了沉甸甸一堆猩红软皮,有阳光在纤维里闪光。仿佛微风轻吹,小人儿眼里浮起了有种叫柔情的波光。那是我做小人儿的时候从未得到的东西。我顿时嫉妒得张圆了瞳孔,恨不得此刻血流满面的是我。
6金和木樨被阳光浇醒了一般,眼里贪婪的杀戮气熄了。她们一脸悻悻的坐回去。J仍站在那里,扬手扔了那张血纸。血纸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落进脚边的垃圾桶,J注视小人儿的目光却没有移开。小人儿怔怔地看着他,脸上因有千百种表情而看不出任何一种表情。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的对站着,一个世纪的时间也可以淙淙流过去了。
我的心脏难过得仿佛每一根血管都要爆炸。
如果有人在高处俯瞰这一群人,会看到灰色边缘的尽头,一个人因绝望而放散的眼瞳。和她脸上悲伤的张大的嘴型搭在一起,变成三个空洞哀伤的圆孔。
空气好像变得稀薄,我大口喘气,忧伤耗尽了我的全部力气,他和她却仍互相注视。我甩过头,努力扶墙穿过洗手间的走廊,穿行到大厦的另一面去。不看这一幕。
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午后的日头已经渐渐往西倾斜,力不可支,现出黯淡的样子来。我虚脱地扶着墙,大口大口吸着气,汗和黏液一起飙出,湿透了我的裙裾。
隔壁老板K搭住了我的肩头。“没事吧?”他的厚嘴唇在离我鼻尖三厘米处上下翻动,热而辛辣的气息直喷涌到我脸上来。
我摆摆手,走到K办公室里,甩掉自己的高跟鞋,换上K的拖鞋。K的灰色拖鞋宽大舒适,比我的脚宽出一寸来,我的脚趾可以随意的动。顺手又从K案头的纸盒里抽了张纸巾,用力擦净了脚背上小人儿的残血。那纸巾竟然散发淡香,上面还印了只眯眯笑的胖熊仔,一定是他老婆新替他选的。我恨恨扔掉了纸巾,血的芬芳却挥散不去。
“休息一下。”K不知何时也跟了进来,扣上了门。肥大的手掌拍拍我的背,又顺手捋下去,把他油腻的粉色黏液擦在我裙子内侧。
“你工作吧,我回去了。拖鞋回头还你。”我撸撸他下巴,朝他大大的鼻孔挤出一个笑,再抽一张纸擦干净黏液,整理妥帖后,我轻手轻脚溜出办公室。
小人儿已经平静地坐回位子里,她把整个人浸没在松软的高椅里,只看到微微颤抖的头发和微微红着的侧脸。
我深呼吸,又深呼吸,甩甩头,走过去装作轻松十足地拍拍她的头顶。
“你的嘴唇没事吧?这里的东西都很锋利,以后小心点。”我露出漂亮的犬牙,展现出一个完美的善意的大笑容。小人儿脸上红晕未褪去,捧着腮帮点点头。
在这里,必要的隐忍会带来比发泄要大的好处。我满意地看到,此刻小人儿的头顶亮着一团淡灰色的、大坨的、美丽的涎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