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贩子蓝海洋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人贩。
他今年二十出头,是滨城长街夜市有名的小混混,长得不错,长街短巷子洗头店的小妹儿们都很喜欢和他说几句黄话。蓝海洋的老汉是个老流氓,吃喝嫖赌样样都来,在蓝海洋小的时候,他妈妈就被他老汉打跑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等到蓝海洋初中的时候,一天早上睡醒,他老汉也死了。别人告诉蓝海洋,“你老汉喝醉了掉到江里淹死了”,但是蓝海洋不这么认为,他老汉火化之前他观察过,那个他无比痛恨的老流氓脸上乌漆麻黑的,有几道伤口肯定是被人打的,他觉得他老汉应该是喝醉了之后招惹了谁,一不小心被人打死了,才被人扔到了河里。当然也有可能是欠了谁的钱,被要债的打死了。他觉得后一种可能性大一些,因为老流氓死了之后,居然没有任何人上门来要过债,即便是只剩了他这个孤儿,但也有房子在啊。
虽然说,家里的房子破得不行,藏在长街公共厕所的旁边,不过面积倒是不错,遮风避雨倒是够了,蓝海洋好歹还有这么个家。街道管理处的大妈介绍了一个乡下来的老女人租下了蓝海洋家一半的房间,付的房租也能让蓝海洋不至于饿死。老女人在长街买早餐,每天晚上四五点就起来揉面蒸馒头,害得蓝海洋老饿醒,不过看在她给的房租还有偶尔会招呼自己吃饭的分上,蓝海洋还是满意的。
上学肯定是不可能的了,学校的老师先是假模假式地来试图挽回迷途少年,后来也就算了,毕竟在长街这一片区,辍学才是常态,在学校无非也是换了个地儿做个文明点的流氓罢了。他先是在长街头上的理发店做学徒,又累又辛苦,觉得没意思,后来就去长街中间的茶铺子帮忙,说是茶铺子,其实后面可以赌钱,蓝海洋看到那些男人女人把一把把的百元大钞往中间撒的样子,心头痒得很。
17岁的时候,蓝海洋和茶铺子旁边进去的短巷子洗头店的小妹儿发生了第一次关系,小妹儿肯定是喜欢他的,两个人先是喝了啤酒,蓝海洋嘴里叼着一支烟,用一张一块钱的纸币卷起来,点燃了烟,深吸一口,觉得自己帅惨了。
“你瓜的唆?”小妹儿把烧了五分之一的纸币抢了过来,收到怀里,“你跟我来。”
然后他们就睡了。
小妹儿和他偷偷摸摸地搞了三回,第四回的时候被老板娘逮到了:“你个死屁娃儿,好哇,毛长齐了居然免费来日批?没得可能!给老娘爬远点!”
她看蓝海洋和小妹儿可怜兮兮的样子,又补了一句:“要想再日也可以,拿钱来就行,给你算便宜点。”
蓝海洋觉得很想不通,老子明明是你情我愿,小妹儿都没得意见,凭啥子还要给钱喃?钱,真他妈的是个好东西。
18岁的时候,小妹儿说是回了老家,不辞而别,蓝海洋空落了几天,觉得自己真是命苦,他甚至想过,就跟电影里面一样,他以后会成为大哥,小妹儿,自然就是自己的大老婆。可惜,一切就这样无疾而终。
他家里住的那个老女人突然有一天带了一个大美人回来,说是自己的女儿,因为这个大美人,老女人的早餐摊子生意一下子好了一倍。
蓝海洋这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喜欢,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喜欢王姐姐,老女人姓王,大美女今年20岁,所以蓝海洋就叫她王姐姐了。他觉得,自己每次看到王姐姐,不管是她正面动人的笑颜,还是侧面低头的温柔,以及后脖子上的一块白,甚至是她走过来时的脚步声,都让他的心跳加快了许多倍。
“阿蓝,你吃不吃包子嘛?我给你放在门口桌子上了,还有豆浆。”她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温柔大方娇滴滴,蓝海洋门都不敢开,只能哑着声音说:“好嘞好嘞,谢谢王姐姐。”
可是有一天,王姐姐也走了,王大妈气得要死,长街的人一个星期都没有包子可吃,一个星期后,王大妈又开始卖包子,好像王姐姐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长街的人都在传,说王姐姐跟个大款跑了。长街卖豆腐家的张二麻子笑嘻嘻地问蓝海洋:“诶,阿蓝,你屋头的包子西施被人搞大了肚皮被带走了哦?耶,你娃福气好,你摸过你家王姐姐没有嘛?”“我日死你先人!”蓝海洋一盘子就把张二麻子的豆腐摊子掀了,扑上去就打,差点没把麻子打死,最后是麻子的老妈子拿压面皮的木板子把蓝海洋的脑壳敲了个洞才算完。
蓝海洋裹起纱布在家躺了三天,他觉得自己完全是个瓜儿,自己那么喜欢王姐姐,结果她是为啥子走了自己都不晓得。难道真的是跟了大款?蓝海洋深刻地想了想,最终觉得自己从小到大的悲剧是因为太穷了,哪个见过有钱人在街上过的灰头土脸的呢?
唯一的好处,就是王大妈对他客气了很多,吃免费包子的时候也多了不少。
转眼蓝海洋也20岁了,还是游手好闲,没得个正经,长街倒是越来越兴旺,天黑之后半条街都是卖吃的,王大妈决定不摆早餐摊子了,天黑了支了个米粉摊子,生意也还可以。蓝海洋倒是不管她这些,只要交房租就可以,日子久了,王大妈和蓝海洋之间也有了一种类似亲情的关系。蓝海洋在的茶铺子彻底改成了棋牌室,大白天大厅里头都有人扎金花,晚上包间里面更是热闹非凡,这几年好多人到沿海赚了钱,回到本地在江边湖畔开了造纸厂,用的都是原来本地漫天的芦苇,说是造纸,简直是跟印钱一样赚。来路正和不正的老板也好,二杆子也好,天黑之后,要么就去新开的夜总会,要么就在这边耍牌。蓝海洋在店里时间也久了,专门在夜场忙,所以每天都睡到王大妈支起了米粉摊子,起床蹭一碗牛肉粉吃了,就蹓跶去上班。
夏天一过,王大妈就病了,咳得一塌糊涂,蓝海洋也感冒了,都不晓得是被王大妈传染了还是怎么,害得他两天没去上班了。王大妈倒是赚钱不要命一样,米粉摊子照样摆出来,蓝海洋就躺在床上根本不想动,脑壳里乱七八糟的,他有点想王姐姐,也不晓得王姐姐现在在哪里,又有点想妈妈,但是他根本都记不得妈妈啥样子了,可能有点美,也可能有点白,最后他觉得自己有点想老汉,想爸爸。完了完了,蓝海洋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他气不过,张口就骂:“王老不死的,老子要是被你传染死了嘛,我就要先弄死你!”
刚骂完他就听到外面一阵响,桌子翻了,碗也碎了,王大妈在喊:“你们要咋子,你们要弄死我吗?日死你们先人,妈卖逼的二流子,哎哟,哎哟……”
蓝海洋拿起枕头下面的匕首,一个翻身就冲了出去,居然有人敢砸自家的场子,简直不想活了。出门他就看到王大妈被打倒在地上,几个小混混在掀桌子、砸炉子,王大妈那锅香得要死的牛杂汤全部打翻在地,一个脑壳上还有几根米粉的人骂骂咧咧:“个死婆娘,口水喷到老子碗头了,还敢给老子骂,逼都卖不出去了,还敢把碗扣在我的头上,不想活了?”说着又踹了王大妈一脚,这下老太婆才真是吞了声。
下一秒,那男的就被蓝海洋捅了一刀。
血流了一地,场子乱得不行,这边王大妈哭了一声就晕死了过去,剩下的几个喽啰也吓到了,跟蓝海洋打了几下没占到便宜,就架起血人跑了。这边蓝海洋也把王大妈抱到了长街的小诊所,进去没多久,诊所的医生就喊快送大医院,街道的大妈也赶了过来,跟蓝海洋一起把王大妈送去了县医院,结果医生说王大妈本来就得了很严重的肺病,现在被人打了,肺泡里面全是血,基本上没法救了,王大妈这个时候又醒了过来,边咳嗽,边给街道的大妈说:“我死了,东西就留给他,反正我家里也没人了。”说完就开始吐血,一只手空抓了两下,最后抓住了蓝海洋的手。
王大妈留了三万块钱的存折,蓝海洋把她其他东西都处理了,包括夜市的摊子,最后有三万三。他晚上一个人坐在家里头,想着这钱拿来做啥子?他完全没想到王大妈留了这么多钱,更没想到她都留给了自己,蓝海洋一面伤心,一面觉得活着没意思,他在家憋了半个月,工作也辞了,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去把钱花了就去死。反正这个世界上,也无所牵挂,而且他觉得这个世界就是跟他过意不去,他简直觉得自己太被嫌弃了,还不如死了干净。
钱花出去倒是容易,夜总会的酒和小妹儿要不完,原来上班的赌场上面,也体会了坐下来花钱的感觉。三下五除二,蓝海洋就成了原来那个穷人,可怕的是,还欠了赌场的钱,夜总会的债,更可怕的是,赌场的人发现蓝海洋已经没钱可还了,痛打了他一顿,那撕心裂肺的痛,让蓝海洋开始怕死。
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头养伤,发了两天烧,觉得真的要死了,好不容易缓了下来,又听到有人敲门:“阿蓝,阿蓝,蓝海洋!你在屋头哇?”
是张二麻子,蓝海洋努力摆出凶神恶煞的样子打开门凶道:“咋子,来看我死了没有吗?告诉你,老子还早!”张二麻子抖抖索索的,看上去跟忘了是来干啥子一样呆起,蓝海洋鬼火冒:“有屁快放!”
“喔喔,我妈喊我来给你说,喊你快跑,明天你捅了的那个人,怕是要来寻仇,之前王大妈死了,他也在治,就没来找你,明天要是来找你,你恐怕要被打死!”张二麻子说。“你娃放屁!”蓝海洋回了一句就关了门。张二麻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个平时最讨人厌的,居然还不肯走,在外面念:“阿蓝,你快点跑嘛,你出去躲一阵,再回来,就好了。”
天亮的时候,蓝海洋真的走了。
一走,就是五年。
回来的时候,不算特别风光,但也让人刮目相看。
他恐怕是打听好了,当年要来寻仇的那个小子,在蓝海洋走的第三年就被人捅死了,当年他欠钱的赌场还有夜总会也都垮了,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蓝海洋。他的房子倒是还在,就是破败的很,跟要垮了一样,春寒料峭的街上飘荡着“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总是一切都自己扛”的歌声,蓝家的三间平房周围已经有了不少四五层楼的新房子。看得出政府试图改变长街这片的面貌,街灯也换了,路面也整修过了,看上去还开过几家很正经的百货,但是都无法拯救这片天黑后就笙歌四起油烟漫天的地方。而且,长街周围的那些靠江边的巷子,在长街的新灯光下,更显得灰扑扑一片。
蓝海洋先是买了一辆摩托车,在城里绕来绕去,也不知道要做啥子,一个月之后从省会拉回来了几台游戏机,开起了城里第一家游戏厅,刚开始没得啥子人,后来生意变得好了起来,蓝海洋俨然成了浪子回头的典型,虽然还是洗刷不掉小流氓的标签,但是也说的上是翻身典型,一时间竟然有了点风光。
也可能是长街风雨太多,也从没有任何人去关注过蓝海洋的钱到底是从何而来,这也是蓝海洋经常忘了自己曾经是人贩子的原因。
他这五年,在外面当了人贩子,说起来原来也特别简单,老老实实赚钱实在不容易,偷摸拐骗引入门之后,偷摸被人逮到常常要被人打死,拐骗这事儿,蓝海洋琢磨了一下,是一个风险系数最低的行当了。他认为,他是在做好事,在被人带入行之后,他了解到有好多注定长大要变成他这种人的小娃儿被转手一卖就进了富人家,那才叫做一步登天,那些原来的父母们本来都是一些连自己都教育不好的人,为人父母尽是祸害。
蓝海洋想,要是自己小时候被人拐了,然后卖给一个不是说大富大贵,但至少有家庭温暖的人家,说不定自己现在也很有出息。再怎么看,自己也是一表人才的人,混到现在这步田地,也有几分优势,简直难以想象自己顺风顺水的时候,会怎么样。
他一般是拐男孩子,一来好骗,二来值钱,三来,每一个他拐带的男孩,他都觉得是拯救了一个幼年的自己。他一般都是在城郊犯案,每一条类似长街那样龙蛇混杂的街道上的小孩子都是很野的,往往没有大人照看,蓝海洋会扮演成一个突然从天而降的大哥哥形象,用上几天来观察,然后接近小孩儿,最后趁没有大人的时候,编造一个让小孩儿相信的理由,就全都跟着他走了。
那五年,其实他也赚了不少,但也花了不少,空下来的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心里面空空的,后来听说老家的对头们都不在了,才带着钱回去。
开了游戏厅有好一阵都没赚到钱,等到人慢慢多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有点入不敷出了,更何况刚回来的时候,还去照顾了一番姐妹们的生意。于是在这期间,他把郑大头九岁的儿子给拐了。
郑大头就是原来他上班的赌场老板,赌场倒闭的原因众说纷纷,但可以肯定的是得罪了人,不然凭借郑大头的实力也不至于潦倒到现在这个地步——又是典型的老婆跑了,男人烂醉,儿子游荡街头的状况。
蓝海洋看郑大头的儿子郑晓明长得挺乖巧,而且他隔了五年居然还认得自己这个蓝叔叔,可见是很聪明的娃儿,可惜的是脸上经常青红一片,用屁股想都晓得是被他老汉打的,蓝海洋正好缺钱,于是就准备帮郑晓明。尤其是因为郑大头当年逼债的时候,也太不客气了。
一天晚上七点过,店里面已经没了人,新闻联播都还没播完,外面在下雨,路上的人特别稀少,蓝海洋整了三瓶啤酒,买了一支卤猪蹄,整了一盘毛豆,一盘炒花生米,然后自己还煮了点菜粥,在铺子后面准备开干。这时候果不其然地看到了郑晓明踏着水花走了过来。
“小明子,你吃饭没得?”
“没得,咋子嘛?”
“来三!弄么大的雨,淋死你求!”
蓝海洋早就观察出规律了,郑大头几乎不管他儿子,郑晓明每天运气好就还能吃饱,运气不好就会像今天,到七点过还没吃的,就在长街上走来走去无所事事。听人说郑大头这几天都不在,蓝海洋猜测晓明是肯定要过来的。
“来,喝点酒!”蓝海洋给他开了一瓶,郑晓明倒是被吓到了,“喝三,你娃啤酒都不会喝?”
小男人果然很好哄,一瓶啤酒下肚,就完全晕了,哈里哈气的瓜笑:“阿蓝叔,我觉得,喝酒就是开心,怪不得我老汉喜欢喝。”
“他带你喝不嘛?”蓝海洋问他。
“不带,他都自己喝,喝了就打我。”小明子脸红通通的,看上去有点不高兴了。
蓝海洋点起烟,故作潇洒:“那你说是我对你好,还是你老汉对你好嘛?”
“蓝叔好。”小娃儿高兴起来了,“你给我吃的,还请我喝酒。”
天黑了,外头雨变大了,蓝海洋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问郑晓明:“你要不要跟我去省城耍嘛?”
“好啊。”
蓝海洋注意过了,自始至终应该没得人看到郑晓明跟他在一起,他把店子关了,把郑晓明带到后屋,自己找了个雨披出来,坐上摩托之后把郑晓明也罩在雨披前面,这样完全没人看得到小娃儿了。
他蹬上车:“你坐稳哈,到了我再喊你。”
“好。”
小明子整个有点迷糊,他坐在摩托车上,背靠着蓝海洋,雨披又把他遮住了,眼前什么都看不到,就觉得暖暖的,听得到一阵阵风声和雨声,慢慢就睡着了。
蓝海洋每次都把小娃儿带到省会的中间人那,中间人是个妇女,看上去慈眉善目的,江湖人称送子观音,但蓝海洋一点都不喜欢她,每次他都主要是和送子观音的儿子说话。中间人长期住在二环火车站边上的旧房子里,人流量极大,龙蛇混杂。
下了一晚的雨,蓝海洋到他们门前的时候,身上都湿透了,清晨五点过,平时天应该亮了,今天雨大,还是很黑。
他把车停到一边,抱起还在睡觉的郑晓明,敲了特定节奏的暗号,进了去。
开门的是送子观音的儿子,叫李伟,长得很威猛,但蓝海洋觉得这个李哥虽然看上去很凶,实际上更好说话一些,他把郑晓明搁到床板上,脱掉雨披,说:“李哥,这次的娃儿很聪明,可以卖个好人家。”
李哥睡眼稀松,看了一眼,嘟囔道:“又是七八岁的娃儿,给你说过好多回,最好要五岁下的,三四岁,又好带起走,又好卖,你每次带七八岁的,虽然也是男娃子,但不好整三。”
“哎呀……来来来,抽烟抽烟……”蓝海洋连忙支烟,“还是有些合适的三,总不能回回都恰到好处。”
“你等到。”李哥说完就去喊他妈了。
她进来的时候,郑晓明就有点醒了,她上前看了看小娃儿,然后把他抱起来,说:“你们两个大男人就是不会照顾娃儿,淋了雨也不怕冻到起,我把他带进去睡暖和的。”
李哥也跟着过去了,过了阵带了个包进来,他递给蓝海洋:“哦,一万。”不情不愿的语气,“哦,要不是我妈看那娃儿健健康康,又一副聪明相,才不得给你这么多钱。”
蓝海洋高兴惨了,他心中默念,晓明娃儿,你娃子以后就要走运了,不要怪你叔,你跟到你爸也没得用,还不如找个新的。
临走的时候,李哥给他说:“哦,下会儿还是要小点的,女娃儿的话,可以要个七八岁的,有个主顾,想买个好看的女娃,给跟男娃子一样的钱。”
“要得要得,有合适的我就下手。”蓝海洋答应得很顺。
其实他在想,这次回去,把日子过清楚了,娶个老婆,这种拐带娃儿的事情,还是不做了好。
郑大头醉了三天,醒过来发现娃儿不在了,就满城找,找不到之后就在长街上哭,他哭,老天爷也在哭,雨一直下,长街边上的河也哗哗的哭。一些太婆看郑大头可怜,也劝了几句,结果他还是喝酒还是哭。也不晓得哪个给他说郑晓明可能被河冲走了,他就跑到河边哭,结果第二天,郑大头也不在了。
蓝海洋心头念了句阿弥陀佛,喝酒的时候倒了三杯在地上,日子也就继续过下去了。
他觉得自己也应该找个婆娘,生个娃儿过日子,可惜长街上的妹儿要么他看不起,要么就是太熟了。正是惆怅,突然在店门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脸,满脸的麻子。
他两步跑出去逮他,张二麻子被吓了一跳,其实蓝海洋倒是没有恶意,他心中还是想道谢的,可惜是回来就找不到他们家了,今天好不容易遇到,还是要吃一顿。
张二麻子还是窝窝囊囊,搬到了镇上去卖豆腐,老婆倒是娶了,今天是上街来给自己的娃儿买东西的。
“你娃,这辈子还是值了!”蓝海洋有点心酸,“来来来,喝起喝起。”
张二麻子喝了几杯,摇头摆脑,突然想起了个事儿:“阿蓝,我给你讲,你还记得你那个王姐姐不?”
蓝海洋的酒一下子就醒了,叫他阿蓝的人不多,最开始,就是那个王姐姐叫起来的,他以为自己忘了,结果王姐姐整个人又活灵活现地在他脑子里出来了,叫他:“阿蓝。”
“咋子?”他问麻子。
“听说,她回来找过你,哦,应该是找她妈吧,结果你不在了,她妈也死了,就回去了。”张二麻子说。
“那你晓得她在哪里不?”蓝海洋有点激动。
“在,在隔壁子江城。”张二麻子说。
蓝海洋第二天就骑着摩托去了江城。
两个城市,江北江南,离得不远,但互相往来却不多,蓝海洋其实有找过王姐姐,他从来不信她是跟人跑了,但是从来没有找到。
雨还在下,新闻里面在报说遇到了百年不遇的洪涝灾害,江边巡逻的人也多了,白天还有不少人在加强堤坝。
蓝海洋才懒得管这些,他就是想找一下王姐姐。
这些年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涨洪水,虽然没有太大的灾害,但涨洪水的时候,人要联系起来也不方便,所以蓝海洋鼓起了气要找到王姐姐。
张二麻子也不晓得王姐姐具体是住哪里,蓝海洋在这边闲逛几日,一点收获都没得,天天下雨,身上被雨淋得湿湿嗒嗒的,他心里面还是有点鬼火冒,靠边找了个不淋雨的地方,点了根烟。
他想,怕还是没得缘,这几天就算是白跑了。
吸了半支烟,他看到了个小姑娘。
街头巷尾都没人,淅淅沥沥的雨下得让大家都烦了,基本上都躲在屋子头不出门,蓝海洋一直看着那个小姑娘,穿着一个黄色的雨披,还打着一把小伞,在路边踩水耍,不时抬头,长得很俊俏。
蓝海洋把烟掐了,摸了摸自己的衣兜,果然还是习惯性地带了奶糖。
他上去,问:“嘿,小女娃子,你在等你妈妈哇?”
他一猜,小姑娘应该就是在等她妈妈,小女娃穿得很整齐,要是爸爸,肯定不会把她收拾那么好。
小姑娘抬头,看了下蓝海洋的脸,可能觉得还是比较面善,就应了一声:“嗯。”
说完,她继续在水坑上蹦蹦跳跳的,溅起了一朵朵小水花。
“你妈妈还要等一会再过来,”他继续说道,小姑娘抬头看着他,有点疑惑,蓝海洋从包里拿了一个奶糖出来,特自然地剥开糖纸放进嘴里,咬了两口,果不其然,小姑娘眼睛都移不开了,“来,接到。”
他递了一个糖过去,小姑娘有点害羞,有点迟疑。
“你吃嘛,我跟你妈妈熟悉,她不得说你。”蓝海洋笑道。
小姑娘把奶糖接过去,剥开,放进了嘴里。
“好吃不?”他逗她。
糖比较大,她嘴里轮不开,说不出话,只有点头。
“好吃就好,你妈说在前面等你,喊我把你送过去,走吧。”蓝海洋说。
小姑娘又迟疑了,拧着眉头看着他,不肯走。
“走嘛,就在前面菜市场,她在给你买桃子吃。”蓝海洋说,刚才路过的那个菜市场离这里很近,他猜测小姑娘是跟着妈妈去过的。
果然这么一说,小姑娘对他又信任了一点,走了两步。
蓝海洋停下来,蹲着,给小姑娘整理了一下雨衣,“你妈妈平时喊你啥子喃?你妈妈喊我阿蓝。”
他其实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身后突然有个女人喊了一声:
“阿蓝?!”
他吓了一跳,刚才还刻意看了下,根本没有人才对。
“妈妈!”小姑娘口齿不清,但还是边喊,就边跑了过去,蓝海洋条件反射地想跑,没想到后面的女人又在喊:“阿蓝!是你吗?阿蓝!”
他心跳停了一拍,转身,眼前的人竟然就是王姐姐。
王姐姐这七年并不好过,她被人搞大了肚子不假,但男人不要她,她也没有脸见她妈,所以就偷偷跑了出来。刚开始几年,她去了深圳,在按摩房打工,自己带女娃儿很辛苦,一次有个老男人非礼,她打了他,下班之后被老男人带人堵了,在左脸上划了两刀。后来老男人陪了她钱,就无罪释放了,王姐姐带着女儿重新回来了,可再去找阿蓝和妈妈的时候,却一个都不在了。
于是她就在隔壁城住了下来,在市场上帮人卖菜,虽然脸上有个疤,但也算是好看的,待人也和气,她照顾的摊位一直生意不错,现在就开始自己直接进菜来卖,女儿因为户口一直没解决,还没上学,一般就是在家和菜场之间耍。
晚上五点菜场关门,她就回来了,没想到遇到了阿蓝。
“走,跟我回去吃个饭,我今天正好买了一条大鱼!”王姐姐很高兴,拉着还没醒过神来的阿蓝就往家里走,小姑娘也紧跟着。
路上,小姑娘给他说:“我叫小栗子。”
阿蓝没听清,弯下腰,问她:“你说什么?”
“我说我叫小栗子!”小姑娘扯开嗓子说。
王姐姐笑了,她给他解释道:“她那个混帐老汉是北方的,说很喜欢吃栗子,我就把女儿的小名喊成了小栗子。”
“哦哦。”蓝海洋傻不愣登地答道,突然又想起来自己车还在后面,“你们等到,我的车!”
三个人坐着摩托车两下就到家了,王姐姐租的房子是河边上的平房,很潮湿,进门的时候,都有点倒灌水,蓝海洋连忙帮忙把水舀出去,这中间王姐姐简单地说了这几年她的情况,然后她问:“你呢?你看上去过的还可以哈,都有车了。”
“哎呀,摩托,摩托。”
他稳了下,说:“你晓得王娘去世了吧?”
“嗯,我晓得。”
“她就在公墓里头埋起,过几天,我带你去看看?”
“好。”
晚上王姐姐把鱼煎了,蓝海洋和小栗子玩得很开心。
他想,要是自己真的把王姐姐的女儿给拐走了,才是罪大恶极。
“阿蓝,你吃不吃包子嘛?早上买的包子还有,你吃我就给你热起,还有豆浆。”她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和多年前一样温柔大方,蓝海洋突然有一种家的感觉。
“好啊,吃!”
“我也要吃!”小栗子也喊。
“好好。”王姐姐回应道。
晚饭吃得很开心,吃到最后,王姐姐问蓝海洋:“阿蓝,这么多年,这世上可能就剩下你和我们两母女最亲了。”
蓝海洋有点激动,他点了点头,小栗子在一边挑鱼刺。
“以后呢,你就是我的弟娃,小栗子喊你舅舅要得不?”她有点动情,“二天,我们两母女,也是有亲戚的人了。”
说着她就哭了。
蓝海洋脑子倒是清醒了,他其实还以为王姐姐会说其他的,现在想来也都不可能,只有连忙回答:“好,好,你就是我的姐姐。”
“栗子娃儿,快喊舅舅。”
小栗子瞪大了眼睛,看着蓝海洋,半晌,她说:“原来舅舅就长这个样子呀!”
“舅舅!”她大声喊道。
“哎哟,死女娃儿,耳朵都聋了。”王姐姐抹了下泪花,笑了起来。
蓝海洋把小栗子抱了起来,在狭小的房间里,玩闹了一番。
外面的雨又大了,有人在外面敲锣,扯着嗓子喊:“江水满了,诸位河边的,有亲戚,就去亲戚家,没亲戚晚上注意点!”
王姐姐看了看窗外,跟蓝海洋说:“要不,你就住这边吧,明天再回去,房间虽然小,但那个沙发拉开,还是可以睡的。”
“要得。”蓝海洋说,“过几天你们还是搬到高一点的地方去吧,你这比长街还靠江,不说涨水,也够潮湿的。”
他想了下:“再不然,你跟我回去也好,在长街,你想做啥子也都可以。”
“再说了……”王姐姐叹了口气。
晚上他们看了一会《新白娘子传奇》,看完了小栗子在房间里扮白素贞施法,哼哼哈嘿了半天,又开始学唱《潇洒走一回》,把蓝海洋笑死了。
“没得她,这几年我简直过不下来。”王姐姐说,“她就是我的全部了。”
蓝海洋再次想了下,自己要真的把小栗子卖了,才罪该万死,他想,要想办法给小栗子把户口解决了,然后送她去读书。
他突然觉得明天以后的日子有了一些盼头,连入睡也变得容易了不少。
到后半夜,雨突然大了起来,蓝海洋做了个梦,他其实根本没有见过海,但梦里面他却沉到了海底,一片墨黑,他一直下沉,水压得他喘不过气,在淹死的前一秒,他猛地醒了过来。
这才发现房子里早就进水了,差一点就漫上了沙发,他连忙叫醒了王姐姐和小栗子,这时候外面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声音,有人在尖叫:“涨水了!”
下一秒房子就塌了。
一片漆黑。
“阿蓝!你在哪!快过来,我被压到了!”王姐姐在喊,蓝海洋身上也压了些瓦片,他挣扎出来之后,已经可以看到天了,江好像决堤了,一股股的江水在往这边袭击,周围到处都是人在喊,蓝海洋连忙去救王姐姐。
她先是把小栗子递给了他,蓝海洋把小栗子背在背上,然后使劲拉王姐姐。
“不行,有东西压到我了,我的脚都没知觉的。”
蓝海洋把周边的东西都扒拉开,才看到是房梁塌下来压在了王姐姐身上,他立刻去搬那根柱子,水一波波漫过来,蓝海洋满头大汗,借着水浮力把房梁搬开了。
“来,王姐姐!”他把她搀了起来,可眼前已经没有了路,王姐姐身上血流了不少,蓝海洋急死了,扯着嗓子喊:“救命啊!”
可是周围全是求救的人。
又一波大浪打了过来,这一次,是真的所有人都被卷进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