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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考试一搞完,周隆就往城南跑。七月的天本来闷热得很,但考试时下了一场暴雨,把个扬尘满天飞的城市洗了一遍,空气吸进鼻子里才利索了蛮多。马路两边都是大樟树,把老长老长的韶山路盖住了,周隆在路边上走,就像在一条草龙的肚子里钻。今年过年的时候,周隆还和一群伙计们耍了草龙,挨家挨户窜,一个户头打五块,阔气点的打十块,家里揭不开锅的一般都关了门。要不是伙计们大多要提前开学,草龙一定要耍到城里来,到城里其实也就几里路。

周隆想着耍草龙自己耍得最好,他跟伙计们说过,耍这个东西的要诀是咬住一口气不松,有了气才耍得开手脚,最后那一声“恭喜发财”才喊得出魄力,一热闹,东家才舍得出钱。可惜大多数伙计都畏手畏脚,好像举的不是一条龙,而是一条毒蛇,还有些戴了眼镜的,怕眼镜耍掉了,更是不肯卖力。

耍草龙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这样想着,周隆见路边有个槟榔摊子,就自己上去拿菜刀切了两个肥大的,点了些卤水、桂子油,洒了些芝麻,自己现场嚼了一瓣,还有三瓣用小塑料包包了放在裤袋子里。槟榔摊里面屋子坐了一堆人打牌,也不晓得哪个是老板,周隆吼了句:老板,两块钱菜刀压了!转身就走,听得里面有人说:

两块槟榔钱菜刀压了,老板只顾赢钱都冇听见嘞!

又听得一把粗嗓子喊:好,要得!

三个字算是答复周隆。

又走了不远,槟榔后劲来了,一股火从肚子里开始烧得浑身燃了,脸、脖子烧得通红的,汗珠子从额头上一直垮到脚后跟,前胸后背都被湿透的T恤粘住了,脑壳里头浑得跟江里的水一样,搞不清南北,脚也轻飘飘的直发虚。一阵风刮过来,周隆连忙撩开T恤,满身凉飕飕的,跟着起了鸡皮疙瘩,脑壳也清醒不少。周隆忍不住跟自己念了一句:爽!

周隆的T恤是新买的。考试前,他跟娘老子说,我要去买件T恤。娘老子觉得这个崽要参加高考,是件大事,买件新衣也要得,虽然成绩不好,指望不上考本科,但买件新衣服去考试,心情好,发挥也好些,说不定也能考个大专。就从刚卖菜的钱堆里捡了一百块给周隆,嘱咐他自己可以去金橘子百货买,说是都成年了,以后买衣服自家做主。

周隆想着,我去金橘子买干什么,到上河街大市场就行了,一百块买得起两件了,不都是一个牌子!我又不是李麓山那种爱显摆的蠢宝。

就在上河街大市场买了件新T恤,一顺手又买了条齐膝短裤,正好配成一套崭新的,还剩二十块。

路过中南学院,三五成群的大学生伢子、妹子进进出出,周隆混在中间,也看不出是高中生,因为他冇穿校服,读大学的最大好处就是不用穿校服。周隆想下半年就会有一些同学到这里来读书,穿的穿裙子,穿的穿牛仔裤,女的喷香水,男的抽烟也不躲厕所了。对,要去买包烟,刚吐了槟榔渣,吃口烟最舒服了。也不是要在大学门口装大学生,而是等下可能也用得着。就去买了一包金白沙,十块钱,以前都是抽银白沙,四块钱一包。本来想买包芙蓉王,但只有十八块钱了,不够。一块钱又买了一个火机,点了一根烟,小口小口地吃起来,金白沙确实冇得银白沙那么割喉咙,软和多了。于是盖好盒子,放在槟榔那个裤袋子里。

本来从考场下来到现在,周隆都冇去想考试的问题,过中南学院附属中学,门口挂的横幅“严格遵守考试规定,考出优异成绩报恩”,又把他拉到了考场上。这次考试算正常水平发挥,像平时一样,会写的都自己写上去了,不会写的作弊写了一些,作弊都写不出的,就凑字数写了一些,字数都凑不上的,像物理、数学解答题,那就真只写了一个“解”字,打了个冒号。“解”字和冒号下面一片空白,那就是说我“无解”,无解又要写个“解”字,那就是说我想要“解”出来,有这个念头,这个念头迫切得很。但最终还是“无解”。这就像解大手,便秘了,想要解,又解不出来,不甘心,脱了裤子一直蹲在坑上,硬是要解出来,使了一轮又一轮的劲,也没有用。所以,写个“解”字在卷面上,就像脱了裤子蹲在茅坑上,那个冒号的两点就是屁眼和鸡鸡。

趁着分数冇出来之前,很多同学组团去外省参观大学,要么是去搞旅游。等到分数一出来,志愿一填,就等着判决,天天提心吊胆,哪有心思去耍。这段时间,有些家长也很着急,不晓得究竟要不要替自家崽女去跑关系。倒是搞复读的学校很热心,到处发传单,巴不得全都考不上。周隆全都不想,晓得考不上,也不打算复读,家里卖菜的也冇么子关系去跑。这方面,他心里静得很。

韵味了一下刚才那个有解无解的比方,周隆呵呵笑了几声,脚下轻快起来,走得越快了。

周隆住在城北农村,地名捞刀溪,离城里近,所以他爷老倌周成功和娘老子王氏种了片菜地,每天推个板车到城里来卖,起初只是在宿舍小区门口卖,后来卖得久了,和一些餐馆慢慢混熟了,就要按时按点地送。混熟的餐馆越来越多,要的量也越来越多,周成功又多开了片菜地,还买了辆三轮机动车。送菜的活归周成功,王氏一如既往在宿舍门口摆板车。周隆想开三轮,周成功不肯,说,莫把老子的车开到河里去了,淹不死你,淹死我的菜!

周隆水性好,爷老倌也不是着急菜和车,其实是想让他安心读书。虽然晓得他读不进,也硬要他专心专意,读书就读书,和开车冇得卵关系,读书的样子要做出来,还要做得像模像样。但是寒暑假又要周隆陪他娘老子去卖菜,卖得好不好不管,至少要站在那里,就当是个保镖,这是一。二是进城出城要拖着娘老子和菜,做个车夫。即做保镖又做车夫,就是不给做司机。周成功对王氏说,他要做了司机,年纪轻轻车开得飞快,心也会跟着飞起来,就野了,野了就收不回。保镖和车夫都是老老实实的事,跟读书一样,飞不起来。

三轮买了两年,周隆也喊了两年要开,周成功刚开始板着脸,吼他,就是不让开,后来不板脸也不吼,笑着说,等你读完大学再讲。

周隆冇办法,心想读了大学谁还开你的三轮,转念一想,爷老倌这不是笑话我吗,明摆着我考不上啊。不开就不开,以后开个四轮给你看。

有得有失,周隆因为开不了三轮,常常拖着板车,还有板车上的菜和娘老子,邻舍上下见了,都夸他,所以他得了两块金字招牌,一是孝顺,二是勤快。这两块金字招牌对周隆来说是好名誉,对其他伙计们就是两根杀威棒。在捞刀溪,有两个榜样,一个是胡玉,一个就是周隆。其他伙计们一旦被家长抓了把柄,一般会遭到这样的训斥:

你这个化生子!老子前世欠你的!你看你懒得化脓,猪吃食都晓得拱几下!学下周隆咯,别个早起拖板车,帮屋里卖菜,还怕娘老子受累,坐起车上一路拖!懒都算哒,读书又不行,书都从屁眼里读进去的!你看胡玉妹子,年年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你要是像她一样读书好,老子餐餐给你喂饭吃都要得!你硬是一个化生子嘞!

伙计们听得多了,久而久之耳朵生茧,习惯了,像李麓山,听了无数遍骂,却跟周隆越耍越好,给胡玉的情书也不管刮风下雨照写不误。

周隆知道自己名誉好,可也换不来爷老倌恩准开三轮。于是想着靠这点名誉,找邻舍上下有三轮的学。问胡玉她爷老倌胡水生,胡水生笑笑说,你还小,开不得。

周隆显了手臂上的肌肉,又拍了拍脑壳顶,说,胡叔叔,你看我一米七五了,肉都是一块块的,有么子开不得的!

胡水生反正不教。找其他人,也不教。周隆想是自家爷老倌跟他们都打好了招呼,串通一气了。其实哪个愿意拿自己的三轮给新手开,出了事自己三轮坏了不讲,别个的崽伢子有个三长两短赔不起啊。

捞刀溪有几辆三轮,都是去城里做生意的,胡水生在城里卖烤红薯,李麓山他爷老倌李德林开了个超市,隔三差五从城里进货。这些年来,好些户头搞些和城里搭关系的营生,多余出来的劳动力有技术的在工地上做木工、水泥工、电工,大多冇技术的去珠三角、长三角打工去了。

周隆想开三轮,最初是想带着胡玉去兜风,她要进城什么的,也可以接送。他没有李麓山那么会乱策,李麓山不穿校服的时候,牛仔裤还扎起衬衫,帅气得很多女生都不敢直眼看。周隆成绩一年不如一年,李麓山的攻势一月比一月猛,想到下半年就不晓得胡玉去了哪个大城市读大学,自己却不晓得去搞什么,心里的热火变成了一堆死灰,还不如让自己的伙计李麓山一个人去追,省得别个说自己不仗义。后来想自己一无是处,没个技术,好歹学开个三轮车,总能帮家里做点事,干脆和爷老倌再开两片菜地,搞几个大棚,装上灌溉设备,洒农药还用飞机,电视里美国大农场那种派头,一想想远了,收了回来,还是得先会开三轮车。就算不帮家里做事,出去找事干,别个问起有么子技能,好歹能说会开车。他不想去流水线上打工,那些在流水线上做事的回来过年,一个个又瘦又黄,有的脸上还长了一堆痘痘,说是被电子产品辐射的。再说姐姐嫁到宁乡去了,三四十里远,家里没个照应,还不如就近找个事做。爷老倌和娘老子这些年起早贪黑,其实已经落下了病根,他们两个明里不说,周隆暗里晓得。这些七里八里的念头,周隆从冇声张过。

高考前放一天假,让大家放松心情。找了几个网吧都是满的,还排了好长的队,周隆和几个伙计们干脆坐上公交车瞎转,来了个星市半日游。转到城南的时候,周隆在电线杆上看到个挖机师傅招工启事,还包教会。心里一动,开三轮那技术比起开挖机,算个鸟,开三轮本身不赚钱,开挖机本身就是赚钱的活。便留心记了手机号码。

转到中午,伙计们都散了,各自回家吃饭。周隆和李麓山在城郊也各走一边,周隆找了个公用电话,照着号码打过去,电话那头通了。

喂!对方是男的,中气很足,调子起得高,尾音又拖得长,带点江湖气息,和电信公司的接线员完全是两重天。

周隆被他这声喂给感染了,也大声喂,好像两个人隔河打招呼:是汤师傅吧!

对方隔河回应:是的嘞!你哪位,么子事?

你们那里招挖机师傅不?

招呢,你晓得开不?

我还不晓得开,你们带徒弟撒?

带呢,你先过来,我看下咯。

我要大后天下午才过得来,这两天还有其他事,要得不?

那你要尽早,招满了我就不要了。你大后天过来再看咯,在新开铺,你到了再打我电话。

要得,那谢谢汤师傅。周隆准备挂了电话,又加了句,我叫周隆,喊我小周就是的。

就这么隔河喊了一阵,周隆浑身舒畅,像踢了一场球,还踢进了一个,狂喜。拔了电话卡出来,握紧拳头喊声“哦耶”,撒腿往回奔。一路上想,原来找事做就是这样的,不难嘛,爷老倌开三轮,我开挖机,威姿武姿多了去了!

回了家也不谈起,娘老子问起明天考试准备情况,周隆随便应付了一下,想起大后天去面试当学徒,也要搞件好点的衣服,显得精气神,就跟娘老子说要买件T恤。王氏哪晓得他这些弯弯绕绕,当是考试了给买件新衣服。于是周隆在考试前一天的下午,买了一套新衣服。

过了中南学院附属中学,周隆上了公交车。本来从自己学校到这里有公交车的,但十一点考完最后一科,还算早,就走路来转车。于是刷卡上车。

到了新开铺,估摸着已经十二点半了。身上还有七块钱,先去吃了个四块钱的粉。新开铺这边,前些年还是农村,现在算是城郊了,一批高楼拔地立起,还有大片工地在建。现在是吃饭时间,塔吊、挖机、搅拌机、卡车什么的都停了,也听不到蝉叫,以前周隆他们来耍,这个时候蝉叫得厉害,电钻一样钻进耳朵,现在安安静静,楼房、光杆子苗木、病黄病黄的草皮、大片大片的黄土、机械成了新开铺的主角,浓密浓密的树林砍得精光。山都平了,原来进山的一些小路,现在都不晓得在哪个方位,新开铺,完完全全是新开的了。

这边的电话亭还冇立起来,周隆三五两下吃了粉,去旁边小卖部打电话,要是再晚点,汤师傅怕是要睡午觉。周隆左手拿起听筒,右手握了下拳头,松开又甩了甩,拨号,电话通了。

喂!哪位?

喂!汤师傅,我是小周啊。

小周?哪个小周?

周隆心里一紧,忙说,我是周隆,来学开挖机的,大前天给你打过电话,说好今天来的,还记得吧?

哦,记得,记得!你到了?

我到了,在粉店这边,怎么走?周隆放眼望去,就这边有家粉店。

那你到北京城来,我在门口等。

周隆下车就看见了北京城。这座北京城用围墙围起来了,里面还是一堆高低不平的黄土,围墙东面有张大门,门楣上写着“北京城”,大门里侧南边建了一栋活动工棚。工棚二楼是办公区,一楼是厨房和民工宿舍区,宿舍一个房间四个铁架子铺,上下铺。当下木工、水泥工都还冇来,大多空着。

汤师傅站在门口,一手端着洋钵子,一手拿筷子,老远对周隆喊:小周吧?吃饭冇?

周隆见一个四十几岁的男的跟他打招呼,短裤短衬衫,脚下一双镂空凉皮鞋,皮鞋上尽是灰,里面是蓝色袜子,猜着就是汤师傅了,马上回复:汤师傅,吃饭呐,我才吃的。

汤师傅见是个结实的小伙子,脸晒得黑,泥巴地里走一点都不挑挑拣拣,像是走老路一样,便晓得是个农村伢子,又笑里有些诚恳,打起招呼来不生分,当下心里有了数。碗里的饭三口并作两口扒了,去厨房放碗筷,周隆跟着进去。几个人站在摇头扇前面吃饭,瞟了一眼新来的小伙子,又继续扒,飞快扒完,转身从水缸里舀出水来洗了碗筷,拿着出去了。陆续又有人进来,洗碗筷,出去。周隆一一对着微笑,又留意了菜,是海带炖排骨、辣椒炒肉、芹菜,两个小炒看上去还可以,海带炖排骨那基本只有汤水。汤师傅洗完碗筷,和来来往往的人扯了几句工地上的事,对周隆说,走,去房间。

上了二楼,进了一间办公室,门口饮水机,左边一张拼装桌子,桌子上一台电脑,桌子后一张转椅,右边一张床,席子上乱七八糟丢了些衣服,后面墙上挂着空调。汤师傅开了空调,指着桌子前一张塑料椅子要周隆坐,弯身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塑料杯子。周隆本要坐下,弓起的腰又直起来,说自己来,接过塑料杯,去倒了水喝了一口,放在桌子上,见汤师傅的瓷杯空着,拿了瓷杯又去填满。周隆把手伸到裤袋子里,准备开根烟,见汤师傅自己从芙蓉王盒子里抽出一根烟来,叼在嘴巴上点燃了,马上掏出了槟榔,嘴上说着:

搞口槟榔吧,我自家切的。

汤师傅拿起槟榔,似问非问:自家切的啊?切的好,那号包装的不好吃。

嚼了几口,直呼好吃、韵味,问:在哪里切的?

韶山路上,中南学院往北不远。不晓得你爱吃,晓得多带点,只有两口了,都给你。

现在的槟榔基本都是厂子里切好放好了料,包装包好,一包一包地卖,散卖要切的极少,前后味道天差地远。汤师傅不是个贪小便宜的人,头次见面拿人家东西也不好,虽说只是几口不起眼的槟榔,但实在好这口子,自家切的又好久冇试过味,眼门前的小伙子也实诚,心里就默许了。才想起没给他开烟,捡起盒子抽出一根烟递过去,说:吃根烟咯。

周隆有些迟疑,汤师傅说,晓得你吃烟的,吃咯。

周隆被汤师傅看出裤袋子里有烟,面子上不好意思,接起烟掏出打火机点上了。

汤师傅问:好大了?带身份证冇?

周隆上午才从考场上下来的,身份证和准考证都带着,答说十九了,掏出身份证递过去。

汤师傅看了看身份证,说,捞刀溪的哦,毕业冇?

才毕业冇好久。周隆故意含糊。

大学冇考得起咯?汤师傅以为是去年毕业的。

考不起,不是那块料子。周隆顺着话接,反正也不是撒谎。

出来做过事冇?

冇出来过。帮屋里卖菜,屋里种了一片菜地,拖到城里来卖。

屋里还有么子人?

爷、娘,一个姐,嫁到宁乡去了。

汤师傅哦了一声,慢悠悠说:宁乡,也不算远。停顿了一下,弹了烟灰,吐出一串烟雾,说:

小周啊,开挖机这个行当,累死个人呐,不像开小汽车,这号大太阳天喊出工就要出工,落雨落雪喊挖就要挖,那就不比坐办公啦,空调吹起,舒舒服服都不晓得外边冷热。一般年轻小伙子吃不起苦,你受得起累不?自家要想清楚,心里做好打算,磨洋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起这号懒筋那就搞不成器!先跟你讲清,反正丑话摆在前头,你要是霸得蛮,就莫后悔,霸不得蛮,就莫起这个想法!

周隆被汤师傅一番正经演讲给唬住了,他爷老倌才这样跟他讲,哪晓得来面试做学徒遭一顿这样的抢白,连忙说:

吃得起苦,吃得起苦!我在屋里挖土拖板车都搞得,也是起早摸黑,么子苦都吃得起!汤师傅你放心!

汤师傅见他心定,说:吃得苦就要得,年轻人要多吃点苦。又问:你爷娘要你来的,还是你自家要来的?

周隆答说:爷娘要我来,我自己也要来。话还没讲完,觉得底气跑光了,就去弹烟灰,又补充:都想学门技术,早点出去赚钱不!

好,那就这样,你头两个月来做学徒,学费呢就不兴了。第三个月后给你发工资,一千五一月,加班另算,技术熟练再慢慢加工资,一般都是三千五。吃住都在工地上。你要是愿意来,就明天过来,从明天开始算。

要得,我明天来!周隆心都快跳出来了,三千五一个月,爷娘卖菜加起来才抵得上他一个人!

那就这样啊,你今天回去清一下自家穿的睡的用的,跟屋里讲清情况,明天再来。身份证去复印一份,明天也带过来给我。

出了北京城,在新开铺搭车,城中转了一趟,到了城北,周隆身上只剩打电话找零的五毛钱,买了根绿豆冰棒,到平时上网的网吧找找李麓山这些伙计们。果然在玩游戏,大呼小叫,杀得起劲。胡玉竟然也在,她不会玩游戏,一个人看美剧。李麓山见了周隆,朝他吼:

嬲!考完就冇看见人影子了,死哪里去了!等你回来组队,快点!

周隆说,冇钱了,不玩。

有钱吃冰棒,冇钱玩游戏,信你的鬼话!

真冇得,也冇位子了。周隆想翻裤袋子证明,发现里面有包金白沙,怕翻出来又被笑话,索性两手插在裤袋子里,一副看玩游戏的样子。

给你十块钱,看哪个下了就去坐,今天一定要杀个痛快的!李麓山不罢休:高考都考完了,再也冇得阎王老子来催魂,此时不玩枉少年!

周隆正想推辞,背后胡玉喊他:你来坐我这里咯,我下机了。

李麓山着急了:你怎么就不玩了,那个美国片子看完了?

胡玉说:还冇看完,我约了几个女同学逛街去,她们在金橘子等我。

李麓山一阵失落,只好随她去。

周隆坐上胡玉的位子,说:早先声明,我只玩两个小时,等下我要去拖板车回去。

于是伙计们痛痛快快杀了两个小时,一直杀到大boss出现,大boss还没死,周隆要走,遭了一顿“叛徒”、“奸贼”的臭骂,硬被压起不准走,只好又玩了半个小时,合力砍死了大boss,才被放行。

走到卖菜的宿舍门口,人已经不见了,小跑回去,半路上看见娘老子弓起个背拉板车上坡。周隆便去推,王氏回头看,说,今天就回了?我以为会耍得半夜才回来呢。考得么子样呢,不是这么早回来报喜的吧?

周隆说,娘老子,要讲冇得喜报呢,也有!

王氏说,哎呀,未必你还考得起像样的学校?

周隆说,娘老子,正经跟你讲,学校考不起,只说我今天下午去找了个事做。

王氏说,你跟我吹牛皮咯。么子事?

周隆说,我去新开铺开挖机,师傅已经同意了。

王氏很吃惊:有这号好事?

周隆就把今天下午去新开铺的事一路讲了,略了汤师傅唬他那一段。王氏心里激动,儿子长大了,晓得为家里分忧了,带崽养崽快二十年了,一直当是小孩子,盯着看着,怕他这怕他那的,现在崽伢子居然瞒着屋里,考试一完,就去找事做了,别的崽伢子还在网吧里玩游戏呢!真的是长大了,想事了,可以自立了。盼的就是这一天,可这一天来得太快,来了又觉得不想让他去自立了。王氏激动是激动,嘴巴上还是调笑:

你三轮都不晓得开,去开挖机,你开得个鬼动!

到了家,王氏做饭,周隆去收拾衣物。过会周成功也到了家。王氏笑嘻嘻地说,你屋里崽伢子不错啊。

周成功说,我屋里崽伢子未必不是你屋里崽伢子啊?么子好事?

王氏把周隆说的又说了一遍。周成功听完喊房间里的崽,周隆就出来了。爷老倌问:

硬是考不起学校咯?

考不起。

不想跟我种菜咯?

也不是不想,就是想学门技术。

要得嘞,你自己年轻,学点技术压身不是坏事。我跟你讲,在外面要灵泛点,见了人多做几句声,讲话不要钱的,莫舍不得。要尊重师傅,多给师傅开烟,千万不能跟师傅对着来,骂你莫还嘴……

周隆不想听爷老倌再讲,点着头连说:晓得,晓得,晓得。

你晓得个鬼!出门在外靠朋友,你自家去闯,除了莫闯祸,其他的随你去闯。

吃了晚饭,王氏收拾了些席子毯子桶子衣挂子之类,包的包好捆的捆好,连衣服一起塞进一个大蛇皮袋子,放进周隆的房间里。周成功又拿了整五百块钱和一些零票子,要他不够用再回来拿,没时间回就打电话,给他送过去。收拾妥当,一家睡下了。周隆睡不着,想了想胡玉,想了想李麓山这些伙计们,不晓得他们明天会去干什么,过几年大家又都会怎么样。又想了想自己赚了钱,怎么对爷老倌娘老子好,东想西想,搞到半夜才睡着。第二天一早,周隆坐了爷老倌的三轮,和蛇皮袋子、菜挤在一堆,进了城。周隆本是要自己去新开铺,周成功不让,一定要去送,犟不过爷老倌,周隆只好跟起,帮着卸菜送厨房。搞到快十点,周成功开着三轮,后面载着崽伢子和蛇皮袋子,停停走走,一路向南开去。到处在拆楼,到处在建楼,整个城市灰扑扑的。二轮、三轮、四轮、八轮、更多轮的车子挤在一条路上跑,司机擅长急刹,不同的是老司机刹到好处,新手直接追尾,一追尾,两方下车对骂,不一会全城都会堵起来。但星市正要摆脱小县城的格局,向着国际化大都市的气派踏步而去。

汤师傅是机械公司在北京城项目的负责人,前段时间招挖机手,本来已经招满了,人事部又来电话,说是有好苗子多招几个,公司最近可能有新业务,先储备着。挖机手这些年不好招,连培训学校都招不到什么学生,学生还没到呢,就被预订出去了。年轻人要不读书去了,要不到沿海地区打工去了,稍微勤快点的又受不了苦,宁愿去新兴的咖啡馆、中西餐厅之类的地方,工资虽然低些但体面。汤师傅好不容易找亲戚朋友、工友们帮忙招进来几个,不到一年又调到公司在外地的项目去了。这事汤师傅跟人事部发过火,要招人莫总是要他招,老是招人招人,其他事都干不成。发火归发火,招不到人误的是自己工期,自己又和工友打交道多,好歹还能托他们去农村里淘几个来。这次能淘的都淘了,还要招储备,没办法了,要人事部打了几百张招工启事贴到城郊电线杆上、车站墙壁上。人事部嫌面试麻烦,他们只爱面试中低层干部,底层员工压根不想打交道,就干脆印了汤师傅电话上去,反正招的人都是要上他那里去带,行不行还得他说了算。汤师傅在接周隆电话前,正痛骂人事部那帮龟孙子王八蛋,但电话一来,马上换了态度,接任何一个电话,他都像好久冇见一样热情。周隆来之前的两天多时间,汤师傅已经面试了好几个,都被唬住了。但他一见周隆,就觉得这个小伙子可能会留下,面试时又觉得对自己味,唬了唬没唬住,八九不离十了。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一个瘦黑老汉子开辆三轮从门口进来。汤师傅刚在监工,太阳晒得实在受不住,回来吹下空调,还冇进门听见车响,站在楼上疑惑是哪个,车后背钻出小周来,手里拖了一个袋子,就在楼上招呼:小周过来啦!

周隆朝楼上吊起嗓子回应:汤师傅,我过来了!这是汤师傅,这是我爷老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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