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春先生退休了。
他是个教师，在镇上的一所高中教了大半辈子书，算是比较受人尊敬的人。镇上和附近村落很多相熟的家里的小孩都曾是他的学生。他本名叫梁白春，但认识他的人都亲切而尊敬地称呼他阿春先生。先生是本地闽南话里对教师的尊称，跟现在常用的先生不是一个意思。
刚开始，阿春先生还挺开心的，觉得日子过得清闲却充实。他不时去朋友家里串串门，有时回到学校看看，跟其他老师聊聊天。不出去的时候，他就在家里喝喝茶，看看书。
阿春先生的老家就在离镇上不远海边上的百柳村。关于百柳村名字的来历，有两个说法。村子的河边上长着成片的柳树，据说是观音古早时候遗落人间的那根插在观音瓶里的柳条变成的，所以村子因此得名。相对于这种连观音都参与进来的神话故事，另一个说法就未免显得太过寡淡，纯粹是因为很早以前，村里大部分的人都姓柳，所以才取名百柳村。很多人都喜欢神话的那个版本，而像阿春先生这种知识人，当然是比较认同另一说法。
阿春先生经常会回去百柳村看看，侍弄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打扫屋里屋外，把老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好像有人住似的。从镇上到村子坐车大概十分钟就能到，每一个小时就有一趟车，但他一般都不坐车，他总是习惯性地踩着那辆几十年的老式脚踏车，慢悠悠地花上半个小时才到。
一些村里的熟人过来镇上赶集购置家用的时候，有时会顺道来到他镇上的家里拜访，喝上一杯茶，跟他聊聊家常。他们总是热情地给他带一些家里的东西，大部分是刚采摘下来的水果或者其他类似的平常物品，遇上渔民们出海归来的那段时间，也会给他带一些鱼虾过来，他不想要，但又推辞不过，常常带着窘迫的表情无奈地收下。
阿春先生退休后在镇上住了大概半年，慢慢觉得生活没什么意思了。有时候对着老伴夏兰想找点话说，但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什么话题都聊过了，所以总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两个人坐在屋里，有时候都能无端端生出寂寞感来。加上那些能拜访的家里也都去过了，但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自己也不好意思老去打扰人家。于是他的寂寞感更强了。
这天他照例踩着他的老式脚踏车，慢悠悠地往村里去。在路上，他碰见出来赶集完正要回村里的阿南，便停了下来跟他打招呼。
阿南曾是个渔民，但好久都不出海了。早年他也是那些出海渔船上的好手，那时候好些船主都争着雇佣他，算是也在附近的这个行当里风光过的。后来有一次，在满载而归的时候，渔船遇上特别大的暴风雨，虽然最后他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但从此心里落下了阴影，他的两个好朋友在这次暴风雨里从此消失在大海了。他不出海了，便跟着别人出去外面打工，谁知道他的命如此不好，竟然在一次工伤中伤到了膝盖，虽然没造成残废，但从此右腿就使不上劲了，走路也一瘸一拐的，遇到风雨天，更是会难受的很。
后来他就在村里开了家小卖部，卖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有时候那些渔船回来，他会去挑一些成色好的鱼到镇里卖。那些渔民都认识他，也知道他挺可怜的，因为腿的关系，挑不了太重的东西，所以都任由他把那些好的鱼挑选回去。他每次都很有规律地挑个四十斤左右的鱼，再重他就挑不动了。因为他的鱼都比较好，而且数量不多，所以在镇上每次都能很快就卖完了。甚至很多人看见他，原本没打算买鱼的，也都会改变心意买上一条。
阿春先生推着脚踏车跟阿南并肩走在一起。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晒得人脸上微微发烫，连阿春先生布满沟壑的脸都禁不住泛起红晕来。他心情很好，对着阿南打趣道：“怎么不坐车啊，是不是人家嫌你身上鱼腥味太重，不让你上车啊？”
“阿春先生说笑了，我坐了那么多年，从没碰见不让我上车的呢。是刚刚没赶上上一班车，又不想等下一班，所以才想走回去。倒是阿春先生，每次都踩脚踏车，也不知道轻重，年纪不小了呢。也该注意了吧。”阿南转头对阿春先生看了看，然后又继续看着看面的路，一瘸一拐地走着。他肩上挑着空掉的鱼担子，倒是真的发出很浓的鱼腥味来。
阿春先生呵呵笑着，点点头，嘴上却说：“我可灵活的很呢，说不定再踩个二十年都是可以的。”
“你怎么不搬回村里住呢，这样跑来跑去的也不是办法啊，反正镇子上也挺无聊的，还不如村里，邻里邻居那么多，喝茶聊天总是能找得到人的。”阿南依然看着路，他挑着担子的动作总是让人觉得如此艰难，但他其实已经习惯了，倒也说不上多吃力。
阿春先生其实也想搬回村子里住。他跟老伴夏兰商量过这件事情，但夏兰不太情愿，觉得在镇上生活了这么久，突然回到村里，生活上会不习惯。他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但自己又觉得在镇上太过孤独了，所以他更经常地往村里跑了。
“我倒是想回，但夏兰不同意，她觉得回村里会不习惯，而且怕生活上没有镇子里这么方便。你知道，人年纪一大，就变得没有志气了，怕这怕那的，不敢作出改变呢。”
“村里的生活怎么会不方便呢，如果是吃的，村子口那个菜市场不是什么都有吗？离你家又近，还是很方便的，至于其他的东西，我店里可是齐全的很呢，真不行你要什么也可以托我买啊，我到镇子里买货的时候让送货的一起送来就好了。你还是跟夏兰好好说下吧，到时候你如果回到村里住，可以经常到我那里下棋，我平常也是无聊得很啊！”阿南劝说着阿春先生，顺便还不忘推销一下自己的小店。他的店里其实没什么东西卖的，都是些零食饮料香烟和日常用品。但其实在村子里生活也不需要太多的东西，所以有时候倒还真会生出这小店什么都有的错觉来。特别是那些小孩子，都喜欢到店里找一些新上市的零食吃，这些零食一般都会带点小玩具之类的东西，小孩子们都觉得，这里的事物简直是非常的新鲜呢。
他们聊着，没想到不知不觉中竟然就已经到村子了。阿南邀请阿春先生到家里喝杯茶，下盘棋。
阿南家就是他的店，在靠近海边一些的地方。阿春先生的家是靠村口位置的，村口离海边最远，所以阿春先生要先经过自己的家才能到阿南家里。阿春先生起初想拒绝，但想到等下回去侍弄完花草之后其实也就没事情做了，所以便又答应了。他在经过自家门口的时候犹豫着停了一下，然后推着脚踏车又跟上阿南那一瘸一拐的脚步朝阿南家去了。
到了阿南家之后，阿南将鱼担子放到水井旁边，打了些水冲干净了鱼担子，顺便洗了下手。阿春先生将脚踏车停在门边上，靠着墙，然后在阿南家周围转了一下。阿南家后面有一小块菜园子，现在已经长满了草，海风一吹，那些比较高的狗尾草就摇晃几下。阿春先生看着这些狗尾草在风里摇曳，心里涌起一股说不上是生机勃勃还是萧瑟悲凉的感觉。
阿南一个人住。他以前是有个妻子的，后来在他腿受伤后，收入渐渐微薄，他的妻子便跟他离婚了。他倒是可以再娶一个，只是有时候觉得一个人也挺好的，加上有过婚姻的阴影，所以就一直都一个人了。他后来开始酗酒，可能也是那时候生活不如意加上离婚带来的伤害所以才养成的习惯吧。
他是个心里很脆弱的人，总是很容易在心里产生对某些事情的阴影来，对于这点，他也是挺苦恼的。他为阿春先生和自己都泡了杯茶，然后将一张折叠的桌子搬到屋子外面，又从床底下找出棋盘和棋子来。
他们就在屋子外面，晒着暖暖的太阳，喝着茶，下着棋。
“后面的菜园子好浪费哦，怎么都不种点菜呢？”阿春先生看着棋盘思索着，边跟阿南讲话。
“腿脚不灵活，没办法每天浇水，所以好久都没种了，已经荒了好几年了。”阿南喝着茶回答道。接着他又说：“你如果回来村子里住，我可以把菜园子给你种啊，自己种的菜总是比买的要好啊，以前村口那个菜市场里的菜都是人家自己家里种的，现在的不行了，都是外地运过来的，吃起来根本没有菜香味嘛。”
阿春先生神情专注地看着棋盘，他的手摸着下巴，点着头表示同意阿南的话。
期间有几个人来买过东西，有的还驻足看了下他们下棋。他们添了几次茶，下了好几盘棋，直到夕阳都把海面和天空都映照成一片赤红色，阿春先生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去给院子里的花草浇水呢。
他起身看了下海边，有几个人在沙滩上忙碌着，夕阳下的海面有一个小小的黑影，远远的，像是一只小舟，随着海水的涌动，正在起起伏伏地摇着。
“那我就先走了，阿南，改天还找你下棋哦。”阿春先生说完便骑上脚踏车，吹着口哨朝家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