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来我们公司参观,就会看到一大群黑压压的脑袋对着电脑,同时天花板间震动着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如果你想大喊一声,比如:喂。抱歉得很,没有人会理你。也许你会看到有个人慢慢地抬起脸,睁着细小空洞的眼睛,茫然地张望了一下,又低下了头去,百分之九十九那个人就是我。如前所述,在上班的时候,我们都是螺丝钉,只是公司这台机器的一个部件,而我们公司则是理想世界的一个部件。成为一枚有用的零部件,是理想世界最基本的道德。
关于我在上班时写回忆录,已经有人向女领导反映了。女领导又把这些意见像留声机似的告诉我听。我想,当她说完后总会表达自己的看法。但她什么也没说。她没说王二,你再这么下去,即便你是我的相好,我也袒护不了你啦。也没说王二,作为遗忘界的精英,你应该做出表率才是,怎么好在公共时间里干私事呢?我有点失望。但我很快明白,我之所以会失望,乃是因为我还没彻底改造好,尚需经过“再教育”。因为在2104年,什么不该做,什么该做,一个人心里有数。当需要有人提醒时,说明离犯原则性错误就不远了。
还有一点。人们之所以会反映问题,这也是人之常情。当我们看到非常态的变态时,出于本能总会发表一下看法。但是如何解决问题,是不归我们公司里这些精英管的,自然,女领导也不在其内。
女领导满意我平时的工作,只是不喜欢我写回忆录,这纯粹是她个人的意见。她说不出个所以然,就借用了别人的话语来表达,这是她的方法。过了好久,我才弄明白这个道理。
我一天要工作十二个小时,非常辛苦。中间还要应付女领导的奖励,把我一百六十斤的体重生生变成了一百四十斤。女领导有一天发现我瘦得像铁板里脊肉,心疼不已。她用细嫩的小手抚摸着我的肋骨,说自己是个吸人元阳的狐狸精。她能这么说,我很高兴。Y1003每天与我同床共枕,却似乎没发现自己的丈夫快要瘦死。女领导怜惜完后,说饶是如此,她还是要奖励我。因为她是女领导,这是她的身份。每个人都有身份,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履行身份给予你的一切。作为一名领导,她要管理好公司里的员工,包括我。作为我的情人,她要履行情人的职责,就是奖励我。她没有与我共在一个屋檐下吃喝拉撒的义务,那是Y1003的事。你得知道,当我听到这种解释时,感到非常苦恼。我苦恼的原因是我不知道几时才能完全恢复正常,与2104年的生活节奏合拍。
在家中,Y1003像一只蝙蝠一样冒冒失失地撞来撞去,身上都是伤,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打的。其实论起打架,我绝不是Y1003的对手。Y1003在家中简直就是另一个人,像头饥饿的豹子,喜欢哇啦哇啦叫嚷,毫无保留地释放自己的情绪,搞得我神经衰弱。有一天,Y1003对我说:王二,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我自然回应她是什么秘密。她说:王二,你在外面偷女人。我说我以为你都知道。Y1003回答,她确实知道,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最近这段时间,她去翻阅了图书馆的古籍,想找找对付劈腿的丈夫的方法。你得知道,在2104年,看一本古籍无意于2013年的人翻译玛雅文字。Y1003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找到该怎么做的方法了。我坐在沙发上,死气沉沉,洗耳恭听。
Y1003说,按照古籍上的记载,她有三个选择。第一个选择,她跑到我们公司,闯进女领导的办公室,抄起随手可得的东西朝女领导砸过去。没等女领导反应过来,她就指着女领导的鼻尖这样骂:“你这个娘不养爹不教的狐狸精,你敢勾引我男人,老娘今天同你拼啦,老娘不活啦!”要做的动作则是大哭,坐在地上,手舞足蹈,像抽了疯。Y1003说,她无法想象这第一个选择应该怎么实行,鉴于困难过大,她做不了。我说是的,你向来不是这样的人嘛。她就说:闭嘴,王二,我还没说完呢。第二个选择,就是她把第一个选择用到我身上,不能实行的理由同上。第三个选择,她可以把女领导、我王二、还有她自己叫到一起,然后问女领导是不是很爱王二,再问王二是不是很爱女领导,最后眼泪汪汪地问王二你当真不爱我了吗?其结果就是Y1003和王二离婚,王二和女领导结婚。问题是,在2104年,不存在离婚。另一个问题是,即便我们离了婚,女领导也不会和我结婚。Y1003总结道:由此可见,古籍不是人写的,但凡一个正常的人,绝不会产生这么古怪的想法,这些想法的古怪不亚于用你的舌头去舔自己的后脑勺。我只好唯唯。
Y1003说,女领导是她的好朋友,我和女领导偷鸡摸狗,也没什么大不了。她还告诉了我一个典故。原先,并不存在情人这个概念,为情人这个概念立论并证实可行的人,就是我王二本人。当年我的论点是:一个人拥有情人能够促进遗忘的成长。正是这篇论文,使我获得了如今公司里的职务。问题时,在我的立论被接受很长时间来,许多人并没有去发展它,其主要原因是,“感情”这种东西经过一个世纪的消磨,已被证明是没有价值的。我想起女领导对我说过的话,不禁恍然。Y1003说,王二,看来我拿你们也没什么办法,这就是身份。Y1003也说到了身份,她的解释是这样的:我们都拥有身份,我们不可能不拥有身份,我们就是身份。这是经典的说法,按照我的理解,则是这样的:我们来到这世界,是被迫的;我们被授予身份,是被迫的;当我们又不得不拥有身份,这就形成了悖论。无论你做一件什么事,都会受制其中。像2104年这样的理想世界,充满了思辨性的推理,这些问题直接浮现在我们面前,都是不得不尔之事。说到这里,Y1003眼睛翻白,昏死了过去。我猜她是一时转不过弯来,休克了。
女领导和Y1003所说的身份,使我想起了我的高中生活。那时我的班主任也说过类似的话,但他的话里没有出现“身份”这个词,他说得更形象。他说:王二啊,你作为一个学生,要做的就是做好学生该做的事。学生该做什么呢?读书,学习,接受教育。这就像我作为一个老师,要做好一个老师该做的事:教书育人。当时我性格顽劣,但我的班主任是个好伙计,总会不厌其烦地教育我。我问他:凭什么?这好家伙愈加苦恼,说:不是凭什么不凭什么的问题,因为不论你想怎么样,都得这样做呀?我想了想他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但我冥顽不灵。何况,那时在我的脑海中一直认为只要能按照自己的思路去做,总会有另一个田地。我对班主任的苦口婆心一笑置之,我没有对他反唇相讥,已是客气。但是每当看着女教师转圈的鬼魂时,都会让我感到苦恼。如果不是后来和Y1003谈起了恋爱,说不定我也会变成一只鬼魂,去和女教师一起转圈。
这些问题在2104年就不显得如此复杂了。人们的生活简单而充实。正是在这种简单充实下,我犯过一次原则性错误,结果跑到了君士坦丁堡。也正是在这种简单充实下,我一边写着女领导交代的任务,一边撰写着回忆录。只有当我把回忆录拿给Y1003看时,我才会从她脸上发现一丝既不简单也不充实的气息。她的记忆似乎会立刻恢复,指出回忆录中的错误。她和我探讨当时的细节,比起我潦草的叙述,更加生动。等我把回忆录合上,Y1003又变成了Y1003。也许你会说,我可以一直打开回忆录,那样,我和Y1003的生活就会不一样了。但是你别忘了,即便是这回忆录本身,也是2104年的一种身份。唯一我能确定的是,在我的回忆录中,并没有女领导。我想女领导的出现应该是很久之后的事,具体在哪时,可真记不起来了。
我与Y1003谈恋爱,并不像很多书里写得那样。对于一个多世纪前的时代,还没有正规到2104年的程度。我是个顽劣的恶棍,Y1003是个温柔的少女。要说同当时流行的各类小说有什么共同处,就是这两个身份还有点相近。只是后来我明白,我,王二,并不能单用“恶棍”一词来说尽,而Y1003究竟有多温柔,我还是深表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