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沙发厂里,赵滋乐还没有走,和几个留下的人在那里搬沙发,腾出地方给新做出的沙发,突然就听到了“咣咣”的敲铁门声。赵滋乐就气急了,一身黏糊糊的汗把他惹得很烦躁:
“谁他妈找死呀!这么晚了敲门干什么?赵滋味不在这!”
“你这小子,骂我?我是你哥!”
赵滋味在外面回答道,一副大醉的口吻。
赵滋乐忙忙地去开了门,靠在门上的赵滋味一下子没了支撑,跌了进来。赵滋味一手拿着一瓶白酒,嘴里全是酒气,衣服上吐了好多黏黏的东西,在那里站都站不起来。赵滋乐又气又急,和那两个留下来搬沙发的工人把赵滋味扶到车间里,赵滋乐就骂开了:
“喝死你活该!咱家里的事还没忙完呢,就去忙村里的事,咱娘天天念叨你,你就是不知道回去看看,真不知道镇长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赵滋味听不进去,抢过工人夺过去的酒瓶,咕咚咕咚又是好几口,伸着脖子狠狠打了个嗝。
“滋乐呀!兄弟呀!我们村子就要没有了!上楼上得地都没了,以后我们就没有地方种地了!我们还能算农民吗?我们不是农民了!这是多大的好事呀!我得请全村人喝喜酒呀!”
一旁的赵滋乐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赵滋味在说什么,赵滋味猛灌了这两口酒,已经是人事不省,赵滋乐气得又骂了起来,骂两个工人怎么不看好酒瓶子,说着,就拖了赵滋味往他家里赶去。
这一整天的天气都很闷热,就在四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时候,一阵阵凉风开始刮了起来。风很硬,打在脸上时还能感觉到空气里的水滴,没几分钟,暴雨就来了,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降下来了。四个人,其中还有一个醉汉,淋着雨回去了。
第二天雨停天晴,一大早,疯二婶在村委里和夏三他娘闲聊天:
夏三他娘先说:“昨天村长在办公室里开了好多瓶酒,喝醉了才走的。当时村长好可怕,我躲在屋里没敢出来,等到外面没了动静好长时间,我才锁的大门!”
疯二婶神神道道地说:
“村里还得出事!今年赵家庄的运算是走到头了,赵家庄马上就要没有了!连赵家庄都没有了,咱们还能干什么?”
夏三他娘吓得一个劲合了手念“阿弥陀佛”,害怕地说:
“二妮你可别乱说,我老太婆还没活够呢。我们家夏三还没娶媳妇呢,还指着上楼引来媳妇呢。”
疯二婶笑了,伸头往门外看去。
外面,赵滋乐从门外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见到村委院子里有人,就骂骂咧咧地:
“******,我哥来了没?村里出事了,夏倔牛那熊房子塌了,人也被压死了!”
夏三他娘吓得捂住了嘴,只有疯二婶还在那里笑着,赵滋乐就不高兴了:
“嫂子,人家家里死人了,你还在这里乐什么?感情不是你家赵涛出事呀!”
“我家赵涛出不了事,没本事的人一般不出事。赵家这个老东西是去下面陪他兄弟了,我早就知道了,他走得乐呵呵的,还能不让我笑吗?”
夏倔牛的房子被昨天的大雨一冲,本来就已经有的小裂纹一下子就挣大了,也怪这个老头平时没少得罪人,老天爷也看不惯他,偏偏就塌了他的房子。房梁的一头正好砸了下来,老头估计那时候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没有了。
一大早,赵滋味得知了这事,就匆匆地奔去了夏倔牛家里。家里面,夏胜男已经是穿上了孝衣,守在灵堂那里,外面有夏姓里面的夏大爷、夏开会、夏胜男的丈夫还有几个本家。夏倔牛没有什么儿子,他的哥哥——夏胜男的爸爸,也只有夏胜男一个女儿,现在,也就只有夏胜男在夏倔牛旁边。
夏胜男没有流眼泪,她记得,她也是在一个雨天之后这样送走她的爸爸的。那个时候,赵滋味刚刚当上了村长,看不惯夏胜男的爸爸拿村里耐火材料厂赚钱,一上任就把村里的厂子收了回去,夏胜男的爸爸气不过,又没有办法去发泄报复,郁郁中染上了伤寒,病情急进,夏开会头天给拿了药来,夏胜男的爸爸还没来得及吃,第二天就没了。
现在这情况,还是同样的雨后初晴,夏胜男穿着孝衣在里面守着叔叔的遗体,她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叔走的时候,嘴角还是留着笑容的。
就在这个时候,赵滋味来了。外面的人朝里面喊:
“村长来了!”
声音传到了灵堂里,那里面躺着夏文珏,跪着夏胜男。突然,夏胜男像得了魔怔,突地站起来,嘴角露出笑容,快步奔到了外面,在人群里看到了赵滋味,又立刻冲到他面前。终于,赵家庄赵、夏两姓的两个代表终于站到了一起,而且,像是针锋一般相对。自从夏大爷还在任的时候开始,夏胜男就和赵滋味没有开口说过话,后来又新增了家仇,更加说不到一起了。两人一起做委员,虽然在一个办公室,但是却从不曾开口说一句话,不得已要说话,也是经过刘波作为中介相互传达的。现在,因为夏倔牛的死,这俩人又站到了一起。
赵滋味这个时候,突然有点慌了,他从夏胜男的眼神中,看到了夏倔牛的那认死理的性子。赵滋味往灵堂里望了望,声音抖着问:
“你是我侄女还是我哥?”
夏胜男没回答,嘴角露着笑:
“赵家庄看样子是得搬了。我当初也不该拦着你,都是我的报应!我这样也好,要不,照这样子下去,不定哪天还得死人呀!你说是不是。”
赵滋味更慌了,没有回答,扭头看了看周边的人——边上所有人都在盯着他俩——在众人纷繁的目光中,他突然遭遇到了夏大爷也同样惊慌的眼睛。
“你也别怕,这些都是我叔走的时候想对你说的。”夏胜男还是那么笑着,“可是,赵村长,我自己还想问你一下,你这去一趟镇上,就把咱们村的地都卖给了天源煤矿,这事你怎么讲?这可都是耕地呀!是种麦子种玉米的呀!村民的地都卖了,多少人靠这个养家糊口呢,没了地,怎么活?这事这么大,你是打算一直瞒着呀,还是和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说一下?你想怎么向村民去说?”
从夏胜男离开灵堂的时候就一直看着夏胜男和赵滋味的夏大爷,在夏胜男说出这话来的时候,突然就战栗了一下子,刚刚那种眼神里的惊慌迅速蔓延到了脸上,又传到了全身,夏大爷发抖了。没等赵滋味回答,夏大爷就一步奔到了夏倔牛的灵堂里,隔着白布痛哭起来。
“夏侄子呀!都是我老糊涂了呀!不该惹恼了镇长,我把赵家庄逼上了绝路呀!是我把赵家庄的土地都给折腾没了呀!现在,连种地的地方都没有了,人还怎么活呀!都是我的不是,我欠着赵家庄的!”
赵滋味从夏倔牛的家里回来时,已经是下午了,他还沉浸在巨大的恐惧中,赵家庄一连的事件,已经让这个中年男人有些不堪负重了,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得有些慌乱,隐隐有种想要发作的感觉,忙忙地理了一下头绪,回家坐在沙发里休息。
赵滋味捂着胸前,一脸苦相,他的老婆走了过来,蔑了一眼,说道:
“看你这不长出息的样子,一个小妮子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去。我也劝劝你,别再弄村里那一烂摊子事了,得不到好处,当初你花钱送这送那,就是为了当上村长受苦的?我劝你呀,赶紧去把沙发厂管一下,要不,你娘又要过来朝我絮叨了。趁早呀,把咱们厂子搬到盖楼的那里去,别让夏家先去买了地方占了上风。”看到赵滋味没有理他,又说:“你听说没有呀!夏家的小妮子和那个夏开会的事快公开了,要是到了时候他俩一公开,联合起来,他俩在村里都是大学生,在村里还不是呼风唤雨?”
“大学生大学生,我没念书还不是赚钱养家当村长!你们女人就是烦!”
赵滋味急了,捂着胸口从屋里面出来了,这几天他已经够烦了,可还有人在他面前聒噪个不停。赵滋味想出去走走,一脚踏出大门,却撞上了一个人,俩人同时失去平衡,倒了下去。
被赵滋味撞的人倒下之后,想再爬起来,却没有力气,正在地上挣扎。赵滋味也是气急了,正要骂,却发现倒在那里的是夏大爷。夏大爷今天特别显老,身板弯成了个虾米,本来板整的衬衣也掉了几个扣子,头发已经全白了,正在地上努力想爬起来。赵滋味一个轱辘起来,拉起夏大爷,还要往家里拉,夏大爷挣开了他的手,忙忙低了头,和赵滋味说道:
“今晚你大娘做了几个菜,我是来请你过去吃一点的,不知道你有空吗?”
夏大爷说的很小声,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赵滋味很吃惊,朝家里面看了一眼,几乎没有犹豫,说:
“也正好,我正好想喝几口酒呢。等我一会,我去拿上几瓶酒,今晚咱们爷俩好好地喝上他一场!”
说罢,赵滋味起身回到家里,一会,手里抱着一箱子酒,随着他老婆“你得了病就别喝了”的嘱托声,和夏大爷回去了。
赵滋味想和夏大爷并排着走的,可是夏大爷却还是一直低着头,在赵滋味赶上自己时,就匆匆快走几步,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来到了夏大爷家里。在夏大爷的小院子里,门前的桐树还是那么枝繁叶茂,那棵枸杞已经挂满了小红果子。赵滋味来到屋里,才发现,夏大爷家里冷冷清清的,根本没有什么做好的菜,只有几个从外面集上买的现成的猪牛肉和几个小凉菜。夏大爷看到赵滋味的疑问,低着头说:
“你大娘之前看女儿去了,还没回来呢。菜少了一点,你就担待着一点,我就是想和我侄子喝点酒!”
“就咱爷俩,什么不都好说!等我去打电话让我那口子给咱做几个送过来。”赵滋味掏出手机就要去拨电话。
夏大爷慌忙制止了,一下子,夏大爷的眼睛亮了起来。
“滋味,别,就咱爷俩的事,来了女人反而不好办了。”说着,拉着赵滋味做到沙发上,把买的下酒菜都端上来,把赵滋味抱来的酒也给赵滋味满上,“你叔我今天请你,地主之谊,先喝了这杯!”
说着,夏大爷就已经一杯白酒下肚。
赵滋味去拦时,夏大爷已经又拿起酒瓶倒满另一杯。
赵滋味就慌了,说道:
“夏大爷,你就别这样了,咱爷俩好好说说话,不行吗?不喝酒不吃饭咱就不能说说话了吗?”
“没有酒哪成呀?你是说你夏大爷不能喝了?我告诉你,我还能喝,我比你赵滋味还能喝!想当初,为了给村里修公路,连着陪镇长喝了几天的酒,喝到人事都不省了。这镇长就是这样,你得比他硬了,他才服你!”
夏大爷开始眉飞色舞起来,丢了扣子的衬衣也全敞开了,露出了胸膛。夏大爷嘴里含着肉,手里托着酒,和赵滋味在那里侃。
“可是镇长这孙子,太阴险,从背后伤人,竟然把咱们的地都给卖了!叔知道你,你怎么会卖了村里的地呢?都是镇长,卖了地,给安排个过渡期安置费,骗谁呢!不都是咱们地换的钱吗?想想也是,我也是太过分了,从镇长那里抠出了太多东西。现在好了,钱有了,地没了!都怨我!都怨我!”
夏大爷说着说着,一下子流下了眼泪。
说到了这茬,赵滋味也忍不住了,脸黑着,闷着头喝了一杯酒。酒进了肚子,赵滋味才知道,自己带来的酒是这么的辣呀!
“夏大爷,我知道您知道我不会那么做的。卖地,那得村里同意呀!我就卖了一次地,那也是村民代表给签名的了呀,钱,不都给村里修路灯,修运动场了吗?”
夏大爷拿过酒瓶又满上一杯,也给赵滋味倒满了,象征性地朝赵滋味一举杯,“吱呦”一声就喝光了:
“滋味呀,你告诉叔,当村官有什么好的?是国家干部吗?不是!有工资吗?还没你卖一个沙发的钱多呢!受的是什么气呀!卖了地,修好了路,给村里办事,完事到头还得被村民去猜忌。”
“夏大爷你说到坎上了!”赵滋味也一口闷了一杯,“你说,给村里修了路灯,盖了健身中心,我不卖地,能有钱吗?就凭上面拨来的钱?我不去镇上跑,卖地的钱能用到赵家庄?”
说着,赵滋味也流泪了,赶忙又给自己满上一杯,“嗖”的一声喝到了肚子里。
“夏大爷,你姓夏,可是我……我还得跟你说,说说。”赵滋味从桌子的一边挪到夏大爷那边,身子明显笨拙了,伸手搂住夏大爷,“夏大爷,我卖了咱的地,得……得了不少好处!”
赵滋味这个时候很骄傲,满嘴酒气,脑袋已经不大灵光,舌头也不大听使唤。
“村里的活动广场……就在我屋、我家后面,你孙女,要是……要是去玩,多方便!要是前几年,麦……麦子、玉米下来了,我去那里晾干,多方便!”
“就你这点小把戏,村里谁看不出来?”夏大爷挣脱他的手,拿过了酒瓶,给自己倒满了,也给赵滋味倒满,却由于发抖,洒出来了大半瓶。
“还有……还有呢,你没有看到,路灯、路灯,我都修在赵……赵家人的家门口,你们夏家、夏家的人,除了你、夏胜男?——这小妮子——家里,我连夏开会的卫生……卫生室前面都没安。”
“要不夏家的都看不惯你呢。要我说,你怎么着也得在夏倔牛门前安一个。是你把人家大哥逼死的!”
“夏……夏大爷你别、别这么说!我和你,和你是哥们,我才告诉你,我就是,就是,看不惯夏家比赵家强,他凭什么……凭什么就占着,村里的东西,赚了钱都是他的?”赵滋味脸通红,酒劲已经完全上来了,“夏……夏大爷你看着吧!赵家、赵家庄肯定能出人——头地!有这次……这次这个上楼机会,我、我不管还剩不剩地,拿多少钱,我、我就是要把赵家庄,搬上楼!你,你夏……夏大爷办不到,我姓赵的,姓赵的做到了,是我……是我把赵家庄搬上楼的!赵家,在赵……赵家庄还是一把手!”
“行行,反正我也老了,你也有想法,你也不坏,就由着你去吧!上楼也成,上了楼,那也算是光宗耀祖!我不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