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麻布大山一直往西,山峦消失处的地方,就是广袤的洞庭湖平原,洞庭湖如一条长龙在这块古时候称为楚蛮的大地上蜿蜒而行,金黄的湖水一直延伸到长江边际。秋冬来临时节,河水渐渐地干枯了,洞庭湖形成了河港交错的湿地,在北风中隐约裸露出一块一块的小沙洲,沙洲布满成片的芦苇秆,风吹过来,芦苇秆沙沙的响声此起彼伏,仿佛生长在这湖区的熙熙攘攘的割苇人在随处奔波,芦苇花成片挂在秆头,在湖风中漫天飞扬,如粉尘一般吹到哪就飘到哪。天晴的时候,割苇农就开始忙碌起来,大多数人不分男女都头缠着布巾,是防止芦苇花飘进眼睛里头发上,他们脚蹬解放胶鞋推着板车在开裂的河堤边来回穿梭,男人们手中长长的镰刀寒光飞舞,女人们有的坐在芦苇地给孩子喂奶,有的提着长长的瓦罐茶碗。大瓦罐用扁担挑到芦苇场,里面装着湖区特有的豆子芝麻茶。在湖区生活的人们,没有一个皮肤光滑的,全部是被烈日晒得黝黑透红,被湖风吹得如干枯的河道般的那样粗糙。梅香的公公张国爹就是那般模样,如河道边生长百年的老柳树,硬朗的身子骨透着艰辛,如今年事已高,体力早已经不如几十年前那会了,他接过老伴递过的一碗茶仰起脖子喝下,茶水顺着衣衫流湿下来,他嘴里咕噜着:“咸了,老婆子。”老伴啥也弄不清,蹲着仰望国爹喝茶,咧着没门牙的嘴,用手遮着阳光。她皱着眉说:“老头子,这不是个办法呢,如今没人管着这片芦苇,村里这几个人就是割上一个月也弄不完哪!”张国爹无奈地四处张望了一下,从脖子上扯下毛巾抹了一把脸说:“唉,你去喊二兄弟一家来帮个忙吧明天。”
张家大黑狗在河堤上“汪汪”吠了起来,远处干枯大堤传来了摩托声,村里二伢子骑着个红色摩托一溜烟跑了过来。国爹老伴扯开嗓子喊:“二伢子,二伢子,你爹在家不?”二伢子摩托转了大弯停在地边。他反穿着一件短军棉袄挡风,头戴个黑皮毡帽说道:“国爹,啥事?”国爹老伴扔了手上的家伙,踉跄着爬上大堤对着二伢子喊道:“二伢子,你看这地弄了这么久,你去告诉你爹,晚上过来喝杯酒。顺便告诉梅香加两个菜。”二伢子咧嘴嚷道:“好咧,这就去喊我爹,刚在镇上抓的中药,这不正给他送药去么。”说完又是一溜烟突突地跑了。
冬天太阳收得快,西边起了很多的云,太阳钻到云层里的时候,天边还有一抹彩霞。农户们各家都在收拾东西了。风有些冷了,吹在芦苇荡里哗啦啦响,到处是随风摆动的芦苇,忽而往东忽而往西。大堤上走着三三俩俩人,拖着铲子,推着满是芦苇秆的大车咕噜咕噜走着。张家大黑狗倒是特别的兴奋,时不时地在车和人中间穿来穿去,一会儿驻足盯着天边,一会儿莫名其妙地吠上几声。也有人不时的拖着嗓子调上几声。远处大堤传来几声婉转洞庭渔歌:“洞庭呦……芦花啊……妹崽哟……绣着芦花枕啊”。
天渐渐暗了下来,芦苇荡除了四处摇动的苇秆,偶尔可见几只越冬的水鸟扑通扑通飞起,毫无目的窜向远方。湖州围子里开始出现婉转袅罗升起的炊烟。
张国嗲是个十分传统而又固执老头,很多年前在村上还是很风光的,他曾经是湖州管理局割芦苇秆的劳动模范,而且还当了几年村支书记,不过这都是过去的光荣岁月,如今因为在基建中摔断过脊柱,就辞了村支书的位子。他的腰部里面有钢筋固定着。一变天就疼得坐立不是。重点的农活农具都靠老伴帮忙。张国爹家虽然盖了楼房,但是在围子里面不算是大户豪宅,好在他如今已经帮儿子完婚,媳妇是东边乡里的姑儿,祖上一直在洞庭湖打渔为生,漂泊几代人也没个正儿八经落地生根。媳妇梅香可是一副好身段,虽然有了个两岁的娃,但是越发出落得水灵。翠花棉袄掩住两只凸起大胸乳,屁股圆溜溜地走过时,村上人都忍不住要回头多瞅上几眼。儿子那年带回家时,国爹一眼就瞅中这娃是生男孩的胚子。梅香呢也确实是很争气,第二年就让张家抱上胖孙子。如今张国爹是在外面做不动了,儿子张华只得出去打工。好在张华自小跟随他家二叔学得一手好木工活,离家前跟二叔学做木匠,他二叔木匠手艺活在附近十里八乡很是有名。张华学做了几年手艺后就在附近乡里做木匠活,一年半载出去总能揽到活儿,帮别人弄个装修啥的,平常话语不多,没事抽点烟喝个二两酒,整天闷着头干活,一年到头赚钱不多纯粹混口饭吃。
张国嗲的堂屋正中墙壁依旧挂着毛主席大幅挂像,旁边却供奉着天、地、君、亲、师的牌符。张灯时分,梅香把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上了堂屋桌上。张家二兄弟坐在一起,张家老伴拿壶子上满谷酒,二伢子给两位老人倒酒,完了自己也满上一杯,眼睛不时瞅着柜子上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偶尔也瞟几眼在厨房忙乎的香梅身影。几杯酒下肚,国爹嗓门大起来:“唉,老二呀,我这几天总是睡不踏实啊,心里堵得慌!唉……”
张家二叔抿了口酒说:“有湖管局那会儿,我们可算招大集体工了的对吧,现在呢这一摊子又给拆消了。到老了又当回到农民。那时候咱只认割,集体给钱啊。现在割了还得自个儿找卖家去!”
二伢子拍着胸脯插话道:“大伯,这你就不用急。我明天去找找人试试看,我有个表亲在林纸集团负点小责,他出面说好弄几台收割机开过来,我们这个垸子里的苇秆呀,他们全包了。哈!”
张国爹听了蛮高兴,脖子上青筋都看得见:“还是二呀子有本事啊。你看前屋洪胖子,出去几年混得汽车都开回来了,跟着个秘书整天洪总洪总地叫着。可惜我这把年纪,老喽……”
二伢子说:“大伯,华哥也有得一身好手艺……”梅香这时抱着孩子凑过来说话:“华伢说,今年过年回来把河西那片地包下来种意杨呢,不知道能赚回几个银子”二伢子接话:“大伯,明天让梅香去送茶水吧,婶娘难得跑来跑去呢!”梅香边给孩子夹菜边说:“我早上要洗衣服呢!你帮我洗全家衣服我就去送茶!”张国嗲听说起自己儿子浑身不自在起来,叹气道:“我那华伢子就是脾气太倔……”老伴接过话责怪地说:“还不都是你逼的,这一走两年不回,到时候看谁给你送终!还害苦了人家梅香呢……”
天色黑暗中,垸子里闪烁着点点灯火。二伢子摩托“突突”一阵轰鸣载着张家老二走了,大黑狗追着几步狂吠几声,村里有狗附和跟着叫起来。
清晨的雾霭如薄纱蝉翼般盖在田间地头,四周白茫茫一片。一大早村头的大婶嗓门真的很大,喂鸡赶鸭的搞得吆喝喧天。梅香感觉整晚好像只迷迷糊糊打了个盹,没睡踏实。自从她老公在广东打工两年都不回,说是没赚到什么钱。到现在连个电话也剩下只言片语,这段时间老公连电话也懒得打了。梅香想起来都怪自己的公公,过年时候走亲戚家,老头死要面子的人,公公看别人家孩子出去发财了就回来数落自己的孩子。结果父子俩大吵一顿后,过完十五老公就随别人南下打工去了,走的时候丢了句很话给老头子,赚了钱就搬出去。唉,梅香想起来呢也时常觉得特别烦躁。
早上一般她都习惯起得很早,先到楼下把火炉门抽开烧开水,照例起来要做的就是左手拎着个棒槌,右手提着个大桶,里面是全家换下要洗的衣裤。穿过一片毛竹林子,那里有个湖岔拐弯的河道,一般村里的人在没打井以前都在那洗衣服。每次经过后屋旁边的猪圈,听到脚步声,几头大年猪也开始躁动起来,来回拱着栏杆“唔唔”直叫唤,给猪喂食是要等到人吃完早饭后的事情,那时候才开始切猪菜煮猪食。在湖州垸子里,如果不是早出干活的话,一般生活得比较悠闲,睡觉睡到自然醒,肚子饿了就去煮饭,时间往往只有白天和黑夜的区别。梅香自己很清楚,她是做媳妇的,不能偷懒而让人瞧不起,也不能让别人说啥闲话,公公家是很要面子的人。梅香披着个红色翠花棉袄,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小河边,那里还没有人来,每天都是梅香第一个先到这里。这十里八乡都羡慕老张家找了个勤快媳妇。青石板下面是清澈的河水,梅香看着水里自己的脸庞怔怔地呆了很久。唉,容颜再靓有何用,这整整两年老公都没回过,孩子都快到上学年龄了。她想男人了,她有时候真的想男人,脑袋和身体都想。河边对岸有人在洗菜了,水影摇晃起来。梅香开始把公公婆婆昨天满身泥土的罩衣入水打湿,拿起棒椎一下一下捶打起来。清晨的这锤衣声音可以传很远,她全然不顾打破这清晨的宁静,仿佛要把心底里的情绪都发泄出来。“嗙——嗙——嗙”的声音节奏非常的强。河岸远处隐约能听见几句埋怨话飘过来:“丑堂客,这么早就敲么子喽!”梅香全然只当没听见,她自己还一肚子怨劲没地方出呢!哪还管别人睡早觉哦,你们天天热炕头还嫌天早了是吧,我就是要敲……
一个时辰的样子,天大亮。雾霾也渐渐在散去。梅香的衣服也洗完了,该收拾东西回家了。东一家西一家的烟囱开始冒烟起来,有几匹骡子打着响鼻互相摩擦着头。路旁两只狗一动不动在紧紧靠在一起,梅香停住脚痴痴看了好一会,突然从地上捡起块石头扔了过去,嘴里骂了句:“狗日的。”两只狗毫不理会继续呆在那里。梅香脸发热了,头上冒出汗,赶紧提着东西快步走开。河堤边传来高亢婉转的渔歌:“洞庭哟……芦花啊……妹崽呦……绣着芦花枕呀……”
张家老二是个闷头干活的人,他虽比不上老大当过村上支书,但是他能做得一手好木工活。自己老伴去世得很早,听村上老人说是很多年前在芦苇荡里失踪的,这么多年以来他也就再没续弦取后。二伢子高中都没混完就坐在家里,没个正经事做。靠他爹的手艺名气,村上给他弄了个收电费的事做,算是给做村干部当个差,这使他在村里混得还有模有样,做人虽然油腔滑调,可脑瓜子好使。平日里也喜欢跟人家堂客打情骂俏,谁家有个什么事呢,他总爱瞅上几下,红白喜事婚丧嫁娶少不了他的张罗。过不了多久村上就会响起他的吆喝:“收……电……费喽。”每家还得招呼他喝杯早酒。湖州上的人特有习惯喝早酒,早上爬起来喝杯谷酒再出门做事。这几天他更是好不得意,带着村长去县里找亲戚,乖话自己说了人情自己做了,钱呢村里出了,在县里弄了个支持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批字,这可是拿着了尚方宝剑。他表兄的舅舅是林纸集团的办公室主任,二伢子拿着批件带着村长跑去找他,到头来还让人家招待了顿饭,酒足饭饱后事情办成了,村长弄了点土货給人家送上,当然这都是二伢子的主意。人家是大企业上市公司负责人,什么山珍海味都不稀罕,还就稀罕“土”东西。所谓“土东西”当然是土鳖土乌龟了,这些玩意人家中意,没投过饲料没沾过化肥农药的、正宗的土生土长的、没结过婚的“野鳖”可是人家喜欢的家伙,这玩意湖区原来是很多的,而且还没人喜欢吃,是属于村里办事不上正席的东西,只是这些年也不知怎么就变得那么贵气了,弄得村长硬是干了两口水塘,弄上几个村干部下淤泥摸出来的鲜活玩意。
从林纸集团回来,村长喝多了酒,坐在二伢子破摩托一路颠簸得不行,到了大堤护坡实在不行了,两人停下来坐树边休息。村长居然把中午吃的全吐了,二伢子在路边撒了泡尿。村长醉态酣举地说:“你小子还真会糊弄,把那主任说得一愣愣的,啥叫洞庭银针,江总书记说‘好’啊!”二伢子很是得意地说:“嘿嘿,还不是吹牛呗,要不这事咋办!”村长朝他吐了口吐沫说:“江总书记喝过洞庭银针茶吗?我咋没听说过啊!”二伢子挤眉弄眼干笑几声说:“喝没喝过我哪知道啊,不过你不这样说,人家会收下吗?听县里人讲98年抗洪的时候江总书记巡视湖区可能喝过。谁喝没喝过没关系,不管怎么说这事办成了。你说是吧!”村长瞪着布满血丝的眼说:“小狗日的真能糊弄。不过呢,今个儿听那主任说啊,他们早就想来收购,我们今天如果不去,他们也会派人来联系。这是他们集团的战略,公司加农户模式,过几年要把这买下来做纸浆种植基地。”二伢子说道:“你个鸟毛,这能信么?!这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呢,过几天他们开大机器来收割完就了了事,呵呵。”村长叹了口气说:“现在也是呢,年轻的劳力都出去打工了,村里这姑娘婆婆老头能干啥?!”
二伢子又发动了摩托,一边开一边说:“村长,你说咱村谁家妹子最水灵啊?”村长大声说道:“你小子满脑袋坏水,你若真搞了人家堂客,小心人家一锄头挖了你老二……”二伢子不服气答道:“易寡妇家为啥那么热闹,你知道不?呵呵。易寡妇打麻将输了没钱给的,给人,哈。”村长说:“你说这老四媳妇也是的啊,不看好自家男人,三天两头一把鼻涕一把泪跑来告状,她要找易寡妇算账,说易寡妇搞了他男人。”
村级公路扬起一路的尘土,杨树林整齐排列在路两边,时不时随风飘落几片枯黄的落叶,夕阳开始西下。快到村头的时候,村长拍拍二伢子的背,示意他开慢点,村长手机响了。村长接完电话说:“说事还真的来事,狗日的要出人命了,开到易寡妇家去……”
二伢子加大马力穿过围垸的东头,一路狂奔赶到易寡妇家停了下来。此时易寡妇家已经熙熙攘攘围着好些人,大多是些村上看热闹的婆婆老倌。有人看见他们就高调喊道村长来喽,村长满脸的严肃,摆出威严姿势,两手背在后面跨步朝前走去,二芽子跟在后边一路小跑,人群自动闪开一条路来。只见老四的媳妇跳着脚指着易寡妇在骂娘,易寡妇也不示弱,两手叉腰瞪着眼看着她。老四媳妇看见村长来了又开始哭闹起来:“村长啊,你给评评理,这臭不要脸的偷我男人。不得好死的,天打雷劈的。”易寡妇根本就不怕她:“你个婆娘跑我这里闹么子,你有本事管好你男人啊,还不是你男人跑出来整天到处骚!你才不要脸呢!”老四媳妇气得抓起鞋子扔过去,易寡妇躲闪不及,鞋子打在易寡妇富有弹性的胸脯上,易寡妇上前扯住老四媳妇头发两人扭成一团。村长大声呵斥道:“住手,光天化日这么闹,还不嫌丑啊!”两人松了手,却互相指着鼻尖在骂。村长说:“你说她偷你男人,你有证据吗?你没得证据就立马回去,丢丑!”易寡妇来劲了说:“你有啥证据你讲,老娘还怕你不成!你们大家今天都看到了的,是谁动手打了老娘。我家天天有人打麻将,这么多人不偷就偷你男人?!”老四媳妇蓬松着头发跳了起来说:“你还不承认,那天是老历初五,还有老历13,老子在你家后门堵住你们这对狗男女,奸夫淫妇啊!遭天打的啊!你说是不是,你说你说……”老四媳妇说完嚎啕大哭起来:“村长你是这里负责的,你要给我评个理哦。我做不成人了啊……”村长大声喝道:“你要是听我的,就不在这吵了,你不听,我马上喊治安的来把你们都带走。你们到派出所去吵去!”老四媳妇更横起来:“现在谁怕谁啊!你要是处理不公,老娘就喝农药死给你看!”二伢子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把袖子一勒指着老四媳妇的鼻子说:“耶~~~讲狠是吧!?你今天敢喝农药呢,老子就白送你一副棺材。我说句公道话,这村里哪家情况我不晓得呀!?你家老四输了几千元钱还赖着账。现在你家的电费在我兜里还打着三张白字欠条。你如果还在这里瞎吵呢,老子明天就到到你家搬东西去……”二伢子拳头一挥横在那里了。老四媳妇一下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村长对周围人喊道:“都散去吧,都回去了,没什么好看的啊。后天每户派个劳力,把芦苇都送到村上过磅……”老四媳妇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低着头还横着眼在那里站着,人群开始渐渐散去了。天色也渐渐暗淡下来。老四媳妇一边走一边嘴巴还恨恨地唧唧歪歪念叨着:“二伢子我跟你没完,你走着瞧!”远处开始有人在呼喊自己家的人了。村长背着手四处张望几下,易寡妇此刻迎合上来说:“哎呀,真是有劳两位费神了哈,就在这喝口酒吃个便饭吧?”村长朝她摆摆手说:“今个儿不是时候,改日吧!”
张国嗲腰疼得做不了重活,自从割了几天芦苇秆后,这几天走路得靠驻个拐杖,基本上重活就落在婆婆和梅香这婆媳两人身上。好在婆婆是个豁达女人,大半辈子为人做事都看得开,也很看重媳妇,凡是自己能做的都会亲力亲为,待媳妇如闺女。这么好的婆婆成了梅香的依靠,要不这般相待,两年多来梅香跟公公婆婆一直能住一起呢,梅香有时心里落寞点,但是对待老人也没啥埋怨。自己能做的都很主动承担。只是这日子过着就是有些闷,婆婆是过来人,她觉得媳妇嫁到张家呢有些委屈,没享到什么福,所以尽可能对人家好。张家儿子又长期不回来,这老人呢将来还也只能依靠梅香,所以也是不敢得罪媳妇。梅香对村里不是很熟悉,她是外乡人嫁到本地,也不太和村里姑娘婆婆扯闲谈,村上这家那家有时候来串门都是婆婆招呼着,她的话不多基本低头认真做事,别人问啥也就答啥,婆婆总是在别人面前夸她能干。梅香平日里走动多点的也就是张国嗲的二兄弟家,她喊二叔。二叔经济条件好点,加上儿子二伢子人也灵泛,跟自己老公也是好兄弟,梅香自然有事就喊二伢子来商量。
这天二伢子在张国嗲家吃中饭,梅香和婆婆带着孩子在喂饭,国嗲两杯酒下肚话多起来:“二伢子啊,你爹的腿好点么。”二伢子说:“怕是好不了了,这个医生说是风湿老骨病,那个郎中说是痛风病。药弄了不少,就是没效果。怕做不了几年事了呢!”张国嗲说:“那你还不早点找个女娃,要你嗲帮你成个亲算了撒。你爹好早点了个事哦。”二伢子笑道:“现在的女娃不好找呢!睡倒是睡过几个,就是找合适难。”梅香一边哄孩子睡觉一边接过话说:“莫是你眼光高哒啊,挑花眼喽!”二伢子说:“我一点也不高,能像你这样子就满足了。”梅香笑了起来,脸上泛起红晕。张国嗲身体不舒服,喝了两杯酒就睡觉去了。二伢子还在正在兴头上。梅香帮二伢子又倒满酒说:“二伢子,你跟华子是兄弟,我问你个事啊!”二伢子眉飞色舞地说:“嫂子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说。”梅香叹了口气道:我家华子是咋的呢,手机也关了。这一个多月没消息了。“你看啊,我公公呢跟华子吵架,华子赌气一出去就是两年。现在呢,公公这身体又不能做事了,这娃又快三岁了。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呢!”二伢子用手摸了一把嘴巴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莫急,有啥子事呢叫我就是咧。”梅香愁眉苦脸说道:“我想去广东华子那里,一家两口子也能在一起撒。可是呢,公公婆婆你看这样子又没得个人照顾,还有个娃这么小,唉……这事真开不了口了。”
二伢子摇晃着脑袋说:“你说的也是啊?我跟他打电话也不通了,这人是死是活在外面总得有个信啊!梅香你不急,等我收完芦秆结算完就去趟华子那里!”梅香脸色转晴,高兴地说:“那就太好了!”
午饭过后,二伢子借着酒力站起来脚有点不听使唤,梅香想扶他,二伢子顺势碰了一下她的屁股,梅香赶紧让开。楼下公公房间传出几声咳嗽。
割芦苇的日子对村里甚至对县里都成了个盛典,一大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温和。大车小车来了很多头头脑脑,镇长还有副县长都来了,要搞个什么开工剪彩仪式。十台高大的收割机一字排开,每一台机器上挂着红绸子,那家伙真的威武,光车轮就是一个人那么高,整齐气派地摆放着。村长头一天就通知了,今天不管男女老小,能来的都来看。会场上彩旗飘飘,鞭炮声阵阵。镇里学校组织的腰鼓队方阵英姿飒爽,随着变化的哨子声有节奏敲打着,边打还不时变化着各种队形。村民们拖儿带女的熙熙攘攘围着一大圈人,也不知道是动用了多少车,光卡车拖人就拉了十几台。因为这片芦苇涉及两个乡镇好几个村,人们最后一次欣赏这一望无垠,风吹像波浪一样起伏的芦苇滩。上午9点,领导开始讲话了,一个讲完接着另一个讲话。村上按照上面的安排,把当年县湖管局的老领导,还有做过贡献的老劳模请到前排就座,张国嗲他们几个被请到前面长条椅坐下,县里领导还走过来跟他们一一握手。对张国嗲来说,这可算是一种崇高的待遇,他虽然不太明白当下做法,但是他感到上头也还没忘记他,国嗲高兴得胡子都翘起来,他觉得很有面子,这么多人就安排他们几个当年的老劳模坐椅子,这可是上头选了又选的。梅香则扶着婆婆站在人群里。领导讲话内容她们听不太清楚,只是隐隐约约听到好像改革改制,厂地合作联营,好像要把这片湖州卖了给林纸集团做基地什么的。村民大多要做的就是鼓掌,看到前面人开始拍掌后面的就立即跟着鼓掌起来。
领导讲完话后,接下来就是剪彩,又是一阵鞭炮齐鸣,鼓乐升天。十台大型收割机开始启动,随着“轰隆隆”的巨大声响,收割机喷出股股黑烟,慢慢驶向干枯的芦苇荡。随着机器巨大的轰鸣声,直见高高的芦苇秆齐刷刷地倒下。张国嗲没见过这个场面,几乎看呆了。收割机慢腾腾所到之处,广阔的芦苇场开出一条笔直的路出来,路两边是整齐的倒放的芦苇秆,偌大的地方慢慢开出十条笔直的道路,仿佛神仙挥笔在写十个巨大的一字。人们开始欢腾起来,纷纷朝着收割机涌过去。林纸集团派有专人围护四周,以免群众靠得太近而影响施工,村长和二伢子也戴着红袖章跑来穿去。梅香觉得既兴奋又好奇,拉着婆婆随着人群走着看着,她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热闹场面,脸上笑得像朵绽放的菊花。婆婆走不太快,于是她们俩找了个高点土坡处站在远处看。梅香一眼就发现了人群中的二伢子,兴奋得挥动双手大喊:“二……伢……子!”二伢子也看见了她们,兴冲冲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你们也来了啊。”他手朝远处一指说道:“看见吗,这么大的家伙,从德国进口的。这可比手割强百倍呀。”二伢子神气活现,眉飞色舞的神态,好像做了件什么特别伟大的事情一样。梅香笑呵呵地听他指手画脚地讲解,觉得她面前站着的是个学问家一样。张国嗲用手遮着光线看了很久,自言自语喃喃地说:“这家伙好使,人不中用了。”
轰鸣的机器加上鼎沸的人声,惊起远处的候鸟一字飞向天际。芦苇滩,干枯的河滩渐渐裸露出原始的肥沃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