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偷吃的小孙女都上完小学二年级了,跟爸爸回来,给农忙的家里搭把手。父女两人先坐船再爬山,过了半山到房屋渐密的路段,已经接近中午。芋儿在路上走,大家认得是城镇里来的小姑娘,家门口抱孩子的,田里摘菜叶的,都停下来亲切地跟芋儿爸爸打招呼,用山里话问,是你的女儿呀?哟,又长这么大了!衣衫破旧的小孩子,也都站立着,脸上沾着泥土或是鼻涕,呆呆地盯着芋儿看。芋儿真想催大人快快走,可不守礼节哪行。一片竹山,整个村都是一家人,莫说下竹山这么些人,就是上竹山的人来了,也都论得上亲戚的。爸爸教芋儿管这个叫六婶,那个叫三哥,芋儿声音细细的,叫过的人,一转眼就忘了。
正寒暄着,听见家门口的妇人大声地跟前头来的人打招呼,本来在路上走的,也把路让开来,于是芋儿便看见了一个深灰色的佝偻的身影,顶着破旧的草帽,挑着压弯的扁担,略有点罗圈的腿支撑起松垮磨白的灰布长裤,交错迈着缓慢而紧凑的步子,身子微侧着一步一颤地走了过来。爸爸拉芋儿站到路边,自己则躬身大声向老人问候:“老节伯,又挑柴啊。”老人抬头看见是爸爸,边答应着边要把担子放下来,爸爸连忙帮扶,又指芋儿说,这个是芋狗,梓均,老节伯就说,哦,哦,芋狗回来了。爸爸对芋儿说:“这个是七叔公,还记得没有?喊七叔公。”芋儿便叫。爸爸说,大声点呀,七叔公听不见。芋儿便大声叫:“七叔公!”叫完脸有点发红。七叔公忙连连点头,说欧,欧,还说了两句听不懂的山里话,芋儿懂得是道好的意思,也答欧,欧。桂林话和山里话的“哦”或“欧”,就像“哎”,都有应答和认可的意思。老人一张慈眉善目,笑起来微咧着没了门牙的嘴,像个瘦削的弥勒佛。待七叔公要重新挑起担子,爸爸又帮着扶好,让老人先过了,并大声叮嘱着:“慢慢行!”意思就是“慢走”。芋儿跟爸爸继续上山,又回头去看七叔公,那小小的灰色背影被身后起伏的担子挡住了大半,似乎每走一步都快要在倾斜的山路上栽倒。芋儿悄悄问爸爸:“那么老了,还要挑柴呀?”爸爸说:“那不,有什么办法?太穷了。山里快点修上一条路就好了。”芋儿还不知道修路和致富之间的伟大联系,但觉得有公路了以后回山里来也不用这么费劲了吧。
到做午饭的时候了,各家的烟囱里都升起白烟来,飘飘袅袅,又很快迷失在竹山的青翠里。芋儿透过层叠的芭蕉叶,仰头望见奶奶已经站在门前的柚子树下等候,便大声叫起来:“奶奶——”奶奶也招手说:“欧——”
第二天一早,芋儿就想跟着爸爸和哥哥们上罗汉果地里去,姐姐对她说:“昨天下午慧姣不是来讲今天找你耍的?”芋儿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姐姐说:“你下去找她吧。你晓得她家在哪吧?”
“晓得的。”芋儿就自己下山去。
慧姣是芋儿过年回来认识的朋友,一知道芋儿回山里来,慧姣做完事就来找她了,说是今天可以带她去河边看捉鱼。慧姣家不难找,就在芋儿奶奶家门口的山路一直走下去的路边。芋儿上一次去是正月里,吃完晚饭上慧姣家的阁楼里看她大哥新捕到的猫头鹰。慧姣家比奶奶家小,阁楼也不如奶奶家的干爽整洁。清寂的黄昏里,慧姣的妈妈和哥哥弟弟围在灶门口烧着火讲话,四周都暗着。记忆中,慧姣家的正月是比别处更孤单些的。
芋儿走在清晨新鲜的空气里。这片山虽都叫竹山,却并非满山都是竹子。出了竹林,小路往往伸向茂密的树林间。黄土的窄路环抱着山体,手边沿山坡向下而密生的,有时是高大的米椎树,枫树,苦楝,而更多是人工种植的笔直葱翠的杉树。杉树的叶子像针一般细长,四季常绿,木头是做家具的好材料,是山里人的一大经济支柱。山里人管杉林成片的山叫青山,伐木后未种杉树,而长出各种小树的山叫花山,又有那高而不生树木的山叫草岭。芋儿从这边看得到的最有名的草岭是登云山,山腰环绕着缥缈的白云,山上面没有一棵树。“有雨山戴帽,无雨云拦腰”,这是乡下人常说的谚语,云在半山,说明今天该是个大晴天。走到开阔地,路旁多是高低不齐的菜田,有的种了灌木作篱,上面爬了牵牛花,点缀着山莓,园里的丝瓜、豆角、黄花菜之类也时不时探出头来。芋儿路过一片菜地,突然听见有人在哼哼地叹气,她诧异地走上前,一看竟是七叔公跌倒在地里,淋菜的长瓢扔在一边。七叔公一只手撑着起不来,很痛苦的样子。芋儿吓了一跳,慌忙转头去看四周,却没有一个人。七叔公勾着头,微微喘着,佝偻的身子更弯了。
芋儿又觉可怜,又有些害怕,小心走上前去,叫了一声:“七叔公。”
七叔公也看见她,抬起一点头说:“芋狗是吗?你去,去喊个人来。”
芋儿如释重负地赶忙转身往回跑。一路上有几户她不认识的人家,门敞着,却不见有人进出,只有母鸡领着鸡仔到处啄食吃。芋儿犹豫着不太敢过去叫人,可是再跑回奶奶家去又怕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跑向靠路最近的一家,把母鸡撵得生气地飞起来。芋儿凑到门口朝幽暗的屋里问悄悄问:“哪个在屋?七叔公跌倒了。”也许是声音太小,也许是人都趁早忙活去了,没有人答。芋儿在屋子旁边绕来绕去,七叔公痛苦的样子又出现在芋儿脑海里了,芋儿急得不知道怎么办。自己刚才怎么不先扶他一把?说不定还能扶起来,让他舒服点。想到这里芋儿站不住了,又转身跑回菜地去,快到菜地时看见慧姣正从下面走上来找她。芋儿远远地冲慧姣喊:“快点,七叔公跌在地里了。”慧姣一听也赶紧向菜地里跑去,两人跑到七叔公的菜地边上,七叔公却不见了,只有桶和瓢歪在地里。
“啊呀,刚才还在的。”芋儿惊说。“可能有人来扶回去了。”慧姣安慰她,一边扭头看看四周有没有刚离开的人。可是芋儿直摇头,有点像辩解似的肯定地说:“我才刚刚跑回那边,都没看到有人。”慧姣拍着芋儿的手臂劝慰道:“不怕的,这个时候地里头一般都有人的,而且七叔公家就在那边一点。”慧姣说着往前一指,芋儿顺着手指的方向走两步,果然看见有两户人家就在离菜地百多米远处。刚才为什么没有看见呢?她慌慌张张,只懂得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跑,却不知道应该先往菜地另一边看一看,或者问一问七叔公最近的人家在哪里也好啊。多么迟钝,多么不懂得变通!
芋儿的脸有些发麻,便一直扭着头,假装仍在好奇地观察那两家的房子,好像能从外表看出来七叔公被扶进去过的痕迹。而慧姣只是拉着她的手,笑着说不怕的不怕的,肯定有人扶回去了,不然能到哪里去嘛。见芋儿闷声不语,又说:“你要不放心,我们过去他家看一下不得了?”
芋儿忙摇摇头,半晌才小声地,慢慢地说:“不去了吧。”说话时仍然没有完全转过脸来。被树林过滤了的夏天的风拂过她微烫的面颊,有种忽有忽无的凉爽。芋儿站在高高的菜地边上,伸头往深深的山沟里看。泉水正落向碧绿的芭蕉丛里去,在翻动起伏的蕉叶间,在看不见的幽僻的深处,哗啦啦地吟唱着。
芋儿睡前忍不住把这事告诉了姐姐。讲到自己没有找到七叔公的家,也没有喊来人这一点时,芋儿很想含糊地带过去,或者编个什么理由也好啊,就说自己是不认得路的,要不就说大声喊了人也全不在。然而芋儿故事编得很蹩脚,闪闪烁烁,修修补补,越是不想提的,越觉得需要多解释两句,结果就像是在伤口周围绕圈,反把痛处突显在了圈里。
“我还不晓得你,”姐姐说,“肯定是又不懂找人,又怕问,扭扭捏捏的,什么忙也帮不上。”
芋儿一听,简直气得眼泪都要在眼眶里打转转,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嘟着嘴恨恨地说出一句:“早晓得我就不讲给你听!”
姐姐见芋儿气成这样,倒觉得好笑,也懒得哄她,就接着问:“七叔公跌成什么样,严重没有?”
芋儿决定要像没有听见一样,问什么也不答应。姐姐于是自顾自地说起来:“七叔公年轻的时候听讲也好能做事的,人又善,对哪个都好,攒了点钱,自己也不花。他的孙子德全和孙女兰芳读书的钱,都是他出的——兰芳,你见过吧?我们都喊她兰妹妹的——到老了,也都不歇着,还天天种地啊,挑东西出去卖啊,真是辛苦一辈子……”
芋儿静静听着,眼前又浮现出七叔公那小小的,佝偻的背影。芋儿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再机灵点,大方点,就好了。
第二天,芋儿一个人在阁楼上画画,听见伯妈在天井高声招呼:“哟,老节伯,你来啦!”趴到窗边看,原来是七叔公由家人搀扶着上家里来了。芋儿心里一慌,想要躲起来,又因自己是在阁楼里,一动地板咚咚闷响,就没有动。农村的厅堂没有天花板,抬头可望见高悬的屋脊,屋正面是两边开的四页木门,朝天井大敞着,堂屋两侧卧室顶上的阁楼有两扇窗也冲天井半开着,芋儿就在东边的窗下,堂屋里说话听得很清楚。听了一会,下面的气氛很友好,听懂大家似乎让七叔公好好休息,七叔公说没事没事。七叔公又说:“芋狗跑来跑去的,累着啦。”芋儿才知道是来道谢的,这下自己更不好意思露面了,轻手轻脚地坐回画前,竖起耳朵半懂不懂地听大人们在堂屋寒暄。
跟着来的男孩子是七叔公的孙子德全,已经读完初二,再有一年考上高中,就该到县城住校了。大家都大声夸德全这孩子不错,七叔公应声说德全可以,蛮懂事。山里老人说话腔调拉长,爱重复,七叔公说上好几句,才听德全应一两声。芋儿的爸爸问德全:“弟,这回期末考试,你考好多分啊?”
德全还未答,七叔公听清了,抢着说:“语文……考了个91分,数学——数学是89——”
“86罢。”德全大声纠正着。
“——欧,86,没上90,”七叔公点点头,拿手指一指德全,仿佛要收回一点嘉奖,“这个低点。”
“不错啊!”爸爸夸赞道。
德全虽不愿意爷爷过分表扬他,却也决心要留下个好名声,就像所有自认是因为粗心而不是愚笨而考差了的学生一样,申辩道:“数学那道题我会做的,哪晓得我把答案写在草稿纸上面,忘记抄了。”
“是吗?粗心了呗!可惜啦!”爸爸说。
七叔公听见说粗心,又接上话来:“粗心,你讲你粗心,老师就多给你两分没有?到明天——啊,你去县里头,读高中,你问你叔——你叔是县里头的老师,你问他,你讲你粗心,得不得——”七叔公一口气说了很多,又咳嗽起来。
爸爸和伯伯仍夸德全已经很不错,读完高中,说不定还要读大学嘞!又都说做爷爷的真是不容易,一大把岁数,自己什么也不求,一心想着孙子和孙女,将来德全必要记得孝顺爷爷。七叔公有一会儿没说话,再开口时仍接的是先前的话题:“明天嫩弟还要读得好呢!”大家也同意说嫩弟这孩子不错,虽然刚上一年级,却已经看出是读书的料。七叔公又语气和缓地说:“娃仔能读起书,我们有什么苦的?阿德(指芋儿爸爸),你就是个能干的——啊——出息!你看现在,哪个都没得你们芋狗好——”爸爸忙笑说没有没有。大家这就又想起芋儿,开始找她。挨糟,芋儿想。下次,下次吧。芋儿咬着画笔。大家互相问着芋儿到哪里去了,七叔公大声地咳嗽着。芋儿有些坐不住了。
“是不是又跑去找慧姣了哦?”
“刚刚才看见在的,没在桂芳屋里头?”
“桂芳去菜地是不是跟去了?”
“桂芳一个人走的哦,莫是又爬楼高头去了——哎,来了来了,这不是?你跑到哪去了,芋狗?”
“芋狗,来来,快喊七叔公。七叔公专门来看你哦!对啦,给七叔公看下你画的葡萄!”
七叔公看见慢慢走过来的有点害羞的芋儿,点头笑了,咧着缺牙的嘴,眼中满满的温良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