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之前的某一天,当潘·格尔曼站在自己卧室的窗前默默凝望大海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此刻他心里想些什么。他似乎于冥冥中捕捉到了新婚之夜梦境的含义,那个忧郁的瘦削的死神口吐预言,眼睛里散射出凌乱的莹蓝。他苦笑着,头无力地倚到了窗框上。海风吹过来,比泪水更咸。他注视着画幅中的自己,追忆着再也不能找回的岁月,在满怀酸楚的浸泡中迷迷糊糊地跌入睡眠。
那个少年便幽灵一般来到他身后,在浓雾中吞吐着轻微的呼吸。他惊悸地转过头去,心底却平静异常,仿佛这刻是他一直等待的。“你真的是传说中的死神吗?”他在心里发问。然而,仿佛能听到被藏匿的话语,少年摇了摇头。那个天才的预言家用无限哀伤的目光凝视着潘·格尔曼,口唇张了张。他的心猛然悬了起来,准备聆听命运下一步的宣判,可是少年却转身后退,隐没在比死还冷的雾中。
潘·格尔曼醒过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渴望再度睡去。他惊讶地发现,眼前一直挥之不去的拉玛的影子忽然变淡了,不再像笼罩头顶的积雨云。他细细琢磨着这梦的意味,和梦中那个似曾相识的少年。少年有着和他一样黄金色的发与碧海般的眼,只是比他苍白和纤弱许多。潘·格尔曼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上午,想了太多的事情,却没有一桩能想清楚。女仆送了午餐进来,他仍是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刀子和叉子,任由它们没礼貌地在盘子上撞得叮咚直响。午饭很丰盛,可他只咽下了一小半,自从拉玛把厌倦写到脸上那天起,他的食量就像过季的花朵一样开始萎缩。所以很久之后,当他终于决心要重新回到船上、迎娶大海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走出这座他曾引以为傲的巨大建筑了。这些年来他忍受着夜以继日的折磨,他瘦了,他变得迟钝,目光染满呆滞的幻影,他经常听见骨骼呻吟的声音,听见血液在喘息,心脏跳动不再强健有力。是的,他嘲笑着自己,如今的他又凭什么去同大海这个桀骜不驯的女人亲近呢?
吃过午饭,心情越发沮丧了,他又躺上床,试图睡一小会儿,邂逅那个少年,再得到一点神灵漏下的至理名言。可是直到睡醒,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梦。他睁开眼睛,天色昏暗,细雨泼洒在灰蒙蒙的海面上,地平线涌动着海浪那清晰的白色背脊。他竭力搜寻刚才的记忆,却只找到一段空缺。于是他下了床,披上一件丝绒斗篷,站到了那副肖像面前。肖像中的自己饱含着盈盈的笑意,眼睛中却充斥着空洞的忧伤。他为这个发现感到震惊和难过,他转过身,径直走向盔甲。他抚弄着盔甲头顶柔软的羽毛,想起他的祖父、祖母和父亲来,这无疑又勾起了心底不可解释的谜。
多年以前,也曾有过谣言,说潘·格尔曼是他父亲在风月场寻花问柳后偶得的产物,跛子听了暴跳如雷,抓起剑就要和那些嚼舌者拼命。尽管这种说法最后被当事人否定了,然而还是给他敏感的心灵带来了深刻的阴霾。触摸到盔甲冰冷的金属使他打了个寒颤,他又把斗篷裹紧了些。
潘·格尔曼在房间里无所事事地消磨到晚上,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他从一只锁得紧紧的箱子里取出了一个精致的银盒子,盒子上嵌着流光溢彩的红宝石和珍珠。这只盒子是他一次远航印度的收获。当地人告诉他,里面装的是一种花朵的灵魂,它能使人忘记烦忧,让人在活着的时候就去天堂走上一遭。当地人黝黑的面膛上带着固执的庄严,一边说,一边向远处一指。仿佛应了某种神秘的咒语,顺着这方向,潘·格尔曼看见了一堆重重叠叠的怒焰燃烧在燠热的谷地里,那种美丽而壮伟的景象使他记忆犹新。不,不是火焰。是大片烂漫的花朵,金红金黄,迎风招展。阳光铺在花瓣上,如同映射在无数面小镜子里,光芒四散。后来,这只盒子就一直辗转在他各式各样的口袋、箱子与柜子之间,他从没忘记过它,经常拿出来把玩。只是,他始终对它抱着某种敬畏的态度,不敢轻易尝试,因为那个当地人在把盒子交给他的时候,用令人无法忽视的肃穆声音告诉他,去天堂走一遭的代价是——从此沦入地狱。
潘·格尔曼把盒子贴紧胸口,用心感应那些神秘花朵的絮语。他想,如果这世界真有天堂,那么,现在他也该去走上一遭了。他和拉玛一样,从来不信神。他们不信万能的主,不信慈祥的父。他好想抱着嘲弄的态度去看看,这哄得世人神魂颠倒的天堂,到底是何种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