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爱伦拼命摇着头,忍不住想大叫,可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本该被宣泄的情绪全都哽在胸口,堵得他濒临窒息,然后他不可遏制地从昏迷中醒了过来。身下依然是冰凉的石头地板,上面布满了母亲留下的殷红的血迹。面前依然是他祖先的巨幅肖像,画上的男人似乎正用孤注一掷的忧伤目光牢牢地盯住他的眼睛。
爱伦没有想到,自己在这个城堡的禁室中已经昏迷一整天了,他像一个迷途者那样流浪在杂乱无章的梦里。其实他早就可以醒来的,然而他自己不愿,梦令得他宁可继续沉沦。那些新鲜的梦如同坠落的天堂,兜头笼罩了他。在梦里,他可以自由地控制声带,就像运动自己的手指。
梦里浓雾弥漫,爱伦环顾四周,不知从何处涌来的光亮亲吻着他湛蓝的眼珠。然后他看见了潘·格尔曼,隔着一百多年时光的深渊,他清楚地看见了早已不复存在的祖先。他激动万分,想冲过去,想大声告诉眼前这个神气的男人,自己是多么羡慕与崇拜他。可是,在这个虚幻的世界,他仅仅只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出现,无可奈何地观看着潘·格尔曼早已被预设的命运。
他看见童年时的潘·格尔曼吃力地拔出剑,寒光流转脸上,捉摸不定。他看见少年时的潘·格尔曼驾着火焰一样的烈马在荒烟蔓草间驰骋,跛子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看见青年的潘·格尔曼站在快要被暴风骤雨倾覆的帆船上指挥若定,一船暴躁的水手都像宠物一样听话。他看见潘·格尔曼在舞会上热情迸射的眼神,微带醉意的迷人笑脸,拉玛面具下的双颊通红且滚烫,两个人在舞池中越搂越紧,似乎再也没有谁能把他们分开。他看见狂欢的婚礼,以及客人散尽之后这座巨大城堡的阴森与冷清,潘·格尔曼****着毫无缺陷的躯体与拉玛纠缠在一起,享受这今生最后一次的幸福。他看见潘·格尔曼站在窗前的抑郁神情和日渐消瘦的身体,看见潘·格尔曼陷入鸦片不可自拔……最后,他目睹了一场意外……那一刻他醒了,他拼命摇着头,忍不住想大叫,可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本该被宣泄的情绪全都哽在胸口,堵得他濒临窒息。
爱伦怔怔地站在房间中间,感觉似乎一切都凋敝了,而一切都开始新生。四面墙壁像海浪一样不可阻挡地涌过来,又像潮汐那样争先恐后地退却。他惊慌失措,默默呼唤着梦中的祖先。一片浓雾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他忽然就发现他和潘·格尔曼是如此贴近,甚至可以合二为一。那个越来越憔悴的画中人昂起头,目光已变得散漫而空洞,让爱伦心痛如绞。爱伦冰凉的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这才发现自己的力量是那样渺小,渺小得永远得不到一份信任。
他好想变得强大,冲出这生生世世的禁地。爱伦的掌心已经汗湿了,一绺金发不安分地垂在脸前。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盔甲上,那副坚硬无匹、完美无瑕的盔甲。当年潘·格尔曼的祖父见了它一面之后,害了足足三年的相思病。这副盔甲恶名昭著,传说中谁拥有了它,就会很快遭遇不测。至少这诅咒已应验在四个人身上。埃蒙森亲王在得到它的第二年里,就惨死在宫廷争权夺利的斗争中。实权大臣贝拉德兴高采烈地将它据为己有,不出十个月,就患上了一种怪病,全身发黑肿大,口中吐出恶臭的黏液,水米不进,辗转呼号了四天四夜才咽气。然后盔甲又归了凯斯金斯将军,就在将军气宇轩昂地穿着它检阅皇家卫队时,年轻的祖父不经意间瞥见了它,顿时如遭雷击,目瞪口呆,视线再也移不开。回家之后,他就夜夜失眠。他发誓总有一天要让它成为他的第二层皮肤。他的机会出现在三年之后,一天凯斯金斯将军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后来有人在护城河中发现了他的尸体,已经腐烂得面目模糊了。祖父卖掉了乡间的两处地产和三套别墅,用这些钱上下打点,终于把盔甲弄到了手中。那天晚上他抱着它流出了喜悦的泪水,这种感情不亚于许多年之后他抱着新生的儿子时那种激动。一年之后,他失去了他的右腿。
爱伦的心里忽然澎湃起了难忍的欲望,这欲望将他烧煮,使他不能自持。我是他,我是他,我有他的强健与他的不羁,我将穿上这盔甲,我将驰骋在骏马上,我将带着中国的罗盘针,把船驾驶得如同骄傲的鲨鱼。我便能摆脱这些厄运,我将使他得到幸福,我便是他,我拥有无尽的海洋。我戴上这头盔,披上这胸甲,我把我的手和腿严严实实地藏进钢铁。我同这盔甲已经融为了一体,在盔甲里,我感到了他的气息和他的包围。我的眼前是七色的光线。窗外,灰雾朦胧的海平面上正透出一个阳光灿烂的明天,一叶扁舟轻快地从天边掠过去了,如梦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