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是头鲸。
正以不触发防卫系统的最大速度在海洋里冲刺,但却无法一直保持下去。因为要不时放缓速度来觅食,或是浮上去换气、喷潮,就像头真正的蓝鲸那样。
在领域里,就得这般万事小心,尤其是以广阔大洋做场景的。其耗费的资源难以想象,绝非某个公司或者个人能负担得起。所以就不难猜出这片领域的归属了。也正是如此,防卫系统才会异常的敏感——只是不小心超过了蓝鲸的游行速度,便有一大群逆戟鲸被激活,在附近的海域里游荡。于是我不得不越发地谨慎,不然一旦被它们缠住,无论是这里,还是现实中,都将在劫难逃。
这不禁让我想起刚入行时的那段惨痛经历。哪怕时至今日,畏惧依然像海水般浸泡着我。确实,也只有菜鸟才会无所畏惧,高喊着黑客精神,用生涩的技术肆意妄为。
理智在不断劝阻我要放弃,好奇心也已耗尽,但老卡开出的条件却让人欲罢不能。那个老混蛋!如果最终真能解开谜题,我绝对要让价钱翻倍!
然而至今仍毫无头绪。这与技术水平无关,因为根本就无从下手,甚至连目标线索都未能找到。
这领域实在太大了,很难辨认出方向。不管游多久,放眼望去,都是一片蔚蓝。天空虽然明亮,却瞧不见太阳。我只能将自己的识别印记伪装成身子上藤壶,不时刮蹭下来,以此标记搜索过的区域。
水面之上更是死气沉沉的,别说海鸟,连丝风都没有。这也预示着方圆附近不可能有陆地存在,哪怕是个浅滩小岛。
可提示的线索又偏偏是座该死的陆地建筑——摩天大楼!
它有些眼熟,那浓郁的哥特风格肯定在哪里见过。不过意识传送的后遗症让人无暇他顾,脑子里就像塞满了生锈的铁钉,连嘴里也是一股子的铁锈味,涩得发冷。
而这一切还都得从一早说起,我和掮客老卡约定在老地方见面,所以只预热了下透平机,对计算机做了简单的润滑维护后,便草草出门了。
从家到市中心,大约要三个小时的车程。坐飞艇会快一些,但我信不着那玩意儿。而且需要身份信息,那会让行踪有据可查,尤其现在市区还在戒严中。毕竟干我们这行的,都是见光死,必须把真实身份隐藏在黑暗之下,时时低调,处处警惕。我还会不定期地更换住所,混迹在流动人口较多的郊区和卫星城之间。
说实话,如无必要,我实不愿和那老混蛋打交道。他就像个吸血鬼,贪得无厌,总能把利润吃得死死的。无论是买进还是卖出,和他的交易,我就从未占据过主动。但他确实是最顶级的掮客:所有最新的科技设备、硬件总能在第一时间拿到,而我盗版的软件,也大都是经他手贩卖出去的。
所以如果这城里除了官方,还有谁能搞到爱达七代超级计算机的解体配件,那一定非他莫属。当然,前提是做好被压榨的准备。
我比约定的晚了几分钟,因为搭乘的地铁在中途爆了缸。这种事故时有发生,但没有财团或部门愿意在公共事业上投入太多。好在人们早已习惯,只是排出的大量废蒸汽呛得人不太舒服。不少女士的羽毛帽子,更被热浪熏得打起卷。每个人身上都多少染上了些废机油的味儿。
而当我带着这一身臭味出现时,老卡正坐在靠窗的角落里吸鼻烟。“五分钟。”他猛吸了一口说:“你知道我一分钟能挣多少钱吗?”
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一上来就让你觉得欠他什么,好在之后的讨价还价中占得先机。接着,他连打了几个喷嚏,嚷道:“你他妈什么味?”
“习惯就好了。”我一屁股坐到他对面,身下的椅子发出不满的咯吱声。
这是个紧挨着中心车站的咖啡店,小得能淹没于往来的人群里。不过位置不错,从我的方向正能望见爱达计算机大楼楼顶的时钟。可惜那对颇具历史感的指针已经停止,时间被固定在翌日拆卸的时刻——上午八时。
我突然感到种莫名的悲凉。即使官方反复强调,这将是里程碑式的变革,可从一代开始,它便承载了太多的记忆。随着内部计算机越来越庞大,大楼也几度返修,扩建。而我之所以会入行,也源于幼年时对爱达五代的一次参观。那些黄铜管路,合金齿轮以及釉亮的陶瓷轴承,都美得不可方物,瞬间便攥紧了我的心。哪怕时至今日,仍像海盗的宝藏般,在记忆的深处闪闪发亮。
“她可真是个美人儿。”老卡把我从回忆中唤醒。
“谁?”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他笑起来,样子很猥琐。
这个老混蛋肯定练过读心术之类的黑魔法,所以才总能一把就掐住人的死穴。他早晚得被烧死。我暗自诅咒,又不想被他牵着鼻子走。于是掏出准备好的卡片样本,推了过去。
“这是什么?”他把打孔卡摊开,依此举起来,对着阳光查看。
“上次你找我破解的那几个软件。”
“我好像付过钱了。”他撇了撇嘴。
“但这和上次不同。是********,一劳永逸。”我又瞄了眼远处的大楼,耐着性子解释说:“我们现在之所以需要反复破解同一个软件,主要是因为云技术的普及……”
“行了,甭给我上科普课。”老卡吸了口鼻烟说:“如果连获得查尔斯·巴内奇终身成就奖的技术都不了解,我也别在这行混了。说真的,也就你们盗版商,可能没人不喜欢云技术。它让个人计算机变得更小巧。不用再插入成千上百个打孔卡片,就为了运行一个软件。除了必要的储存,只要一张认证卡,就能连到软件商的服务器上,享用软件服务。”
“瞧见没?”他边说,边掏出个怀表。但那玩意儿比我的手掌还大点,很厚,像块月饼。他“啪”的一声弹开表盖,随着一阵轻微的齿轮啮合声,怀表又变大了不少。“最新的、怀表式便携终端。没有云技术,可实现不了。”
“它怎么读取打孔卡?”我上下摆弄起怀表。摊开后,它有了个精致的九宫键盘。表盘被推上去,成了个投影屏。发条键则是无线电旋钮。
“轻点!这还是内测的限量版。”老卡叫道。“看见左侧的小孔没?他们升级了卡片,二维变三维,改成圆柱了。据说这是应对你们盗版的新技术。”
又是骗钱的噱头!我嗤了一声。“基础算法不变,还不是一样?只要知道这东西对卡孔的读取顺序,我现在就能做一个出来。”
“但对付那些菜鸟足够了,而且利润会更好。我喜欢这种可炒作的噱头。”
我尽可能地表现出赞同。
“别怪我老生常谈,”老卡说:“你技术绝对是我见过最棒的,能直接从这些满是窟窿的卡片上读出编程语句。传奇黑客也不过如此。所以只要把那些老旧规矩都抛掉,你早就挣大钱了,而不是一身臭味地坐在这儿。”
他说得对。那样的话,我就不会被他榨干利润,爱达的配件也将唾手可得。还可以像这老混蛋一样,吸着鼻烟,玩着最先进的终端设备,嘲笑老旧派。可惜,我偏偏就是个老旧派。也许未来的某天,我会被生活压得妥协。但可以肯定,绝不是现在。
“你扯远了,老家伙!”我没好气地说。
“好吧,我知道,黑客精神嘛!”老卡不屑地摆了摆手说:“可现在谁******还在乎这个?你是盗版商,得唯利是图,懂吗?”
我不会告诉他,之所以成为盗版商,是因为当初被吓破了胆。而这恰恰是最好的平衡点,既不会引起政府部门的过分关注,又可以与那群吸血的财团斗智斗勇,实现理想。
“没错,我一直在努力练习,”我调整了一下坐姿说:“成果就是你手里的那几张卡片。这么说吧,云技术好比把软件放进上锁的盒子里,卖给用户的认证卡就是钥匙,我们的破解卡则是配的钥匙。而那些软件商会时不时通过强制升级、打补丁的方式,来更换锁芯,好卖出更多的新钥匙,于是我们也就得重新配钥匙。但受到计算资源的限制,我发现锁的算法,嗯……制作锁的材料和盒子的材料是一样的。所以只要针对最基础的材料破解,不管锁芯怎么变化,就都可以打开盒子。”
他似乎被吸引住了。我不敢停顿,继续说:“这就是********,或者称为撬锁器,什么都行。只要程序的内核不变,它就永远有效。除非锁像领域那样独立出来,变成另外一种材料……”
“但这不够!”
“什么?”
“这不够。”他将卡片扔在桌子上,一字一顿地说道:“甭兜圈子了,打你一联系我,我就知道你想要什么。爱达七代!我能搞到所有拆下来的零件,但除了核心单元。因为那东西要和之前的差分机、分析机等一切古董机型,一起放进博物馆。但就算如此,剩下的东西也足以在黑市上卖疯。所以如果这就是你的报价,那么远远不够,甚至连参与竞拍的资格都没有。”
“你现在也靠羞辱别人来讨价还价。”
“我说的是实话。”
我紧盯着他,祈望从那张老脸上看出端倪,来以此还价。
“甭这么看着我。你清楚它的价值,不是吗?不过若能放弃那些狗屁的骄傲,我会给你所有你想要的。”
“然后把命卖给你。”
“只是合作而已。我们的友谊会进一步加深,最强掮客和最强窃取者的最强组合。”
“不!”我在内心的欲望战胜畏惧前,就选择拒绝。“我们的道不同。”
“那就没治了。”
我又盯了他好一阵,之后才默默地收拢起卡片。不甘和他的话搅在一起,在心底成了一种煎熬。我急需一处僻静,去****伤口、磨灭欲望。然而当我站起时,他用一句话又将我推坐下来。
“或许还有种办法。”他说:“像破解软件那样。你来做件事,我付价钱。”
我真该抡他一拳。王八蛋!这才是他一早设计的结果。但我却不得不妥协,“你知道我的原则。”
“当然,我也不想被那群黑衣人盯上。”他笑得越发地猥琐,“你对‘唐璜’怎么看?”
“一首长诗,没读过。”我说,猜不透他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不关拜伦的事。”他皱起眉,“你有多久没上那论坛了?”
老卡所说的论坛,其实是个隐藏在网络中的秘密俱乐部。由最初的那批黑客建立,旨在技术共享和资源公平。可惜自由与权利如今皆已过时,那里也变得乌烟瘴气,充斥着掮客,窃取者,破坏者以及刚入行的脚本小子们,到处是炫耀功绩和互喷撕逼的帖子。我实想不出那里还会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你会感兴趣的。”老卡自信满满,随后向吧台大喊:“老板,你们的无线频率是多少?”
老板是个大胡子,口音很重。他说了一排的数,我一个也没听清,只知道最后强调了一下是短波。
不过老卡已操作上了,但每一下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把怀表按碎。接着他便把它转过来,说:“看看置顶那个。”
投影屏太小,显示的格式有些错版。但那帖子是第一个,而且题目是炫彩的,就像个卖弄骚姿的********,想看不见都难。这倒像某个菜鸟自吹自擂的帖子,不过内容却简洁得多,仅是句略显古怪的英文——I want a hero: an uncommon want.
点进去是一段颇具蛊惑的话,大体意思是想寻找高智商的顶级黑客,之后去拯救世界或是挣大钱什么的。但需要先通过一项解谜测试,才能找他们。最下面便是测试的链接。
可是这里有另一个问题。“你就这么直接连到论坛?”我抬起头。这不安全,就好比如厕后不洗手,不仅危害自己,还会传染他人。换做是我,至少要先辗转两台傀儡机,再解析到一架外面的服务器后,才能登陆。但这老混蛋恐怕不会在意。
所以在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后,我问:“那测试是什么?”
“自己看。”
我调转怀表,把总是刷新失败的界面展示给他。
“这******。”老卡又试了几次。“这儿网络有问题。其实打开后,就一句话,找我先找门。”
“没了?”这简单得反常。不过很快,我便在下面的帖子里证实了他的说法。
跟进的帖子大致有两类:一种是猜度发帖人身份的,但都莫衷一是,缺乏说服力。最扯的一个甚至从语法的角度去剖析,用了大半个篇幅讨论为什么是want a hero,而不是need。好在通过它,我知道了唐璜是怎么来的,因为那句英文正是长诗正文的第一句。第二类则是解析谜题的,也多是胡说八道。然而有意思的是,所有发帖的ID都是新的。要么是那些老人们不屑一顾,要么就是在混淆视听。
我更倾向后者。
这帖子足以点燃所有人的兴趣。那浮夸和刺激性的言语很容易让菜鸟入套,而隐藏在后面的技术细节又像个炸弹,会把潜水深渊的老客们全都炸出来。要知道在一个满是坏种的老窝里,发如此骚包的帖子,无异于挑衅。而偏偏又能长期置顶,这就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了。
一种久违的兴奋被激活,随着血液四处流淌,而好奇心燃烧后的能量,也烫得人微微颤抖。我急切地想要见到那扇门,可一想还有长久的归途,便不免有些躁动。
“你发现什么了?”老卡似乎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一张老脸都贴了上来。
我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你怎么会突然对这个感兴趣?”
他仰躺到椅子背上,吸了口鼻烟说:“时代变了,经济不景气。我们的活儿也不好干,你不得不关注些热点,才兴许能找到新的商机。”
这根本是在放屁,这老狐狸不可能说实话。所以我会提高价码,就像他刚才那样,以牙还牙。“你会出什么价?”我问。
老卡盘算了好半天,才说:“卸下的配件,你可以任选一个。”
“你确定吸的是鼻烟,而不是大麻?”
“得了。我们都知道这活儿和之前的不同,没有利润,而且结果也不可知。所以我付的绝对超值。”
“听着,老家伙儿。我不善谈生意,但不代表我是个傻子。没人会突然对某项事物感兴趣。我不想知道你后面的东西,但我要拿到我应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