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看到霍去病一下子失去了光泽和生气的眼睛，上前一把揪住那家丁的衣襟：“你——胡说什么！怎可乱咒人……”
“我立即过去。”霍去病的声音似乎还留在房中，他的身影却已迅速地掠了出去。霍光一跺脚，放开那家丁也快步地跟了上去。
雪蹄乌被主人猛力地抽着，这样的痛苦让它觉得憋屈，不禁放声厉嘶。霍去病只听到马蹄声得得，耳朵里不断地回响着刚刚那家丁的话语。
昭雪要死了……他的妻子要死了……
来到长平侯府门前，远远的，仿佛就有渺远的哭声传来。门口的家丁看到那来势汹汹的马匹，仿佛又回到了两个月前，霍去病的坐骑受惊而横冲直撞的场景，便又要上前来拦截。
“滚开！”霍去病怒吼，又在雪蹄乌的后臀上猛地抽了一鞭，雪蹄乌一声长长的鸣叫，载着主人疯狂地冲了进去。
云华院……云华院的方向……就在眼前。
为什么白日里还好好的，为什么一个新的生命都已经在孕育中，老天却要将她们全数从他手中夺走？
在门前下马，霍去病也顾不得雪蹄乌的缰绳，大踏步地向着里面冲去。迎面出来的，有惊慌失措的云苓，有满脸泪痕的颛孙诩，甚至……甚至还有静静站在一边的雷放。
雷放，他怎么来了。
霍去病的脚步在雷放的面前渐渐止住。四目相对，雷放看着对面男人眼中的晶亮，对着他躬身：“末将雷放，见过骠骑将军。”
霍去病看着他，眼睛里的泪渐渐滴了下来。“你也回来了。”他喃喃，“真巧，可赶上了，当真赶上了。”
雷放低着头并不言语，伸手将门推开。霍去病嘴角一扬，快步擦过他的身边，重重地将门摔在身后。
床榻上的女子发出艰难的呼吸，一声比一声更加短促。她哆嗦着，仿佛连整个被褥、床铺，甚至是大地都仿佛随着她身体的痉挛战栗着，让霍去病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雪儿，雪儿我在这里。”霍去病叫着，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雪儿！雪儿你听得到我吗？”
原本有着如花容颜的女子，此时却扭曲成了可怖的模样，嘴角古怪地扬起，仿佛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勉强睁开眼睛，昭雪看到面前放大的脸，她很想笑，也想说话，可是喉咙里只发出嘶嘶的声音。
霍去病抬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庞。他甚至能感到那面颊上的颤抖，这种症状，他是见过的——多少将士在战争中受伤，会有不少的人发作这样的病症，而遇上这种病，只有死亡一个结果。
这也印证了，昭雪被李敢刺伤的事情。
“雪儿，我都明白。”他轻轻地道，在昭雪的面颊上一吻。昭雪看着他，努力地想要摇头，眼泪流下，却更显得外貌狰狞可怖。
她还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可是，她已经说不出声音。她的喉咙仿佛被人使劲地掐住，她感到呼吸困难，她想动弹，也全无力气。
去病……去病，你一定已经知道了李敢的事情。
去病，求求你不要冲动，求求你。
去病，你还有嬗儿，你不能这样对自己的生命不负责任。
去病……
不知从哪里吹来的一丝凉风，昭雪忽然感到身上一轻，耳朵里忽然响起了一声声有些嘈杂的呼唤。
“雪儿怎么还没醒？”
“医生，你能给力点吗？她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雪儿都躺了三天了，你们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医生，你们用最好的药行不行？最好的药，拜托了！”
“快看快看，她的心电图好像有了变化！快看哪！”
呵，她听到了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霍去病亲吻着她的手，眼泪渐渐止住。榻上的人忽然之间浑身一僵，原本还在急促进行着的呼吸忽然间停止。
如溺水般窒息的痛感渐渐从身上消失，昭雪抬手捂住还有些痛的心口，长长地叹息一声。
“雪儿……雪儿？雪儿你听得到吗？老童在这呢！老童命令你，给我马上从病床上起来！”
太吵了啊，昭雪发出一声冷哼，适应了一下光线慢慢睁开眼。她微微一偏头，旁边的男人胡子拉碴嘴角有痣，眉头拧成了“川”字，不是她的师父童建新是谁？
“老童……师父。”她咕哝了一声，她是不是在做梦？在她身边的不应该是她家霍去病么，她还没劝霍去病呢，怎么霍去病就消失了？
童建新重重地拍了两下巴掌，接着一把拍在自己额头，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可算是醒了，丫头，你可算是醒了……”四十岁的大老爷们，他的眼角竟然涌出了泪花。
昭雪勉强支撑起身，童建新连忙在脸上抹了一把，抬手将她摁了下去：“医生说了，你还要好好休息……放心，局里还没解你的职，嘿嘿，有我扛着，你还怕什么，安心养伤就好……诶，雪儿你怎么也哭了？”
“我？”昭雪一愣，立即反驳回去，“哪有哭，我……”她抬起手，果然摸到了满脸的水渍。
轻轻将手拿下来，她伸出舌尖舐过，味道咸咸的。
为什么会哭呢……是因为做梦，梦到了之前的那一切，所以，哭了吗？
昭雪迅速转头，一把掐在童建新的手腕上：“师父，我的爹娘……”“局长夫妇，已经送去火化了。”童建新的声音低沉下来，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称呼的不对劲，“雪儿，你只要好好养伤就行，这三天里，局里已经部署一切，一定能将他们一锅端。”
“三天？”昭雪将双手举起来，手臂上有着多处并不算深的伤痕，而那块所谓的胎记竟然也没有。她感到床边的一丝亮光，转过头去，正好看到一面小巧的镜子。
这张脸……不是“卫昭雪”，是真真正正的她的脸。
“当真是梦吗？”她喃喃，有些沮丧地闭上眼。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昭雪真的醒了？”惊喜的声音此起彼伏，她不得不睁开眼，才发现面前已经聚集了六男三女，都带着惊喜的神情看着她。
——除了队里的那群家伙，还有谁？
她是真正回到了21世纪了……吗？还是说，那些经历和爱恨，只是她这三天来的一场梦？
她的单人病房里顿时热闹起来，热闹到连医生和护士都终于忍不住冲过来将他们轰走。“病人刚刚醒来，你们怎么不懂得体谅？病人还需要静养！”护士们嚷嚷着。
万不得已，只能童建新起个表率作用，带着那九个活宝似的年轻人灰溜溜地走了出去。护士过来帮昭雪放好了枕头，扶着她坐起身，昭雪轻轻道了一声“谢谢”。
那小护士手脚麻利地将周围收拾好，笑着说：“该说‘谢谢’的可是我们，卫警官终于醒了过来，不然童队长可要把我们的耳朵都给唠叨破了不可。”
这个确实有记得，在曾经的梦里。昭雪笑了笑，神思却又陷入了恍惚，不，如果那天她能够在梦中听到童建新他们的声音、感到他们的触摸，那么，究竟哪处是梦，哪处是真实？
她在西汉待了近五年，她也在这人民医院躺了三天。哪里是她，她和霍去病之间究竟是真是假，她的身上究竟经历了什么？
昭雪又一次抬起手，她很明确地看到，胳膊上没有那个胎记——原本的她，本来就没有任何胎记，但是“卫昭雪”却有。
病房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微微侧头，旁边是一本书页有些泛黄的《席慕容诗集》，大概是值夜班的护士落下的。她轻松地一把抓了过来，却看到书页上的一处折痕，顺手将它翻了过来。
才读了两行，她的呼吸一滞，眼泪顿时掉落。
“不是所有的梦都来得及实现不是所有的话都来得及告诉你内疚和悔恨总要深深地种植在离别后的心中尽管他们说世间种种最后终必成空我并不是立意要错过可是我一直都在这样做错过那花满枝桠的昨日又要错过今朝今朝仍要重复那相同的别离余生将成陌路一去千里在暮霭里向你深深地俯首请为我珍重尽管他们说世间种种最后终必终必成空”
她记得的，她还有好多的话没有对去病说。可是在破伤风发作的那个夜晚，一切都来不及，她还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不能冲动去杀李敢，不能去朔方镇守，不能在染病后固执地依然前往朔方，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既然是病人，不好好休息反倒看书，对自己身体这么不负责任？”一个有些霸道的男声忽然在病房之中响起，几乎将昭雪吓到。
好不解风情的男人，分明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凭什么要打断她的思念？
只是，这霸道的口吻仿佛有些相似。她似乎并未对此产生强烈反感。
“在对你说话呢，这是把好心当作驴肝肺吗？”
忽然一只大手出现在眼前，将她手中的书一把夺了去。透过迷蒙的泪水，昭雪看到了面前的人。
穿着一身白大褂的男子身形伟岸，鼻梁上架着一副漂亮的金边眼镜，容貌虽不过中上之姿，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她，一瞬不瞬。
面前的女病人虽然面容有些憔悴和消瘦，却还是有着令人惊艳的容颜。看着她眼睛里的泪水，那医生脸上瞬间闪过尴尬，慌忙又将书塞回她的手中。
他不禁双手合十，满脸尴尬地说：“抱歉卫警官，刚刚没有注意，对不起……”
昭雪只是痴痴地望着他。医生的胸卡上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卫无疾”，上面的证件照没有戴眼镜，更加凸显了那双有神的眼睛。
见她的视线落在他的胸前，这位叫做卫无疾的医生讪讪地一笑，挠了挠头：“卫警官，还真是巧啊……我们还是本家呢。”
说出“本家”两字，卫无疾的心头忽然有一丝暖流涌动，仿佛，这个年轻的女警官真的是曾经的故人。
听不到女子的回应，卫无疾有些无奈地走近了些，想抬手挥一挥。但他忽然发现，面前的女子看着他的眼睛，却似乎是在里面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那双会对她露出温柔笑意的眼睛，那双面对匈奴铁骑而露出嗜血的眼睛，那双会因为她而流露出痛苦和愤怒的眼睛……
“去病。”她喃喃，对着他伸出手。
去病，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我还有好多话没有对你说完。世间总总并非都成空，去病，你我怎能让它成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