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我比之前自己一个人在腐尸堆里走的时候还要害怕。因为这一刻,我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认清过杜少陵。我知道,他现在这个样子,大概是因为长时间没有喝我的血的缘故。他吞过我的血液之后,一向都是和种情降那个时候一样将我当成手心报唯命是从的样子,绝对不会对我说谎。
可是,只是依靠血液的力量和灵魂的共鸣让他对我无话不说,这种做法真的有意义吗?虽然我这几天享受着杜少陵的热情和疼爱,但是我比谁都知道,那个放下蛇灵一族、放下灵王的责任、只爱我只宠我只将我当成全世界的,并不是真实的杜少陵。
那个样子的他,是残缺不全的。那样的他是我自私地用自己的手段创造出来的,满足自己幻想的影子而已。
现在这个样子的,才是真正杜少陵。
他真正的模样,就是这个永远以族人的利益为第一位的,该死的灵王陛下。
但是,我仍然害怕了。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在杜少陵的声音当中听出针对我的冷酷无情和杀伐果断。
在此之前,他会挣扎、会尴尬、会无奈、会抱歉、甚至会生气责备我不懂事,却始终在声音里保有着一丝只属于我的温度。
而现在,我只觉得我是祭祀、他是灵王。他们蛇灵一族的事情,我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去插手探寻。
现在这个杜少陵,好像也有一点不对劲。
我很快从震惊伤心和怨天尤人当中恢复起来,开始分析起杜少陵的行为举止。
还有,这片空间也不对劲。这么多的腐烂的尸体,空气里却连半分尸臭也没有。
我捏紧了杜少陵冰冷的手,问道:“这里的空气,怎么干干净净的?”
杜少陵停下了脚步,道:“哪里干净了?”
我一愣,反问:“那么多的腐尸,可是半点尸臭都没有啊。”
杜少陵顿了一顿,回答:“并不是有气味的才是尸臭。”
“你什么意思……”
“小之。”杜少陵叹了口气没有再往前走,黑暗之中,我能够感觉到他用无奈的视线在看着我。
但是我却明白了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有气味才是尸臭。
这填满了上下左右的的黑色雾气,便是尸臭凝聚而成!
呕……
我捂住了嘴巴,忍了半分钟还是没有忍住,再一次弯腰吐了个天昏地暗,可这么一来不可避免地吸入了更多的黑雾,于是胃里便又是变本加厉的一阵收缩,几乎形成了恶性循环。
早知道是这样,我就应该让朱苓给我织个过滤口罩好么!
我吐得头晕眼花,整个人的重心都不对了。
杜少陵伸手扶住我,心疼地拍着我的背部:“你先前用的那些药粉,没有带在身上吗?”
“药粉又不止吐。”我哑着嗓子没好气地回应,然后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慢慢地压制胸膛中疯狂跳动的心脏,给自己进行暗示。
这附近没有什么尸臭。
而且,我也没有把那些黑雾吸进去。
空气还是空气,黑雾的作用,只不过是屏蔽我的知觉和感应而已。
这么重复了几遍,我才算是稍微觉得好受了一点。
杜少陵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安静地陪在我身边,就好像只要我继续对这处混乱空间的真相装糊涂,他就会继续对我一心一意地好。
但是真抱歉啊,这种好我才不稀罕呢。
梁蝶、大祭司的身份、女娲众、风希、那个诡异的“叔叔”——你瞧,我已经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处理,实在没心情玩什么貌合神离的愚蠢狗血游戏。
而且,我也不喜欢现在这样的杜少陵。
怎么说呢,我喜欢那个为了自己的族人尽到灵王责任的杜少陵,可是什么知道了真相就要杀人灭口、威严高大不可触碰的灵王殿下啊,实在不是我的菜。
这不叫负责,这叫昏庸。
我抬起头来,凭着他说话时的声音推测他的方位,试着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杜少陵愣了一下,问道:“小之,你在干嘛?”
“你果然能够看到我。”我冷哼一声,“怎么,少陵,现在你和我也要玩手段了?那可不行啊。”
杜少陵沉吟了片刻,用略带笑意的声音问我:“小之,你在说什么?”
我冷哼一声:“你以为我是笨蛋吗?杜少陵,你别给我玩这苦大仇深的把戏。你们蛇灵一族是什么东西你比我清楚。你要是动摇,大可以和我说,我帮你一起做心理咨询。但是你要是摆出这么一副不论如何先保护族人的态度来,信不信我抽死你?”
杜少陵沉默下来,半晌之后,才说道:“小之,如果是你突然发现自己的家人并不是想象当中那么完美,甚至……有可能是十恶不赦的人,你会怎么做?”
“回去问啊。”既然知道杜少陵能看得见,我立刻露出一脸看笨蛋的表情来,“你是笨蛋么?他们是你的家人,有没有问题,你回去问问不就知道了?没错,这里的腐尸的确是蛇灵一族搞出来的鬼,但是,说不定这一切都是事出有因呢?不要忘记,你的族人延续了千百年,和咱们泱泱华夏的历史一样恒久远。在他们那个年代,人命可没有那么珍贵。”
杜少陵被我说得哑口无言。真可惜我现在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不然,一定会觉得很痛快很解气吧。
半晌之后,杜少陵叹了一口气:“可是小之,我们这里说的,是数以千百计的生命啊。”
“那又怎么样?”我被他噎了一下,简直哭笑不得,“古代祭天的时候,哪一次不是数以千百计?杜少陵,你听过总计快乐法则么?简单来说,就是当少数人的牺牲能够满足多数人的利益的时候,这个多数人的‘快乐’是唯一需要考虑的事情。听起来很残忍,但现代从经济决策到政治博弈,其实仍旧不过如此。”
杜少陵没有说话,但我猜,他现在肯定一脸迷茫。
我又叹了一口气,深深觉得自己这么叹下去,一定会提早长出皱纹来:“少陵,有责任心是一件好事,但是……责任心和愚忠是不一样的。你搞清楚,你是灵王,是皇帝,别整天为了一群小老百姓操碎心好吗?你当你是劳模啊?”
“我……”
“你什么你,结结巴巴的连句话都说不利索。”我哼了一声,摸黑一挥手,在他身上重重一拍,“你以前跟我说话那牙尖嘴利的毒舌劲儿呢?怎么碰到你的族人就没有了?我真搞不懂了,你到底是灵王,还是奴仆?”
是灵王还是奴仆?
这的确是我早已经想问的一句话。
纵观蛇灵一族的规矩,对灵王的限制实在是太多了,对真正的平民百姓反倒似乎什么都不管。
堂堂的灵王,不能做这个、不能做那个,就连婚事都要有长老做主。
知道这听着像什么么?
我对着杜少陵冷笑:“你现在,听着就好像是中国历史上的那些傀儡皇帝。问题是你比傀儡皇帝还要不如,人家至少还有反抗的心。你和风希简直异曲同工,都是从小被洗脑长大的——巴甫洛夫的狗。”
我不知道是不是周围这些尸臭所化的黑雾在作祟,总之,我注意到自己的情绪不是很稳定。但是不稳定又怎么样,我的心魔劫不久之前才刚刚语重心长地告诉过我,理智不是万事万物的挡箭牌,有些话如果想说就要说出来。
所以我现在就这么做了,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我甚至有些感谢周围的黑暗。多亏了这样的环境,我才没有看见杜少陵的表情,否则,我怕我一见到他那对深沉无奈又受伤的眼,就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杜少陵总是有本事影响到我的情绪。我知道这是所谓的关心则乱,但是这样的紧密联系在如今的环境之下,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我现在是个净身户,除了不知道又在哪个国家飞来飞去的老妈和一年见不着几次当兵的老爸之外,根本没有半个亲人。
哦,对了,唯一的一个亲人就只有我家已经完全熊化了的蛇宝宝——人家是现在是女娲众的大BOSS。
所以换一种说法,我现在身上没有任何责任。除了张杏雨这次的事情是我自己选择一肩挑起来的之外,我不对任何人持有任何的义务。我
身边的人:阿金、太攀蛇、朱苓……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全都与我之间存在着血契。所以我指哪儿,他们就打哪儿,就算哪天真的逼不得已我必须下令让他们之中的谁牺牲自己的性命,恐怕他们都不会有半点退缩。
更不要提,他们会在背后做什么对我不利的事情了。
所以,对我而言,想做什么去做就可以,只要自己下定了决心分析清楚了对错,就不需要有任何的顾忌。
可是杜少陵不一样。说实话,我都觉得杜少陵真特么太惨了。
当个灵王,还随时有着丢命的可能,连个继承人都不能轻易选,甩手掌柜更是绝对做不得。
现在看来,蛇灵一族还真不是什么好东西,甚至于比起女娲众有过之而不及。
女娲众的恶,至少是明目张胆唯恐天下不知晓的恶。这样的家伙强大归强大,却没有那么难防备。他们每次来杀我都是地动山摇的,久而久之,我都快长出女娲众专用的雷达了。
可是蛇灵一族不一样。这世界上,怕就怕这种一脸慈眉善目实际上却满肚子坏水的人。他们冠冕堂皇地道德绑架全世界,说道理说不通,打也打不过,分分钟虐死路人党。
我叹了一口气,知道杜少陵现在心里也乱得厉害。他毕竟保护信任了自己的族人那么多年,不可能说翻脸就翻脸。
反正,我该说的能说的都已经说了,至于想不想得通……
我一直都觉得,杜少陵是个很聪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