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老师家作客的时候,她也发现了我的一个秘密--不吃奶制品。
那天的晚餐上,正老师有一道极力推荐的意大利面,上面盖着厚厚的白色乳液,那是她用牛奶、吉士、奶酪和奶油精心熬制的酱料。
香浓润滑且香飘四溢,只是我闻了差点没有晕过去。
小时候上幼儿园,老师硬逼着一口气喝下一大杯牛奶,结果喝完没1秒钟,就哇啦哇啦地全吐出来了。
从此以后,别说牛奶,闻见奶味就想吐,可能也正是因为从小不吃乳制品,导致我个子不高,身体也不壮。看看,儿时的不良刺激,影响孩子的一生。
话又说回来,正老师精心秘制的大餐,我也不好一口不吃,太不给面子了。便咬牙闭眼,生吞活咽地吃起来。
我就不明白,牛奶广告里的孩子,一饮而尽不说,嘴上留着一圈奶印儿,高举着杯子说:"再来一杯!"他就不觉得恶心?
正老师似乎看出我有些不正常,我也确实受不了了,只好说实话。正老师觉得挺抱歉,也没问问我啥不能吃。其实不好意思的是我。正老师却说:"日本也有很多孩子滴奶不沾,看来日本和中国确实近。"
去过正老师家后,我几乎每个周末都去她家,甚至会住到星期一,直接去早稻田上课。
书接上回。
这个周末是和正老师的朋友去镰仓。
我跌跌撞撞地下了正老师的小黄面包车,两个花枝招展的老太太冲了过来。"啊啦啦,帅哥帅哥!"
"......"正老师向我介绍,一位是远藤老师,一位是久保田老师,都是插花教授。我向她们问好。"真是乖孩子,呵呵呵。"
"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是吧?"久保田突然说。
俺家可是八辈儿贫农呦,哪里成了有钱人家。
"嗯,肯定是,你看这手指头多细呀,肯定是弹钢琴的。"
"是吹长笛的。"也得让我说句话。
"你看,我说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吧。老正和这样有为的年轻人交往,真令人羡慕。"
"物以类聚。"关键时刻,正老师也受不了甜言蜜语,顺竿爬上去了。
天热,我掏出手绢擦汉。"阿拉,高岛屋买的手帕,真讲究......"
"......让不让人活了。"我就是一穷留学生耶。不过说到这手绢,说不定真是高档货。半年多前,吃过了裕子捏的饭团,她给我擦嘴的。后来我说洗干净后还给她,她却说让我留纪念。
几个老太太走着聊着,我跟着。乘坐电车去镰仓,由于是旅游线路,一万人排队等车,我们便挤进了人群。
车来了,门开了。远藤老师和久保田老师冲上车,各坐在长椅的一端,手拉手,不让别人坐。一车人看着俩老太太也没辙,正老师带着我,迈着四方步,优雅的坐在她俩中间。
一路狂聊,旁若无人。
正老师提议去看大佛,我们便在长谷站下了车。一出站口,看见长长的队伍,原来是买冰激淋的人。一转身,久保田举着四个冰激淋。
"她从来不排队吗?"
不过,这是我在日本吃的第一支冰激淋,值得纪念。大家都很热衷谈论饮食,而对路上的风景不感兴趣,镰仓可是古都呀。一路走马观花,不知不觉到了看大佛的地方。
据说那是日本最大的露天铜佛。这次是远藤老师买的门票。四个人风风火火冲到大佛前,请一对来参观的小情人帮我们拍照。快门刚被按下,正老师说:"累了吧,喝咖啡去!"
于是我又被簇拥着出了门:"照张相就走了,大佛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可是花钱进来的呀。"
.....
两个身穿制服的人,毕恭毕敬地把门打开,目送我们走到桌旁。另一个穿燕尾服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椅子拉开,请我们坐下。
接着,一群穿燕尾服的人,把咖啡、糖、牛奶分别摆在我们面前,操着一口日本腔:"May I help you sir?"喔,真有面子。
看着几个老太太喝咖啡,可是和抢坐时判若两人,一个个优雅得要命。
燕尾服满脸堆笑,问我:"Would you like some milk?"
"我喝咖啡从不加奶。"日本人不说日本话,崇洋媚外。
"啊啦啦啦,看看,不愧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喝咖啡不加奶,讲究,有性格......"
"厄,又来了。"
咖啡钱是正老师付的。
接下来是去报国寺,那里因粗大的竹子闻名。我很喜欢去寺院的,尽管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也不是佛教徒,但就是觉得庙里安静。
报国寺倚山而建,山上有大片竹林,粗大挺拔,一条石板小径便从竹林间穿过。寺中只有我们四人穿行,久保田老师说:"怎么样,感觉不错吧。"
门票的费用中含有一碗茶钱,我以为是像武侠片中一样,路边支个茶蓬,供路人歇脚解渴。不想这一碗茶就是一次茶道品赏。
茶室就在眼前,竹围墙后面是一座破旧的木房子。围墙上有个小门,半人高,像狗洞,我们便依次钻进去。
我问正老师,是不是古代日本人个子矮,才把门做得这么低。仨老太太同时大笑:"茶道讲究人人平等,无论尊卑,要到茶室就必须低头俯身,墙外可能你是大臣我是平民,但坐到一起喝茶,就都一样了。"
于是,我抱着与三位教授都一样的心态,坐在榻榻米上。日本人管这个动作叫坐,其实我们称之为跪。身体的全部重量压在小腿和脚背上,那个难受,可想而知。但正老师等却正襟危坐,丝毫不动。我也只好学着她们的样子,强忍。
身着和服的服务员给每人送上一份点心,一一磕头行礼,我们也磕头还礼。三位老师自从坐下,就一言不发,与服务员行礼时倒是口中念念有词,虽然我一句都没听懂。
如此气氛下,我也不敢妄语,便见正老师行事。她拿出竹签子,我也拿出;她扎起点心,我也扎;她用右手把点心放进嘴里,用左手防止点心渣掉到地上,我也如法炮制。
这一口点心吃到嘴里,还真不容易,而且那味道--喉儿甜!我就奇怪,日本人这么喜欢吃甜的,得糖尿病的却不多。
服务员跪在离我们稍远的地方,手边是一口小黑锅,她从中舀出开水,倒进装有绿色粉末的钵里,然后拿个像刷锅炊帚似的东西,在钵里打呀打的,不一会儿,便打出一团团绿色泡沫。
接着,她再次行礼,正老师行礼,其他人不动。服务员把钵递给正老师,正老师念念有词,又向旁边的久保田老师行礼,久保田回礼。
终于捧起钵,左转三圈,一仰脖,咕噜咕噜喝了。然后右转三圈,用手指擦擦唇印,把钵前后左右看了一遍,说:"好茶!好钵!"还给主人。
我已经跪得双腿失去知觉了,漫长仪式周而复始。终于到了我,一切照猫画虎,念念有词的时候就说"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那点心甜得我就想喝水,好不容易茶来了,一饮而进,这次是苦了,苦死人哪!苦也得忍着,还得强装陶醉,看看钵,说:"好喝!好钵!"虽然我不知道这比赵一曼的碗还粗糙的钵到底好在哪儿。
终于喝完了茶,三位老师跳起来,我躺下去。失去双腿的人原来是这样痛苦。等我恢复知觉的时候,正老师向我普及茶道知识。
首先,奉茶的人不叫服务员,而叫主人;超甜的点心是为了克服茶的苦味;转钵是把正面朝向主人,以示尊敬;自己喝之前要和下一位打招呼;喝完还要鉴赏茶器;刚才用的钵是几百年前的古董......喝日本茶,太有学问了。
坐在竹林里,吃便当。静谧的竹林,只有风吹竹动的声音,"清风竹影沁便当。"远藤老师吟起诗来。
"啊,雅!"
"我能再吃一盒吗?"走了一上午,又跪了一钟头,快饿傻了。
"看不出,这孩子挺瘦,还真能吃。"
"年轻就是好。"
"欧,鸡骨头吃得一渣儿肉都没剩,家教好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唉,其实我是难得吃一回肉,不舍得浪费呀。你信不?连骨头嚼巴嚼吧都能吃了。
仓廪实而知礼节,肚子空也不能失礼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