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春节,对于我们家来说,真是再冷清不过的了。虽说地坑河很闭塞,但逢年过节放点鞭炮,燃几根烟花自祖辈们就有这习惯,破四旧时给破除了,现在又兴起来了。只有我们家,除了到我妈和青草的坟头添土,烧纸钱外,就是坐在家里发呆。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生活很困难,平时都是喝稀饭,吃泡菜,几乎没有吃过肉。我天天盼过节和过年,我妈每到逢年过节,她都会煮些好吃给我们吃。平时我就没看见腊肉,海带,粉丝啥的放在哪里,可到了逢年过节桌子上准有腊肉,海带丝,粉条,如果队里杀年猪分给我们新鲜肉的话,我妈还会做碗红糖炖肉,……青草就更会煮饭了,过节时桌子上的菜比妈那时多得多,味道也好。
往年过年,不管咋说,鞭炮是要放的。到正月初一早晨,天还没亮满山沟里就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那是各家各户在比赛看谁家鞭炮响得早。这一天谁家起得早,他家就会比谁都发财。每年几乎都是我爹先起床点燃鞭炮,接着到处都会放响鞭炮。小孩子们也会在那时候起床,去竹林里摇竹子,祈求来年长得像竹子一样高!
而今年,我们家连一串鞭炮也没放。天还没亮,地坑河照旧响起了鞭炮声,鞭炮声把南花儿吵醒了。她喊我:
“爹,我要屙尿。”
我连忙起身准备抱南花儿去上厕所。南花儿就问我:
“爹,我们起来放响响不?你为啥不去放响响?”
南花说的放响响就是放鞭炮。我说:
“用不着放,别人放,我们只管听现成儿的多好哇!”
南花儿就“啊,啊”的答应。她要翻身下床去,自己去屙尿。我把她抱起来从床边慢慢放下去,南花儿刚一着地,就叫开了:
“爹,冷,冷,我要穿鞋鞋!”
南花儿一喊叫,我才想起没给她打手电筒。我把手伸进枕头下面摸了摸,电筒就碰到我的手了,我打开电筒,照着南花儿的脚,我看见南花儿把一双小脚踩在了地上,脚趾朝上翘着,我就知道她是怕冷。我说:
“快,把鞋穿上,冻脚呢!”
南花儿把一只脚提起来,插进鱼嘴样的拖鞋里,然后又把另一只脚提起来,插进另一只鱼嘴里。拖鞋是青草给南花儿买的,红色的,形状像鱼,张着大嘴巴。穿上这双鞋,南花儿的脚就变成了两条红色鲤鱼。南花儿最喜欢这双鞋。
南花儿边走边问我:“爹,妈妈今天回来过年不?妈妈为啥不回家?”
我就生气地吼她:“快去屙尿,啰嗦啥?”
南花儿哇地哭起来,边哭边朝墙壁走去。我把电筒光跟着南花儿,靠墙壁放着一只便桶,是准备南花儿夜里起来小便的。她走到便桶前,站着,还是哭,叫妈妈,我才意识到南花儿是女孩子,那便桶太高,她是没法蹲下去的。我一翻身起来,说:
“乖娃,别哭了,爹来抱你。”
我把她抱起来让她撒完尿,又抱回被窝里,让她躺在被窝里听外面的鞭炮声。我坐在床上,心里很愧疚,以前南花儿都是青草抱起来撒尿,而现在让南花儿自己去,她小小的年纪哪能行呢?唉!我这个当爹的。这时候我竟然鼻子一酸,眼泪叭叭地滴落在被子上了。我在心里说:
“青草,我没把南花儿带好,你不要怪我,以后我会慢慢改,你放心吧!”我在心里与青草说话:
“青草啊,这大过年的,你那里咋样啊?……我昨天给你烧了纸钱,不知你收到没有?我给你烧纸的时候,是我一个人去的,我是想单独跟你说说话。我去你那里的时候是跑着去的,我总觉得你在二姑家等我。……能看见二姑家的房子时,我好像听见你在喊我,我放慢脚步仔细听,你又不喊我了。我不知不觉就到了你的坟前。等我到了你的坟前,我都喘得接不上气了,鼻子眼儿太小,我就把嘴巴张开出气。平时感觉身上穿得很薄,可那阵子我觉得穿得太多太厚,热得浑身出汗,我看见你的坟,我就说:青草,我来了,我给你送钱来了,这些钱全部是你的了,用不着再交罚款了,罚款只是我们阳间人的事。这么多钱你从来没有见过吧?其实我也没有挣过这么多钱。要是过去我们有这么多的钱,哪里还怕罚款?有了钱也可以像城里人一样,连放个屁都要跑到医院里去放。青草,那时我们没钱,是我这个男人没用,在外边没把钱挣回来。……我说了那么多话,你都没开一句腔,我知道你恨我,恨我连生儿子的时候都没在你跟前。那时我走不了,我把老娄砸死了,我被警察抓进牢里去了,放出来后连回来的路费都没有。后来路费挣够了,你就出事了。青草,我把我们的儿子难生埋在你身边,让她给你作伴。这可是个不孝的东西,是他要了你的命,你现在可以让他来侍候你!我和南花儿你就不用操心,老天爷还算公平,给我们一人一个孩子,我们都不孤单了。只是从今往后再也听不到你哼歌了……。”
“爹,你哭了?你是不是想我妈了?我也想我妈。哇——!”
南花儿突然从被窝里爬起来,一只手抱住我的脖子,另一只手伸到我的脸上摸,她摸到了湿的,她就一把一把给我擦。她一边擦还一边哄我:
“爹不哭了,爹乖。”
其实她自己也在哭,她还诓我,我心里就更难过了,我把南花儿搂进怀里,我说:“南花儿,你咋不睡觉呢?是爹把你吵醒了是不是?是爹不好,南花儿乖,就在爹怀里睡吧,啊!”
“嗯。爹也睡觉,爹乖。”
我正和南花儿说话,就听我爹在门外喊:
“南花儿醒了吗?南花儿?”
南花儿听见爷爷在外面喊她,就把刚埋进我怀里的小脑壳抬起来,答应说:
“爷爷,爷爷,我醒了,我要起来。”
我爹在外面说:“天都亮了,起来吧,南花儿。”
“嗯。”南花伸出小手把我的鼻子抓住摇了摇说:“爹,爷爷喊我们起床了。”
“好吧,我们起床。”我先穿上衣服,再给南花儿穿。我们起床出门一看,天已经大亮,天上没有云,蓝幽幽的,看来今天是个好天气,难得的好天气。以往差不多每年正月初一都是阴雨或是雪天。我到厨房煮早饭,过去初一早饭都是吃抄手,今年没人包抄手,只好吃面条了。
吃完早饭,太阳就慢慢从山后爬出来,地坑河变得越来越亮。我爹对南花儿说:
“南花儿,想不想跟爷爷上山坡上去耍呀?”
南花儿高兴的说:“我要去,我要去。”边说边朝我爹跟前跑。我爹拉住南花儿的手说:
“我们和牛一起上山。”
“嗯。”南花儿把脑壳点得鸡啄米一样。我爹打开牛圈门,牛就从里面走出来了。牛好象也知道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一出圈门就感到很新鲜,牛脑壳昂得高高的,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天上的太阳,鼻子朝着太阳直喷粗气,把嘴一张一张的像要对太阳说话一样。
南花儿看见牛脑壳上长着一对又大又长的角,有些害怕,问:
“爷爷,牛,牛的眼睛那,那么大,咬人不?”
“不会的,牛咋会咬人呢!牛是吃青草的,不咬人……”
还没等我爹说完,南花儿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爹一时懵了,忙问:
“咋的了?南花儿,咋的了?”
“爷爷骗人!爷爷坏!”
我爹说:“这是从何说起呀?爷爷咋就骗你了?乖娃娃,爷爷骗你啥了?”
南花儿哭得好伤心,小嘴儿一扯一扯的说:
“牛要咬人,牛要吃我妈,妈!”
我爹这才恍然大悟,刚才自己说漏嘴了,不小心提了青草两个字。忙说:
“南花儿,你看,我们家的牛很乖,很听话,它吃的是这个。”
我爹从背篼里抓了一把青草送到牛的嘴边,牛舌一伸把草卷进嘴里,嚼了起来。我爹再也不敢提“青草”两个字了。南花儿瞪着眼睛看着牛的大嘴一措一歪的嚼吃着草,慢慢才止住了哭。
我爹牵着牛,南花儿就在我爹前面走,爷孙俩个到山坡上放牛去了。
刚吃过午饭,太阳就侧着个身子要往山下滑了。我坐在屋檐下,望着西下的太阳发呆。突然看见从太阳那边走来两个人影,手里好像还提了东西。我使劲把眼睛瞪大,想辨别出来人是谁,可太阳老晃着我的眼睛。直到两个人走到院坝边,喊道:
“金宝哥,过年好。”
“金宝哥。”
听到喊声我才知道两个人影是牯牛和石头。我感到十分意外,忙站起来说:
“哎呀,才是你们两个,老远望见两个影子,就看不清你们的脸。”我忙上前拉住他们,说:
“快来,坐下,坐下,好,好,快坐下。”
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语无伦次了。我干脆不说啥话,一只手抓住牯牛的肩膀,另一只手抓住石头的肩膀,啥也不说,也啥也说不出来,我使劲摇晃着他们的肩膀。
牯牛说:“金宝哥,我们也是前天才回家来的,我们约好今天来看你。”
“对头,对头。”石头说:“来看看你。”
我的喉咙哽得慌,看见他们两个,我特别想哭,想大哭一场,可我还是忍住了,逢年过节大家都想讨个吉利,我一见到他们就哭,在他们看来那就是不吉利!我强装笑脸的说:
“谢谢了,谢谢你们两个来看我,屋里坐。”
我让他们进厨房里坐下,坐在火塘边。我到屋外抱来一捆柴,给他们烧起火。火光燃起来,屋里就感觉到热烘烘的。我想,今天是大年初一,总不能就这么干坐着吧?我就到灶台边,准备给他们烧碗鸡蛋汤,再加些醪糟。鸡蛋和醪糟是秋叶儿送来的,这时正好有用场了。我正点火烧锅,牯牛说:
“金宝哥,你先别忙了,今天晚上吃的东西我和石头都带上的,我们烤着火,等你爹和南花儿回来,我们一起吃个团圆饭。”
石头说:“金宝哥,你也来烤火嘛!别忙这忙那的了。”
我还说啥呢?啥也不用说了,我只好听他们的安排,坐到火塘边与他俩一起烤火,摆龙门阵。
我问他们挣了钱没有,牯牛吞吞吐吐的说:“这次回来也就带回来三千多块钱,是挣得最多的一年了。一个月工资有一千块左右,听起来好象很不错,可除了吃饭,老板扣这扣那,来回路费和其它开支,就所剩不多了。”
我看着石头,想听他说说挣了多少钱。石头看了看我说:
“金宝哥,我今年没挣到啥钱,就带回两千块钱,真是不好意思的很!”
我说:“石头,那你还算不错的了,你出去也就六七个月时间嘛!”
牯牛说。“就是,我都出去快一年了,就那么一点钱,石头你这家伙没有多久就带回那多钱,行了,别想一口吃个胖子。”
石头说:“好了,别说这个,还是准备吃晚饭吧。”
我这才注意桌子上放了几只塑料袋子,还有两瓶酒。我不知说啥好,鼻子又发酸,再看火光的时候,火光五颜六色的,模糊成一片。
牯牛说:“金宝哥,你也不要太伤心,今天是过年,不管咋的我们还是高兴高兴,日子长着呢!来,我们先把吃的东西拿出来,摆好。”
石头麻利的起身到碗柜里拿了几个碗,放在桌子上,就开酒瓶子倒酒。我帮着把一个一个塑料袋子打开,里面有:腊肉,干鸡,野兔子肉,……我问牯牛:
“野兔子是咋打着的,你有火枪?”
牯牛说:“没有,是我爹和牤子在家里用老鼠药毒死的。”
我说:“毒药毒死的兔子能吃吗?”
牯牛挥挥手说:“能吃!把野兔子的内脏挖掉甩了,肉也腌了盐和调料,再熏干了,还有球的毒,我们吃了不少,没有问题,放心吃吧。”
“怕个球哩!有这个,还怕啥?”石头拿了酒瓶子在手里晃了晃说:“来,喝酒。”
“爹,我回来了。”
南花儿跑着进了厨房。她见屋里来了生人,就不说话了。
我忙对南花儿说:“这是牯牛叔叔,那是石头叔叔。快叫叔叔。”
南花儿站着不动也不喊叔叔,把眼睛睁得很大,看看牯牛,又看看石头。牯牛高兴得一下子把南花儿抱起来,又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给南花儿,南花儿并不接糖,反而把双手往背后藏。我对南花儿说:
“南花儿,叫牯牛叔叔。”
南花儿才怯生生的叫了一声“牯牛叔叔”。
我说:“叔叔给你糖就拿着吧。”
南花儿这才把手从背后拿过来接糖,小手捧不完,她就往身上的衣兜里装。我说:
“叔叔给你糖,你还不说谢谢?”
南花儿才结结巴巴的说:“牯,牯,叔叔,谢谢。”
我见我爹还没有进屋来,就问南花儿:
“南花儿,爷爷咋没有回来呢?”
南花儿说:“爷爷关,关牛。”
石头见南花儿都长好高了,简直有些不相信。惊呀地说:
“南花儿,都长这么高了?”石头从牯牛手里抱过南花儿说:“南花儿,来,叔叔抱抱。”石头也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糖果给南花儿,南花儿双手都握着糖果,根本无法再拿了,石头也把糖果塞到南花儿的衣兜里。南花儿说:
“谢叔叔。”
我爹从外面进来了,他进屋招呼牯牛和石头说:
“哦,牯牛,石头,你们来了,你们坐,你们坐。”
牯牛见我爹回来了,连忙田叔田叔的喊,石头从衣兜里掏出香烟递给我爹一支,说:
“田叔抽烟。”
我爹说:“我有,我有。”却又把手伸过去接烟了,还咧着嘴笑。
石头把打火机打燃给我爹点烟,我爹忙从腰里取下烟锅,又把香烟往烟锅里塞。石头熄灭了打火机,等我爹装好了烟再打燃火。我爹把香烟塞进烟锅后就对石头嘿嘿一笑,石头啪的一声重新打燃了火,我爹弯腰对着打火机上的火苗,叭叽了几下,烟就点着了。我爹直起腰来,一张嘴,嘴里鼻孔里就冒出了白色的烟雾。我爹说:
“你们坐下喝酒,坐下喝酒。”
牯牛硬要让我爹也来坐下喝酒,说:
“田叔,这过年嘛,你老人家也坐下来喝几杯。”
“不了,人老了,喝不得,喝不得。”我爹边说边朝屋外走。
我说:“我们喝吧,我爹他年纪大,不喝就算了。”
“叫你爹也来坐下,少喝一点,不然我们哪好意思喝嘛?”石头朝外面喊道:“田叔,进来吧,这大过年的,都坐着吧。”
石头到外面把我爹拉进屋里来,按在桌边坐下,拿过一只碗斟了些酒,递到我爹的面前。
“爹。”南花儿站在我身后叫我,她说她要坐到桌子上吃饭,南花儿踮着脚儿望桌子上的东西,她的鼻子大约已经闻到香味了。
“哟!忘了,还有个南花儿,快来快来,叔叔给你拿好吃的。”牯牛扯下一只鸡腿给南花儿,南花儿不接,又看着我。我说:
“接着,说谢谢叔叔。”
南花儿伸手接了牯牛递给她的鸡腿,没有顾得上说谢谢就张嘴啃吃了。
牯牛端起酒碗,说:“来,我们先喝一碗。”
我们都端起碗互相碰了碰,就把脑壳埋进碗里去了。等我抬起脑壳来,牯牛和石头早把碗放在桌子上了。我一看,除了我爹,我们三个人的碗都是空的。石头又朝碗里倒酒,我们都把碗放到一块儿,石头倒酒,我们就扯鸡扯兔子肉吃。我说:
“还是慢慢地喝吧,这酒劲真大,是权家煮的酒。”
桌子上的肉越来越少了,喝酒的人话却越来越多了。牯牛和石头两个轮番劝我要想开些,青草去了也就去了,要我把南花儿带好。男人劝男人,说不出啥道理,实在没啥说的时候,就说:
“来,干了这一碗!”
想用喝酒的办法来劝人是假的,想用酒压住伤心事更不灵,相反越喝越伤心。我努力控制自己,后来就控制不住了,喝着喝着,我又伤心起来,一伤心就免不了要说话。我说:
“这一辈子就是打工的命,给人家卖苦力的命!卖苦力能卖多少钱?辛辛苦苦干一个月,还不如那些有钱人眨眼功夫挣的钱多。……老子不出去打工了,老子就是闷死在地坑河,也不去给那些有钱人卖命了!我就在地坑河种庄稼,还能填饱肚子。给那些有钱人打工,活儿干完了他们就成了祖宗了!要钱?不给!多少能给几个钱的还******有点人样儿,就像牟彪那****的也还算半个人,有的人干完了活一分钱也没拿到!工头儿拿了钱跑了!……****的包工头儿坑死人哪!开头说的好听得很,结果算账的时候就要扣这个扣那个,到你我手里就没有几个了。最可恶的要数那些当地人,老板,他们根本看不起我们这些打工仔。你看看他们那些眼神,呸!老子们给他们修了高楼大厦,他们住房子的时候,看都不看我们这些人一眼不说,还不让我们看看他们的房子。就说那年放“五一”假,实在没事干,我们到修的小区去转转,那两个保安硬是不让我们进去。他把我们当成小偷!拦住没完没了地盘问,还登记身份证,其中一个保安还用脚踢老子的屁股,气得老子捡起一个砖头差点砸在****的脑壳上!……”
石头的脸都喝红了,眼睛也红了,只有牯牛,看起来还没事一样。平时喝酒总觉得有些不好喝,今天不同了,越喝越顺口,不辣也不苦,反倒觉得有些甜。我的舌头被酒灌得有点硬了,都不听我的招呼了。我说:
“你,你们,今,今年挣了多少钱,钱?”
牯牛说:“刚才不是跟你说过吗?”
我说:“行,比我强,强好多倍,比我强……我挣的钱在哪,哪儿?你们知道吗?让工,工头儿那****的给扣,扣了!”
石头瞪着兔子一样的红眼睛问我:
“扣了?龟儿子!为啥扣了?金宝哥你说,为啥扣了?”
“他说他被老,老总把他给罚了,他,他就扣,扣我的钱!”
石头说:“他,他龟儿子敢扣你的钱,你就该跟他拼命!”
我说:“我把老娄给砸死了……”
“啥?你砸死人了?”
一桌子的人都一齐站了起来,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我把半碗酒端起来一仰脖子灌进肚子里。我壮着胆子说:
“老娄是和我一起挖,挖桩坑的。……”
“他打你了?”牯牛问。
“没有。”
“他偷你钱了?”石头皱着眉毛问。
“没有。”
“那为啥砸他?”牯牛和石头几乎同时这样问我,他们两个把眼睛鼓得比牛眼睛还大。
我说:“土筐掉下去砸了他的脑壳。”
“知道了。”牯牛说:“是没有抓住提土的筐,掉下去了。”牯牛垂下头,无可奈何的样子。
“你咋就没抓住呢?你看看,你看看!”石头“咣”的一声把喝酒的碗放在了桌子上。
……
“你******的啥去了,猪脑壳哇?你做事情咋就走神了?你走了神就把人家的命拿了,晓得不?”我爹突然朝我大骂起来。骂几句倒没啥,问题是他越骂越气愤,把手里的半碗酒泼在了我的脸上。我的眼睛没来得及闭上,酒就泼进眼睛里去了,烧得我眼睛睁都睁不开。我紧闭着眼睛啥也看不见了,只听见我爹的骂声。我爹的骂声越来越远了。南花儿哭起来了。南花儿是被吓哭的。我用手捂着眼睛说:
“南花儿,跟爷爷去睡觉,听话。”南花儿哭的声音也越来越远了,我估摸着她跟她爷爷去了。
“金宝哥,你把眼睛睁一睁,看能睁开不?”
我试着睁了睁眼睛,眼睛倒是睁开了,但看不清东西。牯牛和石头的脸象一团浆糊,看不见鼻子和眼睛。
“警察找你去了?”石头问。
“找了。”
“抓进去了?”
“坐了半个月牢。”
“工头儿就为这事扣的钱?”
“他说老总扣了他几千块。”
“龟儿子,你咋不捶他龟儿子的皮呢?”
“要不是看在阿兰的面子上,老子肯定要捶他的皮!……”
石头突然站了起来,问我:“啥?阿兰的面子?你看见阿兰了?”
我说漏嘴了。我趁机装酒醉,就含混不清的掩盖。我说:
“啥?阿兰?你见到阿,阿兰了?在哪儿?”
牯牛把桌子一拍说:“金宝哥,你少装醉,既然阿兰的面子都叫你看了,还敢说你没看见阿兰?”
石头说:“金宝哥你装糊涂是不是?你是真的看见阿兰了?”石头一把抓住我的衣领,不松手,像要跟我打架。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眼睛通红。
我说:“石头,你,你放开手,你放开,不放开我就生气了。”
石头松开了手,可眼睛还是红的,还是瞪着我。
牯牛也瞪着一双醉眼看我。
看来不说不行了。我只好说:
“阿兰嫁人了,她嫁给了工头儿。”石头和牯牛都呆在那儿了。
我说:“这回阿兰可是合法的夫妻,人家是办了证的,合法。”
石头一把抓起酒瓶子塞进嘴里,只听见咕嘟咕嘟的一阵响声,半瓶酒就倒进了他的喉咙去了。他喝完酒把瓶子“咣”的一声砸在桌子上,嘴巴里还喷着粗气。他的眼睛越红了,像要喷火一样。他说:
“拿酒来!”
我说:“没酒了,别喝了。牯牛,我们都别喝了。”
牯牛说:“别喝了,我们都别喝了。”
我们三个都不说话,坐在桌子上低着头。这样闷了好久,还是我先开口说话,我说:
“你们两个啥时候又出门?”
“正月十六出门。”牯牛抬起头来说:“一年到头就耍这几天,我是一定要把年过完了才走。”
“石头呢?”我问石头,石头却不吱声,低着头生闷气。我说:
“石头,你和阿兰毕竟不是合法夫妻,你就死心吧!安心挣钱,不愁找不到婆娘。”石头始终不理我,仍低头生他的闷气。
牯牛问我:“金宝哥,你往后打算咋办?”
我说:“我还是在家带南花儿好些,我不忍心把她丢在一边呢?”
“金宝哥,我看你还是出去打工好些,眼下南花儿还小,你爹的身体也还行,可以把南花儿带着,再过几年,南花儿长大了,就要上学,没钱能行吗?”
牯牛说的在理,在家里又能做个啥?除了种点粮食。我说:
“哎,你们说说,如果我们三个人不去打工,合伙做点生意啥的,说不定能赚钱呢!”
牯牛说:“做点啥生意呢?”
我说:“我们去城里开一家餐馆,低档次餐馆,专供打工仔们吃的餐馆。利润薄点,说不定能把打工仔都吸引过来,只要吃的人多,利薄也能嫌钱,我们在广州不是看见了吗?”
牯牛说:“让我想想。”
我说:“大伙儿都想想看,如果行的话,年一过我们就筹办这事儿。”
石头抬起头,眼睛睁开一条缝,结结巴巴说:
“过,过年!说,说那些干,干干啥?我要睡觉,觉。”
说睡觉,我们都感觉到很累了,想睡觉了。我喊了一声南花儿,没有答应。我又喊我爹,也没有答应,估计他们早就睡了。我起身说:
“都不回去了,我们一起睡吧。”
三个人歪歪扭扭地去睡觉了。
我听见南花儿在喊我,我才醒来,我们三个人连衣服都没脱就倒下睡着了,一床被子被牯牛和石头扯盖在身上,我根本没有盖上。
过了几天,我们三个人又在一起商量合伙做生意的事,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认为,我们三个男人开馆子不行,没有女人不行,要是青草在就好了。现在只有莲花儿,可莲花儿如果要走的话,牤子也就不在家里干活了,牯牛也反对莲花儿出门,这事儿就没成。
我给我爹说:“我还是出去打工,挣点钱回来,南花儿就丢给你了。”
我爹叭叽了几口旱烟后说:“去吧,南花儿交给我就是了。”